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白袍道士青阳子,先从大门进去把道观的侧门打开。赤阳子则亲自赶着一辆独辕篷车驶入观内。四五个心腹弟子持械环立,如临大敌。车子直行到道院西北角的一幢大屋前停住。青阳子上前挑起车帘,拍开车中之人的xue道,命令道:“出来吧!” 众目睽睽之下,一个面容憔悴的青衣小道士,慢腾腾地下了车,看样子此人的身体十分虚弱,步履蹒跚,茫然地扫了一眼四下里,虎视眈眈的一干道徒,顺从地走进了那间高大的筒子房…… 赤阳子紧绷着脸,冲众弟子厉声吩咐道:“你们都给我听清楚了,没有我的话,谁也不准踏进那间屋子,更不许向别人提起此事。从今天晚上起,分班轮流看守,不许外人靠近,出了纰漏,小心项上人头!”众弟子齐声应命。 筒子房中堆放着一垛垛木料、布匹、粮食袋子,还有咸菜缸,酒坛子,以及其它一些日用杂物。走到最里头,青阳子上前拽开两只齐腰高的大铁箱子,然后俯身掀起一块厚厚的铁板,斜靠在墙上,地面上出现了一个三尺见方的洞口。 步下十几级台阶,青阳子点燃了两盏油灯。这是一间三丈来宽,四丈多长的大地窖,中间用胳膊粗的木栅栏一分为二,外间有桌椅板凳,里面则只有一张孤零零的草铺。毫无疑问,这里早已经成了一处十分隐蔽的地牢。而那个体虚力乏的青衣小道士,便是在四天前,于天香山庄神秘失踪的神刀玄女綦毋竹。 那天夜里,毕士英分身去收拾屠杀妇孺的锦衣百户钱登,留下她独战四个校尉,本来还可以应付一时,哪曾想突然之间,不知从哪里冒出两个蒙面人来,一个挥剑逼开那几名锦衣旗校,另一个抖拂尘卷住了她的宿铁宝刀,一股阴猛的内力,直震姑娘的掌心,再不撒手,心脉非断不可。 宝刀虽然脱了手,可性情刚烈的神刀玄女又怎肯束手就擒,拼出残存的内力,左手如铲猛插敌人的胃脘。怎奈恶战之后,攻击力尚不及平时的五成,先是觉得手触之处软绵绵毫不受力,以至于自己的力量,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不待她收招变式,那人的肚子忽然鼓胀起来,错愕之中,姑娘被强敌发出的反击之力震得趔趄倒退,不待她拿桩站稳,蒙面人已用拂尘杆点中了她的软麻xue,一猫腰提起姑娘放步飞奔。 另一个人杀死四名校尉,弯腰拾起宿铁宝刀自语道:“嗯,这把刀还真不赖,带回去给我徒儿曲广吧。”说着还刀于鞘,一抬头瞧见又有两个蒙着脸的人向提着姑娘的同伙逼近,急忙拔脚猛追。这几人旋风般冲出天香山庄,沿途上不管是锦衣校尉,还是闻香教徒,凡是碍事拦路的,一律致于死地,这也是他们几个蒙面的用意所在,以至于到了后来,根本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存在,挨上边的都做了糊涂鬼。 奔出了半里地,提着神刀玄女的那个人忽然刹住了脚步,扯下了蒙面巾,双阳观主赤阳子回头冲衔尾追来的两个人道:“崔图,你也把那块遮羞布拿下来吧。蒙得了别人还能蒙得了贫道吗?” 金盾无敌拉下蒙面布,恨声道:“赤阳道长,快把那丫头交给我,咱们还是朋友,不然的话,休怪崔某翻脸无情!”稍后赶到的贺双绝和青阳子也都撤了蒙面,亮了家伙,双方对峙,一触即发。 赤阳子将綦毋竹放在地上道:“崔图,你不就是想杀这丫头给你外甥报仇吗?贫道只不过是要问她一些事情,不如这样,人我先带走,一个月后,贫道自会把她送交二位之手,又何必大动干戈,伤了彼此的和气呢?” 