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八)
望夏节这日,繁冗的祭祀结束后已近申时,五世乘圣驾回到宫中,尚未来得及换下大红礼服,便闻到一阵馨香拂面而来。 果然,下一刻木生便出现在了眼前,与他道:“方才你乘辇车回来时有好多百姓偷偷瞧你呢,他们还说陛下长得可好看了。” 那娇俏的小脸上闪着得意的神色,仿佛被夸的人是她一样。 五世对自己的长相倒无甚在意,只是看木生欢喜的样子,不禁与她打趣道:“那是我好看些还是简之好看些?” 木生性子纯善,被他这么一问,竟真的思考起这个问题来,她在军中时常听人说简之俊朗出尘,素有玉郎军师的美称,但她觉得五世也好看极了,一番纠结之后才终于道:“简之也好看,但你身量比他长些,所以还是你更好看。” 五世淡笑看她,身量长些便更好看么?她莫不是拿树的标准来评看他了?但左右对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便也不再逗趣她。只是方才未曾意识,眼下才察觉到她身上的花香仿佛比以往馥郁些,他曾听说花草受肥过盛会癫狂生长一时,待根茎无法承受,便会枯萎而终,因此难免有些担心那水精魄的灵力会否令她不适,便开口言道:“木生,你身上的香气似乎今日尤盛。” 木生两颊微红,略显娇态,“因为我在开花啊。” 前阵子她受创严重,便错过了大好春光,而今身体大好,便希望趁着望夏开上一树繁花,待秋日去,冬风起,就能收上一树果子了。 虽听她如此说,但五世仍是担忧,又再三试探了她几句,终才放下心来。 五世将木生留在殿中,自己则去内殿换了件百姓穿的长衫,头发也束成了寻常的圆髻。 木生从未见过如此装束的五世,觉得十分新奇有趣,遂眨着眸子直勾勾的看了好一会儿,直到五世无奈笑笑,道了句“走吧”方才罢休。 夏日昼长,因为天还未黑,五世和木生便先去了都城的长街上,这条街是城中百姓货贸往来最为繁盛的地方,白日里他乘辇车从这条街上经过,却从未有机会踏足两旁的商铺中看上一看。 他们先是去了粱米铺,五世将百姓常吃的黍、稻几类粱米问了价钱,然后又去了布铺,大致也问了问价,木生则是乖巧的跟在他的身旁。 布铺的旁边是一家金玉铺时,他二人从布铺出来时,正看见一名穿着颇为华贵的男人正半揽着一名女子从出里面来。 那女子似是得了心悦的首饰,十分开心,娇笑着附在男人耳边说了什么。 男人听后笑了两声,便将女子环的更紧了,语气满是风流道:“你真是我的妖精!”语罢还伸手在那女子的鼻尖轻点了一下。 跟在五世身侧的木生听到妖精二字,双眸不禁微亮,立时便打量起那名女子来。 木生闭目感受了一番,随后不由疑惑道:“那姑娘也是个妖精吗?为何我感受不到她身上的灵气?” 五世当然知晓那男人为何如此说,但他却不想与木生解释,就只回了句“她不是妖精,你自然感受不到。” “可那男人分明说她是妖精呢。” 五世蹙眉,思索着如何与她解释才不至于让她知晓那话背后的猥琐。 此时那对男女已略微走远,不明所以的木生想跟上去弄个明白。而五世却觉那女子穿着轻浮,妆容妩媚,一眼便知不是似正经地方出来的,便不想让木生再跟。 于是他随口谬解道,“那男人说那女人是妖精是赞美她长相好看的意思。” “哦。”木生似懂非懂的点了下头,随即意识到了什么,狡黠问道:“那为何好看要说是妖精呢?” 五世怎瞧不出她那眉眼明媚的神情,显然是在讨夸,配合着答道:“因为妖精好看。” “那我也好看么?”她期待的问。 五世看着眼前的木生,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怎生会不好看呢?遂点头笑道:“好看。” “嘻~”木生如愿的得了夸,笑的欢喜,“那我也是你的妖精么?” “……”五世微怔,只觉好似让个妖怪调戏了,但心中一个声音却答着:如何不是呢?。 由于集会上有些平日里不常见的耍杂戏的、舞火龙的,所以位置便设在了地方空旷的西郊,木生与五世赶到时已是天黑,但集会上却是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以往这样的日子里都会有宫宴,木生喜欢看那些宫人奏乐演舞,所以这也是她头一次逛集会。路两旁所卖的物件各式各样,木生对什么都好奇,所以便挨个列肆都瞧瞧,五世也耐心地跟着她。 望夏节有舞火龙的风俗,而这火龙是由草扎的,百姓在草扎的龙上面插满香点燃,并舞动着从街头走到街尾,待香燃尽了,便寓意着祈求的愿望能够达成。 五世与木生也凑热闹的买了两支香,准备一会儿插在火龙上。 木生看了会儿耍杂戏的,又看了看捏泥人的,最终眼睛停留在一个卖稻饼的小哥身上,那小哥手里编着用菖蒲草做手环,望夏节这日习俗众多,菖蒲草可以防蚊虻蛇咬,因此又有编菖蒲草手环来带的惯例,这个时节,家家户户也都会自己编来给孩童带在身上,所以这小哥编的手环并不值钱,就是买稻饼附送的。 