相思碑(二)
相思碑(二) 阳春三月,先皇却意外驾崩,无声无息,上了年纪的老人就那么安静的死在自己的寝宫,一生驰骋疆场,打下这万里河山,得这么安稳的死法也算是善终。七位皇子,一个战死沙场,两个出生便夭折,两个无心朝政,剩下一个自小身体体弱多病,连吃饭都得下人伺候着,这一国之君的重担便落在了小小年纪七苦身上,那一年七苦七苦方才八岁。 随着七苦登基,十一岁的厌离被拨到醒神殿伺候皇上,小小年纪却是玲珑心思,若不是如此,便也不值得七苦的母后费了一番心思悉心调教之后安排在七苦身边。 那天七苦回去后,皇后便发现了端倪,任一个孩子怎么细心遮掩,那坏了的金丝锦靴也还是出卖了他,皇后命人去查了那破败的后院,九岁的厌离就这么阴差阳错的被带进了宫里。厌离被压着随皇后进入她寝宫的时候强忍着好奇,低头默默地跟着走着,一边走一边思量着自己会有怎么样的下场,其实不笨的她早就料到这里怕是待不下去,本已经准备好要离开了,却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发现,厌离却没来由的一阵放松,死了倒也是好了,一了百了,说不定还能见到自己可爱的弟弟。但是却遗憾着还没给那个跟自己弟弟一样年纪的富家男孩做一顿鱼汤,想到这厌离紧紧的攥了攥手里的玉佩。 然而,事情却并没有想厌离想的那样发生。宅心仁厚的皇后看到厌离手里攥着的玉佩,一下就猜到了七八分,开明的她倒也不至于被七苦擅自溜出去玩发多大的脾气,倒是对这个机灵的小姑娘有了几分兴趣。都说知子莫若母,自己的儿子自己自然之道什么脾性,自打七苦最爱的祖母死后,他就再没对谁有过好脸色,这回却把贴身的玉佩都送了这小姑娘。皇后打量着厌离,满生脏兮兮的,却独独一双眼睛透着灵气,倒也是个有意思的苦命小姑娘:“不必太拘束。”说着让人递了一块甜点给了厌离,“你叫什么名字?”厌离看着从没见过的甜点,大口吞咽着口水,却是一动也没敢动,听着那面容精致,衣着华贵的女人问自己话,边嘘了一口气边回答道:“我叫厌离。”看着厌离目不转睛的盯着甜点,这地位尊贵的皇后没来由的一阵心疼,怕是自己也说不出什么感觉。那下午的蚱蜢都给了七苦吃了,这会儿厌离的肚子便不争气的咕咕叫了起来,厌离也是饿的有些过了,壮着胆子问道:“这些,我真的可以吃吗?”皇后听着厌离那有些颤抖的稚嫩声音,本就心慈的她打定了要把这命苦的孩子留在身边:“你可想以后不再过受苦挨饿的日子?”厌离猛地抬起头愣在那里,眼睛里写满了惊讶。 就这么,九岁的厌离便留在了这诺大的皇宫里,本就不难看的小姑娘这两年的时光出落的越发的标志,俨然的一个美人坯子。 一个在后宫,一个在前殿,谁也没想到见面的日子会来的这么快。 七苦八岁,梳着整齐的发,穿冬青的大褂子,被慈寿宫的大姑姑一路领向御书房。 深秋的宫廷,红墙琉璃瓦,一切静谧无声,玉珠帘悄悄垂着,殿中隐有清凉的佛香。黄昏的枯寂一寸寸照在紫檀宝架上,窑青描美人觚里插着一束带露珠的花,后头搁着一只碧透的玉如意。 另外两个上了年纪的太监抄手跪安。对面长廊上,食膳房的大太监领着一溜人人端来食盒,迎上她们,便恭恭敬敬地立着。 姑姑带她进了殿中,推开门,人却垂手立在了外边。 厌离自己往里走,心里好奇,却没说话,这也是姑姑教的。宫廷里教出的女孩儿,总是不大说话的,细细地笑,安静的瞧人,透出一股宝石玉器的贵气。忍冬大胆地走着,还没走到玉帘旁,便停下脚步。那穿着宝蓝压金线家常袍子的小男孩正背对着她,辫子也没梳齐,像是睡了一觉,有些懒懒的。正踮起脚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厚厚的满文书。 厌离一伸手,替他拿到了书。 七苦一回头便见了,已经变了模样的厌离,要滴出水的大眼睛安静的看着他,粉雕玉琢的脸庞着实精致的很,若不是看到她手上那一抹朱红的胎记,怕是真的丁点都认不出来。 “是你?” “回皇上,是我。” 厌离笑着看着面前熟悉的人,却怎么都没想过再见会是这番模样。她一笑,便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刚急忙跑进来的太监总管却没听见两个小人儿声音本就不大的话,轻声解释:“万岁爷,就是慈寿宫拨来的忍冬,从今往后啊,吃穿读写她就和奴才一同伺候您。” 