崔图气哼哼地翻了翻眼皮没吭声,扭脸瞅了瞅他的智囊。贺双绝踏上两步,双斧合于左手道:“道长所言倒不失为两全其美的办法,只不过空口无凭,到时候有是你言而无信,我们岂不是落个鸡飞蛋打?” “不错,你必须用贵重的东西作抵押,届时以人赎物,而且期限只能是十五天,你们若是不肯,咱们这就决个雌雄!”崔图的态度依然十分强横。 僵持片刻,赤阳子决定让步,他从怀中掏出师父传给自已的掌门玉牌,狠了狠心扔了过去,口中道:“此牌系我门镇派之宝,价值万金,若有丝毫损坏,贫道绝不与你等善罢甘休。” 崔图接在手中瞧了瞧,又递给凑过来的血斧书生:“是田黄石的吧!倒是稀罕之物,你看行不行?” 贺双绝仔细瞅了瞅,只见葫芦状的玉牌上刻着:渔鼓、宝剑、花篮、笊篱、扇子、阴阳板、横笛,再加上葫芦本身,正好是仙家八宝,而且刀工细腻,构图精美,落款竟是玉雕大师陆子冈,撇开价逾黄金的田黄石不说,单只这款玉雕,就是千金难求的珍品了。看来赤阳子为得到神刀玄女真个是不惜血本了。 崔图见贺双绝一个劲地点头,便长声道:“赤阳道长,人在江湖,信义为本,咱们十五天后,在淮宾县西门,人牌交换。” 天亮时,綦毋竹被迫换了男装,成了一个青衣道士,接下来的几天,车、舟、骑、轿,不停地奔波,赶了千余里路,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其间,二道对她可说是秋毫无犯,只是看管极严,丝毫没有可乘之机。 神刀玄女浑身酸软,等赤、青二道锁好木栅,上去盖上了铁板,她便一下子倒地草铺上,一双大眼望着窖顶,想着心事。她知道这二人无非是要自已交出西星神功,要是拒绝,皮rou之苦尚不足惧,可冰清玉洁的女儿身怎容半点沾污,否则日后纵然侥幸逃出魔掌,也没脸再见世人。难道就这么把家传功法交给这些心术不正之徒不成? 性格刚烈的神刀玄女,又怎么肯轻易向恶人低头就范,当即遏制住焦燥烦乱的心绪,开始苦思对策。忽然一个念头在她的脑海中一闪,对呀,何不将功法口诀胡乱背给他们,叫那恶道盲人瞎马地在歧途上折腾去吧,最好是练得走火入魔,武功全失,也省得他们再去为害世人。 想着想着禁不住展颜一笑,接着又锁紧了眉头,骗过了道士,崔图那边又怎么办?尤其是那个恩将仇报的贺双绝,十分难缠,动心眼怕也不是他的对手。唉,想那么远干嘛,走一步看一步吧,说不定到时候会出现意想不到的转机,大不了一死,只有心底那一片柔情叫她黯然神伤。 毕大哥,要是你能找到这儿救我出去该有多好哇!美好的希望毕竟太渺茫了,姑娘苦笑着摇了摇头。渐渐地,脑海中混沌起来,昏然入睡,却时不时地被恶梦惊醒,睁开双眼,唯见外间的灯焰如旧。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上面传来人声,铁盖子掀开,赤阳子缓步踱至栅前,瞅了瞅秀发凌乱,眼布血丝的神刀玄女,不冷不热道:“綦毋姑娘,昨夜睡得如何呀?”见对方怒目相对,晃了晃脑袋接着说道:“时间宝贵,寸阴尺璧,咱们就不必兜圈子啦,快把陆西星的内功心法原原本本的交给我,否则的话,可没你的好日子过哟。” 綦毋竹忿然道:“我若不交你又怎样?别忘了道家的十大戒条!” “哈、哈哈,”赤阳子咧嘴狂笑,又倏地止住,逼近一步,脸贴在木栅上,不阴不阳道:“你说的一点都不差,贫道乃出家之人,时时刻刻都会恪守道门的清规戒律,只不过贫道新近收了几个徒儿,却是粗野得很呢,见了你这样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不发疯才怪哩,怎么样,要不要贫道给你引见引见呢?” “无耻!”