昔日木生还在山林间时,每到夏季,便能家家户户都会编这菖蒲草手环给小孩儿戴,她也十分不喜欢蚊虻蛇蚁,遂每每见到总是十分羡慕。 五世见她眼巴巴的看着那小商贾做的手环,便知晓了她的心思,于是向那小哥买了一份稻饼。 接过稻饼,五世将草编的手环递给木生,只见木生脸上笑颜甚欢,她雀跃的将那手环戴在了细腕上,喜不自胜的转来转去,好似如获珍宝。 五世不禁也跟着笑了,却听见木生兴致勃勃的与他道:“再买一个。” 五世便又买了一支,木生接过那编成一模一样的手环,然后抓起了五世落在身侧的手臂,将那草环系在了他的腕上,笑着道:“一人一个,这样就都百虫不侵了。” 五世不禁宠溺的抚了抚她的头,“好。” 木生得偿所愿,欢喜的继续往前走,五世却瞥见那卖稻饼的小哥正两眼痴痴的望着木生的背影,久久未能移开目光。 以往在宫中,宫娥皆是资容尚佳之女,穿戴妆容又均是精细,故木生虽生的灵动明媚,却也未显得十分出挑,可如今走在这寻常的街道上却是大为不同,无论是那娇美的笑颜,还是那红色的倩影,在布衣常服百姓群中,无不显得俏丽清纯,夺目动人。 五世目光扫过,才发现周围已有三五个男人的目光落在了木生身上,那些人眼中毫不掩饰的爱慕与猥琐,让人一眼便能识破他们心底盘算的龌龊。 望夏节的集会本是由舞火龙的风俗演变而来的,后又因集会聚集了众多的男女老少,于是便又有了望夏节未婚男女相看传情的习俗。 再看木生,一副及笄少女模样,发髻服饰均是闺中装束,俨然昭示着尚未婚配,愿君采撷的讯息,怎生不引得男子侧目? 五世敛眉,以往他对这样的促进百姓繁衍生息的民俗自是乐见其成,但此时,他却无比厌恶那些落在木生身上的目光,他养出的如此至纯至善的小妖精,又怎会允许这些人来随意肖想? 五世上前一步,将木生那细白的小手攥在手心,那亲昵的动作宛如一对佳偶,仿佛似有意的告诫着四周的人群——这少女已娇花有主,不容他人窥窃。
木生不知五世的心思,见他牵起了自己的手,两人腕间草编的手环在袖下若隐若现,只觉像极了昔日她还仅是树时,所羡慕的小童与玩伴,心下便又是一阵欢喜,开开心心的任由他牵着。 木生欢愉地拉着五世往前走,仍旧是每个列肆都瞧瞧,看着看着就听一个粗犷的叫卖声飘入耳中。 “腊rou,腊rou,冬天腊的野鸡野猪rou。” 木生寻着声音看去,见那叫卖的汉子长相壮硕,身边立着几根木头支起的架子,风干的rou条被一掉一掉的挂在那木架上面。 “那就是腊rou么?”木生新奇的问着身边的五世。 “嗯,这rou是腊月里腌制后晒干的,故而叫做腊rou。” 木生点点头,继而又道:“听说这rou是世间最好吃的,你可有吃过?” 五世淡笑,不知晓她这小脑袋里又在想什么,问着“腊rou何以成了这世上最好吃的?” “不是么?”木生水亮的眸子眨了一下,“是一个小兵与我说的,他说腊rou便是这世间最美味的,他一年才能吃上一次,与水芝(冬瓜)一起煮,哪怕是一小片,那味道也是香极了。”她依稀还记得那个叫小虎子小兵与自己说起时,那馋涎欲滴的有趣模样。 五世了然,便答道:“或许吧!” 二人言谈间便已来到了那买腊rou的列肆前,木生忍不住用手触了一下那晾的蔫干的腊rou。 卖rou的粗汉见有人上前,便热络道:“这rou是我在山上猎的野猪,我家那婆娘便腌制成了腊rou,她手艺好得很,姑娘不如买上一掉回家尝尝。” 木生听后点点头,用她亮晶晶的眼睛看向那挂着的腊rou,而后又如小鹿搬祈求的看向五世。 五世自然明白她是想买上一掉,可她曾言过,她是树木,血rou做的肥料戾煞,对她反而不好,但又架不住她那祈求的小眼神,便只好道:“买亦可,但你不许吃。” 木生本也没打算吃,她只是好奇,遂点头如捣蒜,“嗯,我不吃,你来吃!” 五世付了钱,将那一掉腊rou随意的拎在手理,木生随了愿,欢愉着又牵起五世往前去了,期间还不住的问五世,“真那么好吃么?那和我结的果子比呢,哪个好吃些?” 于五世而言,这腊rou自然不能和她结的果子比,便答道:“你结的果子好吃些。” 木生得了夸,娇好的脸上更加喜上眉梢。 暗中跟在后面的卫尉看着那往日里杀伐果断的皇上正拎着一掉腊rou,只觉一阵恍惚,心中不由叹道:看来宫里就快要填新妃了。 最后木生和五世来到了西郊附近的一座山坡上,皎月当空,从那里望下去,灯火莹莹的集市尽收眼底,往远看去,依稀可以看见如星星般,泛着点点光亮的百姓人家。 月色照在木生娇俏的脸庞上映出淡淡银光,她笑着道:“我还是树时,便常从山间往下望,每到晚上也能看见山下那几户人家的点点灯光,可是都没有现下从此处望下去来的好看。” 五世轻轻应了一声,算作回应,于木生而言,这是一场热闹的夜色,但于他而言,却是承帝九年来首次看到的大渊景色,是他这九载间励精图治换来的安生乐业,是因为身边这小妖精他才愿意纵容自己所见的万家灯火。 就在这时,一条香火点燃的火龙在熙熙攘攘的集会间穿行而过,在夜色中留下一抹绚烂的火焰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