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回宫

    晨起，我扶着月心的手慢慢走去，冷眼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面色沉静如波澜不起的古井。已然沉寂了那么久，铅华不施，素面朝天。淡朴无华。

    内室外跪了一地的宫人，一个宫女掀了帘子进来，我瞧也是眼熟的很是茉莉，她双手所呈的华服，极尽奢丽，月心仔细紧了的为我描眉，我看着自己的容颜。

    还是自己，却不似自己。

    我低眉抚了抚袖口的金丝，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长裙,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长袍,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这些年来我身形倒是瘦了许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起笑先闻。

    手臂上挽迤着丈许来长的烟罗紫轻绡，用金镶玉跳脱牢牢固住。一袭金黄色的曳地望仙裙，用蔷金香草染成，纯净明丽，质地轻软，色泽如花鲜艳，并且散发出芬芳的花木清香。裙上用细如胎发的金银丝线绣成攒枝千叶海棠和栖枝飞莺，刺绣处缀上千万颗真珠，与金银丝线相映生辉、贵不可言。

    茉莉与月心将两侧帘子挽起，我径直走了出去，赤金镶红玛瑙耳坠上流苏长长坠至肩胛，微凉，酥酥地痒。

    眼角一抬，嘴角含笑。

    “恭迎皇后娘娘回宫。”

    侧头忽见窗外一抹颀长的身影已在等候，心里生出漫无边际的隐痛来。那抹影子是子轩。

    我凝眸向镜，镜中人已经一扫黯淡容光。

    门外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数名宫人，所有的人都鸦雀无声，保持异常的沉默。我俯瞰众人，黑压压一群人，端的是绿肥红瘦，嫩脸修蛾，脂粉香扑鼻。曾经我也像他们这样年轻过。

    月心，茉莉一左一右扶着我下来阶梯。三月和煦的风，子轩独自负手站在石榴树下，兰嬷嬷疾步的迎了上来，我扶了她的手，径直向门外走去。

    坐在鸾轿里，进宫必定要进宫那最繁华的长宁街，因今日我回宫声势浩大，免不了有百姓前来观望。

    从前，他们观望的是晋月郡主。

    如今，瞻望的便是皇后。

    这一日艳阳高照，一群鸿雁划过天际，娘亲常说，这是个好兆头。我也如此期望着。

    扶了兰嬷嬷的手，一路迤逦而出。

    我扬了扬脸，看着这皇宫宫殿重重，那一道道宫门似乎跨也跨也不完。我曾经无数次经过这里，却从未好好的看过这里，如今我留意着所走的每一步，一步一步，迈向那终极。

    娘亲说过，那至高无上的权利。

    我也曾说过，想要拥有。

    金殿红墙，端庄森严。宫中所有的嫔妃都已在殿前等候，那莺莺燕燕的一群女子，端的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那春风旖旎一片的中间，那样高傲的身姿，正低眉俯视着我，以俯瞰天下的气魄以天荒地老的姿势，目光从不曾移去。

    静得如在世俗之外，只闻得我徐徐而行的脚步声和我衣裙曳地之声。我黯然地笑起来，侧目看了一眼兰嬷嬷。

    每经过一个地方，两侧垂首恭谨宫女内监有序的跪了下去，明黄色仪仗灿如阳光，直至我走到尽头，那一片鱼肥燕瘦，恭恭敬敬的跪了下去，行了礼：“恭迎皇后娘娘回宫。“

    我心颤动的厉害。

    这一声儿恭迎皇后娘娘回宫，我已经听了数次，可从这些嫔妃的嘴里讲了出来，我才晓得这正真的战斗才拉开了帷幕，南宫燕站在萧亦尘的身旁，微笑对我点了点头。

    我点点头，示意他们起身，我看了那目光紧锁在我身上的男子，淡淡道：“臣妾拜见皇上。”我作势附身叩拜在他身下，起身之时，是他有力的手轻抚了一把。

    我微微看他一眼，他的目光有一瞬间的凝滞，仿佛盲眼的人瞬间见到光明，不能适应日光的亮。仿佛是被人用利刃直刺下来，我极力抑制住声音中的颤抖，温婉的笑：“谢过皇上。”

    他迅速地抬起头，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雪亮的哀凉之色，仿佛流星划过夜空转瞬不见。他说：“这里风大，你身子不好，先进去吧。”

    我的声音泠泠响起，仿佛不是我自己的声音：“是。”

    我想要从他手中抽出手来，他却紧紧相握，只要由着他步步走向那仪门之中。一步步踏上朱红卷毯，我恍若未觉，只晓得有人在看我，却不曾凝视身侧一眼，目视着前方，那一道道深锁的宫门，幽静而又悠长。

    心下一片冰凉，我恨不得旁人，只能恨自己。我遥遥望着天际，目光萧瑟如秋叶。手腕上感受着他的力度，他的温度，似乎已经隔了千秋万代，既熟悉的让人害怕，又陌生的让我想要摆脱。