姑娘的声音在地牢中回荡,是气愤亦合着几分恐惧。 “放聪明点,反正再过十天你就要死在崔图的手里,只要乖乖地把西星神功交给我,贫道保你在这儿活得舒坦。抉择吧,我可没那么好的耐性合你磨,快说交是不交?”阴冷、jian诈的目光死死地盯在姑娘的脸上。 綦毋竹只得退让,颓然道:“我可以背给你听。”回身坐到铺上:“肚子饿了,脑子不听使唤。”赤阳子面现得色:“好,饭这就送来,吃完了就开始,不准再拖延了。” 不一刻,青阳子提了食盒来,口中抱怨道:“好大的排场啊,除了师父我还没伺候过谁呢?看你没几天好活,就不与你计较了,快点吃吧,完了还得办正事哩。” 綦毋竹朝食盒里一看,还真不赖,白米饭、用山药炸的素鱼,还有一盘叫金丝吊葫芦的黄豆芽。实在太饿了,心想填饱了肚子才有精神和他们周旋。于是cao起碗筷,来了个风卷残云。刚刚放下筷子,赤阳子已经转了回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年近三十的白脸道士,样子斯文,怀中抱着一摞白纸,一方砚台,两管毛笔。再也没什么好拖延的,綦毋竹断断续续地背诵起来,开头的几段料想欺蒙不了赤、青二道,便照实背出。 白脸道士伏案疾书,笔走龙蛇,一字不落地记录了十多张纸,上下午,赤、青二道轮班监督。头一天,功法被他们逼去了近四分之一,末了,青阳子又提了食盒下来,这回还有那位白脸道士的一份。二人吃完,青阳子封了綦毋竹的哑xue,锁好木栅。回头对中年道士道:“宋文清,晚上你就呆在这儿,把稿子誊写清楚,明早我来拿,记住,不准与里面那人接触。听到没有?” 那个姓宋的道士起身诺诺道:“弟子谨遵师命。”这天夜里,他真的只是埋头书写,后半夜,伏案睡去,没说一句话,更没靠近栅栏半步。 第二天,神刀开始篡改词句,到了第四天,赤阳子阴着脸来到栅前,凶巴巴地审视了姑娘半天,语气冰冷地说道:“今天不背新的,你再把前天和昨天背的重背一遍。” 綦毋竹如遭雷击,惊愕之下叫苦不迭。要知道,信口改动的功法口诀,再背一遍,绝不可能一字不差,又不能拒绝,那等于不打自招。无奈只好竭力回想前天背出的内容,硬着头皮又背了一遍,其中是否有出入,心里头在实没有底,冷汗沁满了手心。 赤阳子手拿前天的记录,逐字逐句地对照,没过多久,便将手中的记录啪的摔在地下,吼道:“给我住口!我看你是嫌一个人寂寞,是不是想多几个人来陪你?给我想清楚,只此一次,贫道绝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哼,想耍我,你还嫩了点儿。” 负责记录的道士被观主的凶相吓得面如白纸,惶恐地立在那里,大气都不敢喘。眼望着牢笼中的神刀玄女,目光中充满了迷惑。 綦毋竹牙咬下唇,恚恨满腔,一字一顿地说道:“好吧,我把真的口诀背给你!” 就这样,毫无准备的綦毋竹被逼无奈,背出了八段只字不差、货真价实的功法口诀。赤阳子一走,她颓然倒在草榻之上,泪水无声地滑下她那憔悴的脸庞。椎心的痛苦不断地折磨着她。令她难以消受。 晚饭原封未动的端走了,过了好一阵,混乱的脑子方渐趋清醒,还有八段至关重要的功法口诀,无论如何也不能传给赤阳子那个恶道。横下一条心,冒险改动口诀,为了再背不走板,她想了一个办法。 