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葛生
楔子葛生 初春,晨雾,有露。 在写着“葛府”牌匾的屋檐,一只白如晨雾的纤手按在了朱红色的大门上,古铜的铆钉上挂着的露水润湿了她的手指。 “铛……” 她的手指按下,细密的音波便像是一圈无色的蝙蝠被惊起,向着四周飞散而去,她身后的枣红马受惊不由高高扬起前蹄,刚要长嘶而出,却被她拉着缰绳生生按下。 她站在枣红马前安静地等待,在轻薄的晨雾笼罩下,听着那扇朱门后的躁动与喧哗。 直到那扇门打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颤巍巍地走出,望向她:“安柠,少爷呢?” 安柠回头,手指撩开枣红马所拉马车的车帘,老人只看了一眼,如遭雷击地瘫倒在地,手臂颤抖着再也举不起来。 在车帘之后,一个清秀的男子静静端坐在那里,仿佛熟睡一般安详。 “我送他回祖宅归灵。” 安柠静静说道。 …… …… 那个清晨过后,整个葛府便挂满了白色的条幅和垂幔,少族身死于外,这是仅次于现任族长去世的大丧,只是那些披着白麻的男人们,有很多看向那跪在葛秋灵前的少女时,眼睛里并没有悲伤而是充满了炽热。 葛家,兰阴城千年望族,但是一千年来,从来没有比葛秋更加耀眼的存在——十四岁便进入了叶夜学院,待到二十二岁从那座千塔之园归来的时候,连族长都不曾在他手下撑过五招。 所有葛家的老人都将他视为葛家崛起的希望,所以迫不及待地宣布他为葛家的下一任族长,并且谋划着给他迎娶一位兰姓的妻子,直到他不声不响地从外面带回了安柠。 有七位长老在那场洗尘宴上摔了碗筷,葛秋的父亲以断绝父子关系为要挟喝令他放弃这个出身卑微的孤女,虽然兰叶帝国没有任何一条法律写着不允许贵族与平民联姻,但是这样一位无父无母的孤女无法给葛家带来任何荣耀和利益,除了,无尽的耻辱。 向来温润的葛秋在这件事上罕见的固执,最终那场晚宴不欢而散,葛秋带着安柠连夜离开了兰阴城,从此只在每年年底回葛家暂住几日。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固执的长老终于开始慢慢试着接受这个少夫人,然而就在这个初春,安柠独自牵着马车踏着清晨的薄雾走来,车上载着葛秋的尸体。 归来的还有第三个人——安柠的腹中已经有了葛秋的遗腹子。 哪怕他所作所为并不为家族所喜,但是他毕竟是葛家的少族,除了权力之外,手中更掌握着这个千年望族所积累的巨量财富。 葛秋死了,那些财富的保管权别无选择地留给了他的妻子,那个至今看起来不过是十七八岁少女的安柠。 在往日那些蜻蜓点水般在葛家居住的日子里,她总是沉默地跟在葛秋的身后,温婉可人,娇俏明媚,葛家人只知道她来自于湖中的帝都,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除此之外,既无实力,也无身份。 “果然少爷还是喜欢小鸟依人的小女孩啊,无论是身边还是床上都别有风味。”所以在私底下,很多喜欢嚼舌根子的葛家闲汉都会带着暧昧的笑容这样议论安柠。 安柠生的极美,所以在许多葛家人眼中她不过是一个凭借色相俘获了自家少主的狐媚子,更是驻颜有术嫁入葛家七年来容貌竟然没有改变。 不过葛家的男人每次喝完酒后,嘴里骂骂咧咧的都是永远都是安柠——能够和少主的妻子在口头上发生某些亲密的关系,都会给他们心理和生理上极大的满足。 但是,也仅仅如此,一个兰阴城注定容不下葛秋,他的妻子,也不是葛家普通的族人可以染指的。 然而,葛秋死了。 死去的继承人就不再是继承人。 无父无母的安柠,也只能以遗孀的身份暂住在葛家。 所以,在葛秋头七的那几天里,一身缟素的安柠走在葛家的青石小道上,一路上有无数绿油油的眼睛在盯着她,恨不得能看穿她那身孝衣下光滑如缎的肌肤。 年少寡居,势必要改嫁。 既然要改嫁,那么自然肥水不流外人田。 安柠是葛秋遗产的唯一继承人,如果能娶到她,便能够继承那一大笔做梦都能笑醒的财富。 而她腹中更是还有葛秋的孩子,一个未来的葛家家主,现任家主已老,而小家主年幼不能理事,成为他继父的那个人,毫无疑问将成为葛家的代理家主。 即使只考虑以上两点,即使安柠是一头母猪,也会有成百上千的葛家人欢天喜地地把这只母猪赶进房中,忙不迭地和母猪洞房成亲。 更何况,安柠竟然还是一个玉肤雪肌美貌无双的少女,无数葛家人都曾经憧憬过的葛家少奶奶。 倘若这个少奶奶有一个家世恐怖的娘家——比如这个少奶奶姓兰,那么给他们一万个胆子也不敢造次。 但是这个少奶奶只是葛秋在外面遇到的狐媚子孤女,怀着身孕在一个无依无靠的陌生豪门里,她顶多只能选择最顺眼的一个葛家公子嫁了。 所以,几乎整个葛家都怀着这种赤裸裸的恶意,围观这个少奶奶将会花落谁家,在葛秋的尸体运到葛家的第一天里,便有超过十份丰厚的聘礼清单送到了这位新寡的少奶奶面前。 面对这样明目张胆的羞辱,安柠只能选择搬进了葛秋的灵堂居住,以免有人铤而走险想要在深夜闯入她的房中。 直到最后,安柠终于公开宣布,她决定接受其中一人的婚约,而具体是谁,将会在头七结束时告诉他们。 所以,那个时候请所有对她有想法的葛家人都到葛秋的灵堂,任何一个人,都有机会得到她的青睐。 