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争河桥慷慨多悲歌(十三)
也难为他片刻之间编得这么圆。看似不闪不避大力承担罪责,但却一句话没落到实处。博得了雅量有度的美名又不把自己陷于危境之中。而且话里暗箭伤人,表面上是说父子二人因为担心大将军或是因为作战受伤所以都有过失,对高敖曹之死难免责任。而这样的说辞暗中就把原因都推到了高澄和陈元康身上。担心是因为大将军受了伤,我失了知觉你陈元康却一直清醒明白。 高澄和陈元康两个人,哪个都深有城府,自然不会听不出来侯景的意思。只是陈元康默默隐忍不发作,高澄心里千头万绪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能过于问责侯景也隐忍不发。 好在侯景见好就收,回道,“大都督虽已阵亡,然战事未了,下官这便去将武卫将军侯和带来。如何给大都督报此仇,下官父子全听大将军吩咐、调遣。” 高澄看着他没说话,点了点头。 侯景立刻起身去了。 侯景出去,屋子里变得异常安静。 “世子……”陈元康看着高澄的反映唤了一声,看高澄没说话,面色苍白,便对太医令施了个眼色。 太医令也是个聪明人,知道这时时间合适,立刻指挥着医正、金疮医们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给高澄换药,重新包裹伤处,又拿刚煎好的草药来喝了。这其间高澄一言不发。 太医令忙完了见机退出。 两个仆役也退出门外去了。 此时虽是白日,河阴城今日也是难得的晴朗天气,但这屋子里依旧昏暗,不比外面。再加上刚闻高敖曹噩耗,东魏军中气氛可想而知,天气如此晴朗倒像是一种讽刺。 屋子里只剩下高澄和陈元康两个人。 见高澄一直闷声不语,陈元康劝道,“世子,大都督大仇未报,世子还宜保重。 ” 高澄抬起头。虽然因为受伤,因为高烧未退,因为失血过多,因为一日夜未尽食……已经是虚弱至极,但是目光犀利。“报仇是报仇,战事是战事,长猷兄也将此混为一谈了吗?”。 他虽未声色俱厉,也未声泪俱下,但是陈元康还是很敏感地捕捉到了高敖曹之死带来高澄的打击和心痛。 “报仇是报仇敌,战事是战事”,不可混为一谈,高澄这话在陈元康心里产生了共鸣,对他也像是一种提醒。 “大将军心里有何良策?”陈元康忽然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是他在依赖高澄。 “将计就计。”高澄只轻轻吐出四个字。 “那侯景父子?”这河阴城里已经是侯景父子的天下,陈元康心里明白。他相信世子心里也明白。 “眼下不得不倚重。”高澄一字一字道,脸色甚是难看。 河阴县衙那个偏僻的院落里罕有人至,而武卫将军侯和已经心里惊惧无比地躲在此处一日夜了。这一日夜里不但没有人来,连吃食都没有,甚至连水都没有喝上一口。他心里又惊又怕更是不能安睡。觉得时间过得缓慢无比,安静得又听不到一点声音,不知道外面的一点消息。 正因为过于安静,所以之前战场上的厮杀场面和声音就连续不断地在脑子里轮翻播放。最可怕的是,总能看到高敖曹怒目圆睁如同镇墓兽的那张脸,好像是在虚空里,又好像是真的就在眼前。 院门被一脚踹开,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巨响让侯和止不住地浑身颤抖。既害怕,又想知道究竟是谁。战战棘棘从屋子走出来,居然看到是自己的父亲侯景跛足点地走进来,而在他身后,院门又关上了。 侯和立刻安下心来。 一日夜未出这屋子,这时方感到阳光温暖,似乎能把他心头的阴霾也一并驱散了。无端地心情好了些,迎上来,急切问道,“阿爷,外面……” 侯和话未说完,已经走到他身边的侯景忽然抬起腿来,一脚用力踹在侯和腹部。