上半夜,綦毋竹佯装酣睡,一待那个道士誊写完白天的记录,趴在桌上睡去,方悄然起身,从怀中取出藏在内衣里的金钗,刺破中指,用鲜血写下要改的词句,为了保险一些,她没敢多改,每段只换了四个关键的词。接下来是一遍又一遍地背诵,牢记在心,直到那道士睡醒起来活动,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当她被喊醒时,发现赤阳子已站在了木栅前,冷漠地说道:“怎么这般贪睡,都什么时候了,我且问你,功法还剩下几段了?” “八段,都很长,不好背,我要先吃饭。”綦毋竹在故意拖时间。 赤阳子阴着脸道:“不行,饭早就送来了,你自已不吃怨谁?这样吧,今天就先背四段,背完头遍你就吃饭,然后背第二遍。咱们现在就开始吧。” 綦毋竹强打精神爬起来,先小心翼翼地背出了四段改动过的口诀。吃罢饭,赤阳子便拿起了记录让神刀玄女背第二遍。 姑娘自知稍有差错必遭,便悄悄地把金钗握在手中,以备一旦败露,立刻刺喉自尽。 恶道的眼睛死死盯着纸上记录的功法,神刀玄女则密切注视着恶道脸上的表情,以图及早发觉是否出了纰漏,好自戕而死,免遭。姑娘的神经紧绷到了极限,似乎随时都会绷断,每一个字都是谨慎万分地说出口,时间好象凝固了一般,极度的紧张攫住了姑娘的整个身心。 终于背完了,赤阳子面色微霁:“好,今天就到此为止,早点休息,养足精神,明天就可以大功告成了。”说完封住神刀玄女的哑xue,走出了地牢。 咣当,铁盖合上了,哗啦,落了锁。綦毋竹仍怔怔地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双眸中映出闪烁的灯焰。 “姑娘,你歇息一下吧。”负责记录的道士宋文清,第一次对綦毋竹开了口。神刀玄女这才惊悟危险已暂时过去,只觉身上冷汗涔涔,内衣俱已湿透,冲目含同情的宋文清惨然一笑,倒退几步,一下瘫倒在床铺上,不一会,便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猛的一凛:糟了,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明天可怎么办?若不做好准备,真的口诀一定会被恶道逼去。不行,还得改!她偷眼一看,见那道士正伏在桌上睡觉,心中略宽,开始在脑中过着口诀,寻找可以改动,又不易被发觉铁地方,想好之后,拿出金钗,银牙一咬,刺向自已的指尖…… “姑娘,你在做什么?”外间的道士不知何时坐起身,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全神贯注的神刀玄女,机灵灵打了一个冷战,腾地坐了起来,由于近两天几乎没吃什么东西,觉也睡得很少,动得又猛了点儿,她只觉眼前一阵发黑,头痛欲裂,胃中翻江倒海,干呕了几下只吐出两口酸水,好半天才缓过劲来,抹去眼中的泪水,这才看清脸贴木栅的白脸道士。 宋文清满目关切地低声问道:“姑娘,你姓甚名谁,何以落得如此境地?” 神刀玄女的心底腾起了一丝希望,说不定眼前这个文质彬彬的道士,能够帮助自已脱离险境。但是xue道被封,有口难言,焦急地指着嘴,摆了摆手,又向外间桌上的笔墨指了指,并用手比划写字的样子。宋文清点头会意,将文房四宝塞进木栅。 綦毋竹自幼活泼好动,喜武厌文,字写得不好,情急之下更是歪歪扭扭不成样子,费了好大的劲,方写清了前因后果,看着纸上春蚓秋蛇一般的潦草字迹,不觉脸红,窘迫地递给道士。 