这个消息爆出之后,有些老人叹息,但是更多的年轻人则是一片狂喜——这个妮子除了屈服之外,天下之大,又哪有她的容身之处。 所以他们那几天对葛秋的灵位祭拜地格外恭敬。 汝妻子我养之。 这个时候他们都在感谢自己这位少族长的离奇死去。 所以当那一天真正到来,葛秋的灵堂占满了人。 除了负责主持的三个葛家长老,其他满满的都是葛家的未婚青年——当然,已婚的也不在少数。 安柠便站在葛渚的棺柩之前,向着所有葛家人微微行了个礼,然后轻笑道:“你们都想娶我吗?” 在一片口哨和哄笑声中,面红耳赤的长老大声喝止,他们也未曾想到,自家少族长的葬礼,竟然被安柠变成了相亲的闹剧。 虽然说到底打的是葛家自己的脸,可是那些兴奋的年轻人都不在乎,甚至有很多长老都在鼓励自己的后辈抓住这个机会。 不过安柠却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些,淡淡说:“既然这样,夫妻应当坦诚相待。” 这样说着,她从衣袖中取出了一个青叶的胸章,平淡地戴在胸前。 这样的胸章,在场的人都认识,因为葛秋便有一枚同样的胸章。 这是叶夜学院的结业证明,证明你最终在那里完成了学业。 灵堂里的所有人鸦雀无声。 他们之中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被葛秋从外面带来的少女,竟然是葛秋在叶夜学院的同学。 “现在,还有多少人想要娶我呢?”安柠环视四周,接着温软问道,声音甜媚如丝。 在场的年轻人此时只有不到三分之一敢稀稀拉拉地应答。 毕竟,一个出身叶夜学院的天才,葛家这个小庙已经不太能容下了。 “哦。”安柠点了点头,她取下胸章,从衣袖中抽出一套淡紫色的长袍,当着所有人的面,她慢慢褪下身上的白麻孝衣。 在场所有人那一瞬间无不屛住了呼吸。
白布麻衣下安柠的身体白如羊脂,莹如玉石,她全身上下只有一件堪堪遮住关键位置的小衣,所以身体的曲线在所有人面前展露无疑。 那是一具近乎完美的躯体,纤细柔软,丰盈挺拔,有着可以迷倒天下男子的妖娆风情。 但只有那么一瞬间,随即安柠便披上了那件淡紫色长袍,青叶的胸章戴上,这个少女没有丝毫的羞涩,落落大方地问在场所有人:“现在还有谁想要娶我呢?” 那是一件宽大的紫色长袍,描金的腰带简单收腰勾勒出她女性的线条,可是在场的很多人还是认出了那是什么长袍。 那是一件标准的制式魔法师长袍。 而且,是紫袍法师的长袍。 换言之,这标志着安柠至少是一个魔导师级别的存在,一个几乎站在魔法最顶端的至强者。 这样的强者,只要一个便足够毁掉整个兰阴城。 有些人在颤抖,有些人冷汗直冒,还有些人向后移动着想离开这个灵堂。 但是还有些人认为这个少女只是在装腔作势,便壮着胆子上前说我想要。 安柠点头,于是再从袖中取出一片胸章挂在左胸。 那是一枚紫金三星的盾章,这枚盾章刚一拿出,便有半数青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盾章,是佣兵行会的身份证明,而紫金三星,则意味着它的主人是最高的天级佣兵中最尊贵的那一类人。 这样的人整个世界找不到百个。 “够了……”主持的长老头上冒着豆大的汗珠,他原本的职责是让自家的青年不要太过放肆,然而此时,他只能哀求安柠停止。 安柠一个接着一个暴露自己的身份,而这些身份一个比一个恐怖,他不知道这些身份什么时候才是尽头,但是此时的身份,就足够抹杀掉整个葛家而不受任何惩罚。 而这样的人,在之前的七天里,却被整个葛家用那样的方式羞辱对待。 “只有这些就够了吗?”安柠轻轻询问。 “够了,够了。”长老苦苦哀求。 “哦。”安柠轻轻一甩袖子,一袖子叮叮当当的胸章互相碰撞着滚落在地,每一枚胸章都无比沉重而华丽:“那这些,我就不戴了。” 而在她甩袖的同时,整个灵堂的所有人,包括长老都整个跪了下来,头死死磕在石地上,不敢抬头望上一眼。 他们不敢再看那些胸章,不敢再知道眼前少女的恐怖身份,害怕只再知道一点就会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 而安柠就在这一地叩下的头颅之前,在葛秋的灵柩之后,安静侧头,淡紫色长袍的少女笑容贵不可言。 “现在,还有谁想要娶我吗?” …… …… “落霞山庄”的牌匾被人取下,取而代之的是“凤眠山庄”这个含蓄的名字,在那场闹剧的结尾,安柠将葛秋留下的所有遗产,都无偿捐赠给了兰阴城的兰阴学院,单单从那份清单里勾出了落霞山庄作为自己今后的宅邸。 “呐。”安柠站在落霞山庄的山头看着远处那座大到一望无际的湖泊,夕阳坠下,映起的霞光将整个山庄染成火焰的颜色。 “你自作主张地死了,留下我在这个世界里。” 她看着夕阳自言自语。 “虽然很不甘心,但好在你给我留下了这个孩子。” “我们曾经商量过,他出生之后,无论男女都叫做葛渚,青葛蔓生,江渚芳草。” “但是我反悔了。” “他会叫葛生,生活的生。” “我会教他许许多多可以开心活在这个世界的东西,希望这个世界会欢迎他的到来。” “因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