    他只有几个字：“回来就好。”

    心中如重重的受了一击，沉沉密密的痛，像是冰封的湖面裂开无数条细碎的冰纹，那样无止尽的裂开去，斑驳难抑。

    几许沉寂，我漠然无声。

    我猛一醒神，神色立刻恢复自如。

    我缓缓回身，极目远处依稀能看见城廓连绵，万户人家，眩目的日光下激起一片金黄耀眼光芒的地方，便是我所站之处，身旁还有一个他。看见身畔执手相扶的那人，还是那般熟悉的容颜不曾变过，心中一凛，不由得扬起头看那耀目日光。

    我眼中唯有深不见底的空漠，南宫燕却走进我，裙角上饰坠着的玉铃随步伐而叮叮响着，她的步伐那么轻快，可是却更加衬托出了玉铃的清澈响声。腰间系的软白绸带出完美的身材、小腹间也有微微的凸起。外披一件苏绸浅紫外袍。

    “皇后娘娘可算是回来了，那阿烨一听说您今日回宫，早早便起来了。”她浅笑向我道。

    我点了点头，却不知身后嫔妃哪一位开始犯了嘀咕：“这皇后娘娘是皇子的生母么？”

    南宫燕招手示意那位丽人走近，笑向我道：“这位是徐美人初初进宫。”

    我只作初见，微笑颔首，她略欠身示意，只唇角含笑看着我。待她退回去之时，我却留意到她身旁的另一个人，瞳孔不自觉一个收缩，那个是王烟然！

    我心底冷笑了一番，只要是他喜欢，这天下那个女子不能入这后宫，我心下稍稍释然，我只是没想到过那王烟然。还真是冤家路窄。

    王烟然倒是十分知礼，留意到我正瞧她的时候，上前一步，欠了欠身，“皇后娘娘万福。”她笑时鬓边的海水纹青玉簪上明珠濯濯瑟动，如娇蕊一般，“恭祝皇后娘娘福寿延绵。她虽是笑靥婀娜，但眼里如针般刺眼。

    我微微垂眸，“呈你吉言了。”

    南宫燕身侧有一位女子，打扮的甚是照耀，一湘红色大红妆霏缎宫袍，缀琉璃小珠的袍脚软软坠地，摩挲有声，红袍上绣大朵大朵金红色牡丹，细细银线勾出精致轮廓，雍荣华贵，却也将那保养的极窈窕的身段隐隐显露出来，白皙胜雪的皮肤衬托的吹弹可破。

    我眼色稍有停顿，兰嬷嬷十分会揣摩心意而道：“那位便是茹妃。如今在宫里也算的是占尽风华。”

    “如何占尽风华？”我扬了扬脸，轻笑挂在嘴角。

    “恩宠不断，羡煞旁人。”兰嬷嬷也细细瞧了那茹妃一眼，低声说着。

    我瞧着那茹妃，眸含春水清波流盼，头上倭堕髻斜插碧玉钗。香娇玉嫩秀靥艳比花娇，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一颦一笑动人心魂。倒也是个极美的女子。只是她那看我的眼神乃是挑衅。

    我微微皱了皱眉，陡然间手上多了份力道，耳旁之人轻道：“你不喜欢她？”

    我抬眸看着他，萧亦尘，你如此懂我却又不懂我。他兴许是听见我与兰嬷嬷的谈话了，我未回答。

    倒是他先开口了，“皇后娘娘路途劳累，先去昭阳殿歇息，明日后宫嫔妃再行叩拜大礼。”

    我未语含笑便依了他的言。

    御花园中风光无限好，吹来的花多姿多彩，各有特色。

    昭阳殿里一切如旧，两侧的梅花打理修剪的极好，想来我不在的这一年里，那奴才们也日夜忙活着，心下有些欣慰。

    我刚一踏进来，万喜便率了合宫上下已跪在庭中，像是等了我许久，我点点头，示意他们起身。

    那汤圆一咋乎跳了出来，“母后！”

    我蹲下身子抱着他，他一张小脸扎进我的怀里，黏糊糊的说着：“阿烨等了母后好久。”

    “路上耽搁了一阵子。”我会心笑了笑。

    趁我不注意那汤圆朝我脸上吧唧一口，小嘴翘的老高：“只要是母后回来，阿烨等多久都愿意。”

    一小手摸了摸袖口，扭了扭腰费力的掏出一个小手帕来，双手呈在我面前，一张脸笑得灿烂，我轻轻翻开，顿时眼圈一红。

    “父皇常说，母后喜爱甜食，喜欢吃白玉雪方酥。”

    汤圆竟然知道。

    他居然还记得。

    忽的回到多年前的碧明园，荷塘边，那温润的男子笑笑坐在我身旁。他说，本王第一次做给你吃，你还挑三拣四。

    正恍惚间，汤圆的小嘴又落在我的脸颊上，笑颜绽放，“这是我替父皇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