宋文清接过来是越看越惊,喃喃自语道:“真想不到,观主他们素日里道貌岸然,竟然做出此等龌龊之事。姑娘可有什么亲人朋友能救你脱厄?” 是啊,找谁来救自已呢?毕大哥也不知他现在何处,大圣庄的齐大叔也不行,时间来不及,等他们接到信赶到这里,自已早作了崔图的刀下之鬼了。忽的想起少林寺的铁面侠僧宗擎大师,他是父亲的老朋友,断不会袖手,于是写下了侠僧的名字。 宋文清回到桌前,匆匆写了封家书,将綦毋竹被困险地,急需救助之事言简意赅的写在一张小纸条上,夹在信中。一切做完道:“綦毋姑娘,你尽管放心,一待小道出去,必尽心竭力为你奔走。对了,你为了改动口诀刺血记录,也太辛苦了,何不写在纸上,也可免去刺指之痛。” 绝境之中遇到关怀自已的人,神刀玄女感动得眼噙泪花,用力点了点头。最后四段功法高深,语句玄奥隐涩,有了帮助,索性大改特改,直改得面目全非,心里头方舒畅了一些。 她仔细谛听,上面传来微弱的梆子声,已经是四更天了,时间紧迫,起身活动了几下四肢,虽有些气喘却驱走了倦意,然后拿起记录着改动后口诀的纸条,反复默诵,用心记忆。 宋文清为了不打扰神刀玄女,坐在桌前,一语不发。心中则是思绪难平。对眼前这个身处绝境,仍如此顽强地与厄运抗争的姑娘由衷敬佩。扪心反思,自叹弗如多矣。才华横溢、满腹经纶的他却屡试不第,经人指点才知道,文人举子加入了复社才有希望登科及第。 复社,是崇祯初年,大文豪张天如,统一南北社集而成立的,旷古未有的大结社。并且从原来单纯的文人组织,逐渐演变成政治团体,最强盛时成员多达数千人。把持科举,凡是士子一入复社,便有了金榜提名的希望。 但是到了后来,因为加入该社的人太多了,难免是僧多粥少。于是社内也兴起了之风。宋文清家境中下,没有多余的钱财可供他疏通关节,再加上其生性耿直,落落寡合,在社期间,只是先后参加了三届规模盛大的复社大会,而直通天梯的独荐、转荐俱于他无缘。悲忿绝望之下,他脱离了复社,遁入双阳观做了道士。赤阳子倒也用其所长,命其掌管观中的文牍事务。这一次,需要人精确地记录西星神功的功法口诀,这件差事自然非他莫属。 当赤、青二道来到地牢的时候,神刀玄女已将改动后的口诀烂熟于心,因而轻松过关。饱餐一顿,精神和体力恢复了许多。宋文清则将整部功法誊写完毕,合订成册,交于赤阳子。青阳子提来一个大火盆,把功法的草稿尽数焚毁。 赤阳子对宋文清道:“你可以上去了,到我的诵经室等我。”白脸道士深切地望了一眼桎梏中的姑娘,步上台阶。綦毋竹怕被恶道窥出端睨,故意扭开了脸,心中却道:“但愿宋道兄不负我所托,日后定以涌泉相报。” 重见天日,心舒神怡,想起怀中的家书,顿觉肩上沉甸甸的,那可是绝境中姑娘的全部希望和生机呀!迎面健步走来一人,目光所及,心喜非常,暗忖:他倒是送信的最佳人选。 来人二十七、八岁,虎彪彪的身材,突颧骨、方下颌,古铜肤色,一双大脚落地时噔噔有声。他便是宋文清在观中的唯一挚友,山东大汉鲁必成。 宋文清刚想与其搭话,赤阳子已快步赶了上来,并向他投来冷峻的目光。书生心中一寒,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倒是鲁必成边冲观主施礼,边询问道:“文清兄,几天没见,上哪儿去?” 宋文清涩然一笑,按事先赤阳子交待的答道:“啊,小兄奉观主之命出观办事去了,刚刚回来,刚刚回来。”言罢随赤阳子向前走去,回头作了一个耐人寻味的表情。鲁必成抓了抓头皮,琢磨着好友的古怪神情,若有所思。 