侯和没有防备被踹个正着,踉跄着往后倒去。在不自觉后退的过程中因为看不见又控制不住自己,被身后一个石鼓一绊向后仰倒在地,正好额头磕在屋前石阶上,立刻便鲜血直流。 “阿爷……”侯和欲爬起来,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下这么重的手痛打自己,想问个明白。 “呛郎”一声尖锐的宝剑出鞘的声音。侯和被晃得略偏了偏头,眯着眼睛。抬手遮在眉间,这才发现,原来父亲手里还有剑。侯和心里大惊,顿觉性命危矣,奋力滚到一边躲开已经刺来的剑,失声大呼,“阿爷饶命!” 侯景连连刺向侯和,侯和顾不上爬起来,在地上滚来滚去地躲剑锋。侯景一招一招又快又狠,终于一剑刺中了侯和腹部,这才满意地停下来,一边喘着气一边看着地上痛得弓了身子的侯和。 “汝身上若无伤处,大将军怎么肯信你力战西寇?难不成你要为高敖曹偿命?”侯景这才解释道。 侯和已经痛得说不出话来了。但想想父亲虽然下手狠,也算是救自己一命。 西魏军又重新占据了金塘城。 这时不只是皇帝元宝炬、丞相宇文泰,几个督将:赵贵、于谨、李弼、李虎,以及现余的二十万西魏军全都在金墉城。两魏河桥之战到此为止,虽互有胜负,但看起来还是西魏军略有胜迹。只是西魏军也和东魏军一样损失惨重。 战事到了这一步,是退是进,都不宜再拖延。何况宇文泰和元宝炬心里还放着一件事:柔然世子突秃佳不日便要送柔然公主来长安举行和亲大典。立后这样的大事宜祥和,不宜有征战的不祥之音。皇帝元宝炬和丞相宇文泰应该在大典前适时地赶回长安去。 已经到了冬天最冷的时候,金墉城更是格外阴冷。宫殿虽不及旧日洛阳、现在长安,但洒扫、收拾了也勉强能用。可是此地非故乡,金墉城中所有人都无日不思归。 潮湿阴冷的宫城大殿,火盆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反增炭气。不过总是聊胜于无的,所以也就随它去了。皇帝元宝炬坐在上面的御座上,甚至连裘服都没穿。用他的话说,“将士尚饥寒之中,孤岂能忍心锦衣华服饱食终日?” 元宝炬看起来气色倒还不错。前些日子落马的摔伤基本已经痊愈。反倒是不计晨昏、风餐露宿的东征让他一扫久居深宫的胸中滞闷之气,记起了自己也曾经是满腔豪情的帝室后裔,鲜卑男儿。让他想起那个曾经等待他,给他中衣上绣了忍冬花的人。只是这个人再也不能提了。 此刻大殿里除了皇帝元宝炬还有坐在他身侧的大丞相宇文泰,下面席地而坐的骠骑将军赵贵、车骑将军于谨、督将李弼、李虎几个人。都在听赵贵讲斥候送回来的消息。 东魏第一猛将高敖曹死于西魏军之手这确实让西魏军为之震奋,并大有一鼓作气平河阴,过河桥,挥军直奔上党的气势。当然,气势归气势,形势是形势。所谓胜负要看怎么论定,东魏虽然损兵折将,西魏也因久战而后继不足,无论兵源、物资,都难以供应了。 既然两边皆有折损,也都缺乏足够的支持力,战事到此为止就暂停了。看起来东魏军似乎并不在乎西魏军这个时候的动向,因为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东魏军来打探过消息。西魏军派出的斥候也所获不多。 赵贵把斥候的情探做了汇总一一讲给大丞相宇文泰、皇帝元宝炬和几位督将。首先,河阴城现在防守非常严密,打探消息也非常不易。奇怪的是以高敖曹的身份,阵亡后竟没有人来找回尸身,丧事草草,似有若无。无论是以高欢父子和高敖曹之间的关系、情谊,还是以高敖曹在东魏军中的地位,都不应该如此。 更可疑的是,河阴城中凡事皆是濮阳郡公、豫州刺史、司徒侯景主持。虽然侯景是豫州刺史,这是他的治内,但有大将军高澄在河阴又是主帅,怎么也论不到凡事侯景说了算。侯景这个时候过分地专治说明了什么问题呢? 就算是大将军高澄中了一箭,负伤在身,也完全可以让他的心腹、辅国将军陈元康代行其事。可是陈元康从来没露过面。斥候也有难处,在河阴城中根本打探不到大将军高澄的任何消息,封锁甚严。