没等把笑藏起来,忍冬的手臂便被一只小手攥的紧紧的。 “万岁爷,您要做什么呢?” 七苦眉开眼笑:“张嘴。” 她一张嘴,一颗他偷握在背后许久的蜜饯果子,就这么塞进她的嘴里。 甜,真是甜,这甜滋滋的味道和那股衣领间似有若无却又扑鼻而来的龙涎香,夹杂在了一起。 忍冬耳边只听到一个稚气的声音,仿佛带着笑意。 “从今往后,你就跟着朕。” 日子就那么一天天安静的过着,转眼就又溜走了一年。 七苦九岁,厌离十二岁,一旁的小太监总管也才十七岁的年纪。用那永寿宫的大姑姑的话来说,这暖阁中的三个人就是把岁数加到一块儿也还是个孩子呢。这班人员的设置,定是宫中那位皇太后的授意了。 七苦年纪尚小,当年先帝遗诏的三位辅政大臣,一位告老还乡,一位在病榻上残喘。只剩下一位把住半块王玺印的狂夫。那只手遮天的皇叔,乃是纯正的皇姓贵族,生得高大,鹰眸高鼻。传说他在马上,一人可挡万夫,永寿宫的大姑姑到了这般年纪也还怕他。 偏这小小的天子,却似乎一点也未受到威胁,陪着一起上朝的小太监总管私下里告诉厌离,皇帝虽然年纪小,却真有个天子样,坐在哪儿一动不动的,其实将谁的话都听进了耳朵里。六岁的人,眉眼端沉,也学着计较了。 一下朝,七苦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蹭掉靴子爬上榻去,缠着正在剪花的厌离,在她的怀里打个滚儿,七苦靠着她软软的身子,一边夺过她手中才剪的小像,透过天光看去不知剪的是谁。 他俊秀的眉眼忍不住往上一挑:“厌离,这是谁?” 厌离逗他:“您猜猜?”
“这容貌乍一看倒很似朕的天颜哪。” “扑哧”一声,厌离趴在小桌上笑得停不下来。七苦见她总是笑,渐渐有些慌了:“怎么,不是朕?” “我的万岁爷,您这般尊贵的人,怎可叫人剪成小像?” “真的不是朕?” 厌离点点头:“这是我的弟弟。” 身旁忽然没了声响,半晌,厌离只觉奇怪,转头望去,只见小小的人儿静坐在那里,阳光落在他的眉眼上。 厌离笑道:“万岁爷这又怎么了?” 七苦忽地扑了过来,就像丛林之中伏隐的一只猛兽,伸手就夺过她手里的剪纸。 厌离不知他发什么魔怔:“万岁爷!” 七苦抢过那东西,急红了眼:“朕,朕要绞了它。” 厌离辛辛苦苦剪了一下午,眼看就要被毁,忍不住往身后一藏。不巧七苦的小手却碰落了小剪子,剪子往下掉落,一下扎在了他的脚上,那玉似的脚上立即现出一道口子。 厌离心下一个“咯噔”,跪在他跟前。 七苦的脚还在流血,却将那小像抢到了,得意地一笑。他不顾脚上的疼痛,握住小剪纸便要绞。厌离跪着向前几步,伸手要抢那把小金剪,七苦的眉头一扬,那意思仿佛在说怎么你还心疼它。 厌离苦笑着,在他的注目下,将小像囫囵个儿地吞进嘴里:“万岁爷,您瞧,您瞧,我已经吃了它了。” 那剪纸绞进了胃里,着实很疼。 七苦笑着:“你怎么吃了它?” “您不喜欢他,厌离就绞了它、吃了它。”厌离哄着他,“皇上快让我看看,您的脚怎样了?” 七苦这才苦哈哈地一皱眉:“唉哟,疼死了。” 她低着头,毛茸茸的头发顺溜极了,将他的腿搁在坑上细细地看,就好像在看一件被毁坏的世间珍奇。 他悄声道:“左手边的柜子里,有朕上回藏的一只天蟾金创膏。你悄悄地拿了,给朕涂上,朕不往外说,你也不是说。这事,咱们就把它瞒了吧。” 厌离听了抬头,忍俊不禁。 她替他涂抹着伤口的手都在颤抖,七苦却舒服地靠在两旁的苏绣锦缎靠枕上,双手枕着头,辫子甩到胸口,把腿舒舒服服地搁在她的怀里:“嘶一一厌离,你下回啊,可不许淘气了。” 厌离气笑了,:“厌离不淘气,您贵为天子,也不许再淘气了。” 他不服气:“朕也有做错的地方吗?” “您的双手,是天下的巍峨高山;您的双腿,是边关的坦坦马道;您的双肩,是承载万物的梁柱;您的双眼,是天上的日月,俯览人间的悲苦。您呀,皇上你是天下之主,怎能轻易毁坏自己的身体?” 她说着,乌黑的眼凝睇着这个孩子。 总有一天,总有那么一天,这孩子将要登上大殿,君临天下。天下苍生,苍茫四海,皆在这一人,一言、一念间。 七苦将整个头都埋进她的颈间:“朕听话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