进了诵经室,赤阳子换了一副笑脸,破例叫宋文清坐下,温言道:“文清啊,这几天也真辛苦你了,看你的脸色就知道了,该让你好好休息休息才是……”正说着,赤阳子的一名心腹弟子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师父,您的参汤。” 赤阳子笑道:“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文清,这碗参汤就给你补补身子吧。” 宋文清未免有些受宠若惊,心中虽对赤阳子掳来綦毋竹十分不满,但对方毕竟是自已的师尊长辈,推让不过,便道了谢,捧过汤碗,喝下肚去。 一直笑容可掬的赤阳子,忽地以手加额:“哎呀,才想起来,观中的文具不多了,还得劳烦你去镇子上置办一些。没法子,只有你懂得这些东西的好坏。这里有十两银子,你酌情买些文具,剩下的就留着零用吧,速去速回,好早点休息。” 宋文清喜滋滋地出了诵经室,迈着轻快的步子跨出双阳观的门槛,心里盘算着买完文具,至少还能剩五两银子,可以雇一个可靠的人到少林寺送信,也免得连累必成兄弟了。走出还不到半里路,宋文清忽觉腹中尤如刀绞,痛得他在山间小道上不住地翻滚,呻吟不止,牙缝中迸出:“观主……你好毒,綦毋姑娘……负你所托,我……死不瞑目。”言罢,七窍溢血,一道冤魂飞入冥府。
树后闪出两名赤阳子的得意门徒,其中就有那个送参汤的招风耳朵。这二人飞快地将宋文清的尸体拽入路旁密林,招风耳从落魄书生的怀中翻出了银子和书信,抖开一看,口中骂道:“他娘的,果真不出师父所料,这小子吃里扒外,想去少林寺报信。” 另一个体壮如牛的家伙嚷道:“亏师父还让咱们埋他,也太抬举他了,干脆剥光他,丢进山沟喂狼。” 招风耳恶毒地笑笑,点头道:“嗯,这法子不赖,又省时又省力,完了事咱哥俩还可以用这十两银子去镇子上快活一番。”两个恶徒正要动手扒书生的衣服,冷不防,呜的一声,一件沉重的东西迎面飞来,正中招风耳的背心,这小子哎哟一声摔入草丛。 那壮牛恶汉从身后摘下一把钢铲,原本是打算埋尸用的,此时则成了兵器,斜肩带背劈向奔至近前的山东大汉鲁必成。却不料,一大团泥沙碎石迎面洒来,蛮牛汉眯了双眼,本能地把铁铲乱抡一气,却是顾头顾不了脚,喀哧,小腿上着了鲁必成一脚,胫骨生生被踹断,一屁股墩在地上,抱着断腿杀猪似地狂嚎起来。 呲牙咧嘴的招风耳刚刚爬起身,面门上就又挨了山东大汉的一记通天炮,刹时口鼻窜出鲜血,呜咽着摔了一个四仰八叉。 鲁必成探了探好友的鼻息,痛苦地摇了摇头,随手抓起地上的信和银子,蹦起来拔腿向山下飞奔而去。 半个时辰之后,赤阳子派出了十二名恶徒,分成四路,乘快马朝嵩山方向追去,这些人得到的命令是:“发现鲁必成,就地处死! 次日,日落时分,疲惫不堪的山东大汉已经到了禹州城郊,城楼遥遥在望,却实在走不动了。自打昨天晌午开始,除了今早买了点干粮充饥外,他的脚一刻也没停过,一天一夜的时间里,他竟徒步赶了七八百路,全仗他体魄强壮还撑得住,若是换了别人,早累垮了。正好路旁有间茶棚,忙走进去坐下来要了茶点,边果腹边歇息,想到明天就可以赶到少林寺,心中略感轻松,脑海中不禁又浮现出,好友宋文清那张被痛苦扭曲了的脸,心中悲忿交迸。 他的老家在山东郓城,自幼嗜武,任气使侠,名闻乡里,后因打残了作恶的县尉之子,背井离乡流落到河南,偶遇一名双阳观的弟子遭地痞围攻,乃仗义助拳,并由其引入双阳观。起初,对表面伪善的赤、青二道颇为尊敬,时日一长,渐觉二人心术不正,屡有冲撞,为二道所嫌,不再传他武功。