东魏军中当然也有西魏暗线,但也几乎不知道什么,关于大将军高澄的事讳莫如深,像是被侯景有意交待过不许外传。但蛛丝马迹总是有的。有两个细节赵贵格外留意,讲了出来。 高敖曹死后一日夜,消息传回河阴城。当时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动静。又过了一日夜,忽然营中哀哭之声惊天动地,如丧肝胆。这就奇怪了,为什么当时不哭,过了那么久才哭?像是为了高敖曹哭,又不太像,而且越细想越不像。 另一个细节,在河阴城中的侯景目前是无人能辖制的高爵显宦,除了高澄再也没有人能压他一头。斥候见到侯景,打探侯景的消息倒是很容易,就是这个万众侧目的侯司徒,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愁眉不展的样子,像是很担心什么,并且他着了丧服。 无论以侯景的身份,还是他和高敖曹的关系,他都不应该为高敖曹穿丧服。哪怕有大将军高澄在,箭伤尚自顾不暇,哪儿有精神管侯景穿不穿丧服? 侯景,究竟为谁穿丧服? 赵贵的一番详论让整个大殿里都安静下来了。 所有人都陷入沉默中。人人都觉得,东魏军如此忌讳,消息封锁如此严密,这其中必定隐藏了大事。这是不是西魏军可利用的契机呢?战事到此已经拖不起,如果天赐良机能趁隙大胜,这倒是速战速决的好办法。 所有人把目光都集中在大丞相宇文泰身上,连皇帝元宝炬也一样。 宇文泰眉头深锁,没理会任何人,显然是在绞尽脑汁。他并不是个犹豫而不果断的人,但是眼前事情并未分明,也说不定东魏军有意使诈,在这个关键时刻一步小错可能就是毁了整个西魏的导火线。 “主上,丞相,”赵贵忍不住还是开口了,斥候是他派的,关注河阴城中东魏军的动向这一直是赵贵职责的事。“会不会是河阴城中出了更大的事?所以无人有心思为高敖曹治丧?” 这话撞到所有人心坎里其实都是顺了心思的,在座的人没有一个不是在潜意识里希望东魏军中有大事的。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确实有道理。如果不是因为有更大的事,还有什么理由不为高敖曹这样身份的人治丧而如此草草呢?河阴城中的安静和封锁消息难道不是因为在等待邺城的指令? 究竟有没有消息送到邺城去呢? 宇文泰抬起头来看了一眼于谨,“思敬,汝当做何解?”点名问于谨,是因为知道于谨心思细密。 “丞相,此时吾与敌都是守株待兔,万万不可心急,不妨静以观变。”于谨虽然也一时想不出来原因,但还是主张稳妥些,因为他知道此时的西魏军看似有胜算,但绝对不能遭逢大劫。 “思敬将军固然求稳妥,谁知东寇又是什么心思?以静待变不如攻其不备,事若生变其因自现,自然一切明了。”久不说话的督将李虎不知怎么忽然接了一句。 殿内沉默了。 元宝炬原本想说什么,但是看了看宇文泰最终还是没说出来。 河阴县衙终于归于平静。这种平静不是真正的平静,隐藏着随时会爆发的暗流。 大将军高澄暂居的院落完全被封锁了。太医们也被禁在这个院落里不许出入,另有几个仆役,都不得随意奔走。此外能进出的就只有大将军的心腹、辅国将军陈元康和豫州刺史侯景。 大将军高澄本人之前因为箭伤过重不能下榻,自然出不了这屋子。后来知道了大都督高敖曹阵亡的消息后,虽然他自己伤势日日见好,但是他像是自己给自己禁了足,没有走出过这屋子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