但他凭着原有的功底,加上自已苦练不缀,那些从二道那里学了不少花哨功夫的乖巧、邪恶之徒,却大多不是他的对手。心忖此行若能请出少林侠僧,不仅可以救出地牢中的姑娘,又可以替好朋友报仇,把双阳观那个虎狼窝砸他个稀巴烂。 肚子一饱,倦意大增,上下眼皮直打架,便伏在桌上,原打算只打个盹,哪知一闭上眼,就沉沉睡去。开茶棚的老夫妻见天色尚早也没急着叫醒他。这一觉直睡了将近一个时辰,直到一阵爆豆般的马蹄声撞入耳鼓,方才惊醒,还不等他把眼睛睁开,就听到有人恶声叫道:“他在这儿,别让他跑喽!” 鲁必成霍的跳起,一把抓过立在桌边的那把开了刃的锄头,那是今天早上从前面小镇买的,以他那十两银子的路费,除了买吃的,也只买得起这件农具作兵刃了。 山东大汉的锄头呜的砸向当先突入者,此人手中的熟铜棍横担,当火星四迸,恶徒虎口尽裂,歪斜倒退。第二人的斩马长刀拦腰斫来,鲁必成虎吼一声,扭胯斜身,抡锄敲向这人执刀的前手,此一招只攻不守,明摆着是拿自已的命去换对方的一只手。本来持刀者大占便宜,怎奈此人连一只手也舍不得,吓得急忙抽手撤刀,如此一来,等于把制胜先机拱手让给了对方。只见鲁必成抬前把压后把,大锄头直捣敌手的面门,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持刀人的尸身飞出了茶棚。砰然坠地。看来此人是舍命不舍手,好歹落了个全尸。 第三个人是从棚子后边摸进来的,铁梢子恶狠狠扫向山东大汉的下盘。与此同时,头一个家伙的铜棍也从正面砸到。 腹背受敌的鲁必成,见躲得了前躲不了后,把心一横,以锄支地,腾身而起,两脚猛的向前踢出。铜棍、铁梢子一齐砸在他的锄杆之上,持铜棍的家伙耳门中脚,喷着血箭平飞起来,落下时将一张桌子砸散了架,头一歪,见了阎王。木制的锄杆断了,鲁必成也重重摔在地上。 不待他起身,铁梢子已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他滚动躲闪着,撞翻了桌凳,一个不留神,左肩被击中,裂心的疼痛令鲁必成暴怒如狂,不顾死活地窜将起来,手中的半截锄杆猛地戳入敌人的胸膛,而他的鼻尖和上唇也被对方的梢头扫中,顿时血rou模糊。他弯着腰剧烈地喘息着,脸上、肩上的剧痛令他头晕目眩,殷红的鲜血滴滴嗒嗒落在他脚前的地上。那对老夫妻被血腥的厮杀吓得魂飞魄散,躲出老远眼巴巴地瞅着茶棚,想走又舍不得这一套赖以生存的家什。 鲁必成从使铁梢子的恶徒身上搜出了二十几两银子,把零头揣进怀里,抄起斩马长刀拄着,艰难地出了茶棚,冲几丈外的老夫妻扬了扬手中的两只银锭,放在地上,然后回身上了一匹栗色的骏马,缓缓向禹州城驰去。 苍茫暮色中,官道之上,一位身材伟岸,浓眉虎目的玄氅大汉轻快地走着,也看不出他如何用力,可常人就是小跑也甭打算跟得上他。经过茶棚时,他本无意逗留,但徐徐微风吹来一股血腥味,不由得浓眉一蹙,两步跨进已不见人影的茶棚。 昏暗中,触目是倾倒破烂的桌凳,壶盏狼籍,地下三具尸体横陈。蹲下身子略一察看,已知动手之人武功平平,不过出手之狠之猛倒是罕见,一定是怀有刻骨的仇恨,亦或是自身受到了极大的威胁。一阵急促的蹄声传来,玄氅大汉站起身刚走出茶棚,便看见六匹快马泼啦啦将茶棚围住,有三个人下了马,斜着盯了几眼大汉,闯进了茶棚,目睹里面的情形,都变了脸色,面目青肿的招风耳冲玄氅大汉吼道:“嘿,你是什么人?这些人可是你杀的?” 大汉正色道:“你们是什么人?在下刚刚涉足此间,也不知是何人所为。”言语之间颇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概。 外面一人大声道:“老三,别跟他罗嗦了,准是鲁必成干的,快追,他跑不多远。”招风耳应了一声纷纷上马,这伙人一窝风似的朝前追去。 大汉缓步走上官道,心中仍在思忖方才的事,看样子后来的六个与那三个死的是一伙的,是在追杀同一个人。而就那人的身手看,绝对敌不了这些家伙,反正也是顺路,还是赶过去看看为好。当即展开陆地飞腾术,向前飞奔,距城门只有几十丈远了,道旁林中传来搏杀惨叫之声,大汉急忙掠进树林,正瞅见四个人朝着已然倒地的鲁必成痛下杀手。大喝一声:“住手!”他的吼声尤如焦雷炸顶,四名恶徒愕然停手,纷纷扭脸望向玄氅大汉。 “他娘的,又是你,兄弟们干脆连他也剁了!看他下辈子还敢不敢再管闲事。”招风耳叫嚣道。四个家伙一拥而上,乒乒乓乓不多不少正好四下,一干恶徒个个四脚了朝天,却没一个看得清对方是如何出的手,哼哼叽叽地爬起来,招风耳声厉内茬道:“好小子,有种就报个名号,我师父是不会放过你的。” 大汉随口道:“那也好,快回去告诉他,就说是昆仑派岑雪玄随时候教。”边说边走向躺倒在地的伤者,凝眸一瞧,不由得心头一紧,太惨了,这些人是什么来头,下手竟然这般狠毒,想捉一个问问,回头一看,哪还有半个人影。原来那一干双阳观恶徒,一听到昆仑游侠的大名,吓得差点没尿了裤子,哪里还敢恋战,纷纷开溜。 再看鲁必成,右腿齐膝而断,右手只剩下半个手掌,身中数十创,血人一般。他勉强睁开还能看人的左眼,定定地望着陌生的玄氅大汉,瞳孔中的生命之光渐趋暗淡。 “朋友,你是什么人?有你么事尽可以托付给我。”岑雪玄急切地问道。他的手掌按在了垂死汉子的丹田之上,缓缓推入真力。 鲁必成那不成样子的嘴唇开合几下,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绝望地用左手指了指自已的胸口,手臂颓然落下,左眼圆睁,溘然而逝。 岑雪玄痛心地摇了摇头,轻轻为其合上不瞑之目,深切道:“朋友,你安心去吧,你的事我会尽力替你完成。”说着探手从鲁必成的怀中掏出那封被血浸透了的信笺,小心翼翼地展开,凑近细看,不由得对鲁必成肃然起敬,他双手抱拳,深深一躬:“这位朋友,为救我义弟之妹,你舍死忘生,岑某替他们谢谢你。”言罢,从一名恶徒的尸体上拨出斩马长刀,走开几步,双臂一抖,目中射出灼灼电芒,刀身嗡嗡作响,嘿的一声吼,刀头插入地中足有二尺多深,迈开大步连绕三匝,砉然声中,砂石泥土飞溅开来,待他停步收刀,一个五尺见方的圆坑已呈现眼前。放下长刀,弯腰抱起鲁必成的遗体,慢慢放入坑中。口中道:“朋友,岑某虽然心急如焚,但也不能让你暴尸荒野,待救出义弟之妹,一定回来为你迁坟厚葬。” 长刀平扫,唰唰几下,地面已平复如初,四下看了看心想该留下点记号才好。乃将长刀头上转下,嚓的直插入地下三尺,指捏刀背,再一用力,土已没到了护手盘,摇了摇,料定常人绝难拨出,才放了心。在三匹散放无主的马匹中,挑了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认镫上马,抬手在马后胯上拍了一巴掌,那马唏溜溜一声长嘶,人形立起,鬃尾齐炸,前蹄一落,闪电般向前蹿出,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