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 选将
送走客人的泰尔斯重新来到地牢里,面对显然与之前不太一样的洛桑二世。 “听说你终于松口,想再见我了?” 洛桑二世艰难地抬起头,目光穿透凌乱的头发,首先看向他身边的人: “只见你一人。” 泰尔斯身旁,因为输了面子而一脸不爽的塞西莉亚·凯文迪尔大小姐抱起手臂,皱起眉头,语含威胁: “哦?你确定?” 泰尔斯左顾右盼,连忙打圆场: “额,这样,希莱,有你在场的话,他就不是很情愿,那是不是……” “我留下。” 希莱斩钉截铁,堵死一切可能。 泰尔斯挑了挑眉,迅速改口: “好的。” 王子笑容不减地看向杀手: “瞧,我努力过了。” 洛桑二世不屑道: “再努力些。” “你确定?”希莱冷冷拉了拉自己的手套,“要我再努力些?” 泰尔斯堆出笑容,准备新一轮劝导的时候,血族杀手却凄凉一笑。 “你们收起这套红白脸的把戏吧,”他向一边扭头,态度淡然,对希莱的威胁毫无反应,“我厌倦了。” 他这副放弃一切的态度让泰尔斯和希莱双双蹙眉,对视一眼。 “看来,你跟老朋友聊得不错?”泰尔斯试探地问。 洛桑二世沉默了一阵: “你怎么想到找她的?” 很好,肯说话,那就不用再想办法把大小姐支走了。 “因为我没法抓住你——各种意义上的。”泰尔斯叹息道。 无论是物理上,还是精神上。 洛桑二世重新看向他。 “但所幸我开始明白,在我的位置,很多事是不用自己动手的,”泰尔斯耸耸肩,“我想抓住你,只用去找那些,嗯,抓住过你的人就行了。” 只是嘛…… 他抿起嘴唇。 第二王子的面子,估计还是不够大。 至少……黑剑不肯来? “至于贝利西亚,嗯,”泰尔斯揣摩道,“比起威逼胁迫,有时候,让你和老朋友聊聊天,顺其自然,可能会有更好的结果?” 一边的希莱大小姐自行对号入座,怒视他一眼。 洛桑二世嗤声而笑。 “那她的戏演得真好,我甚至分不清有多少是真情流露,多少是刻意而为。” 泰尔斯表情微变: “你知道她是在演戏?” “我希望我不知道。” “那你还肯见我?” 血族杀手抬起眼神,面无表情: “我不是因为她才肯见你的。” 泰尔斯眉心一跳。 但你毕竟是见了她之后,才肯松口的。 可泰尔斯这么想着,兀自点头,把话题导回关键: “我明白,你卷进了当年翡翠城的权力更迭,在血瓶帮和兄弟会的争斗中遭遇背叛,一败涂地,才在多年后回翡翠城复仇。现在我还差最后一块拼图,需要你……” “你输过吗?” 泰尔斯一怔: “什么?” 只见遍体鳞伤、身负重枷的洛桑二世喘了口气,在恍惚中开口: “我是说,泰尔斯殿下,在你短暂的一生中,你可曾输过?” 什么? 输? 这话题离题太远,泰尔斯反应不及,一时不知如何再把谈话拉回来。 “我说了吧,就该用我的法子的。” 旁听的希莱叹了口气,一脸早知如此的表情,摇头不屑。 但泰尔斯举起手,请求希莱稍等片刻。 他代入对方的处境,试着理解洛桑二世的想法: “我输过吗……为什么这么问?” 洛桑二世抬起头,在昏暗的灯火下,仔仔细细地端详他。 “从初次见面,我就能从您的双眼里看出来,尊贵的殿下。” 杀手眯起眼睛: “您是个倔强顽固的人,兴许还曾被说是愚蠢天真。” 希莱忍不住看了王子一眼,泰尔斯则沉默不语。 “您想必经历过考验、苦楚、磨难、挫折……也许常人无法可想,但你紧咬牙关,凭借着意志说服自己,坚持克服,每一次,每一次你都变得更加坚强,更加坚韧,更加不可动摇——就像古往今来的所有伟大英雄。” 洛桑二世艰难微笑: “就像一把品质上佳的古帝国剑,越磨越利,愈战愈坚,人人敬畏羡慕,求之不得。” 但他的笑容旋即消失,话语也随之转折: “除了一点。” 杀手冷冷道: “您从未经历过失败。” 泰尔斯认真听完他的话,不由自主地笑了。 “那你就错了。” 泰尔斯看向周围深不见底的黑暗,一阵恍惚: “恰恰相反,我经历过无数次失败,以及许多似是成功的失败,包括太多太多无奈和妥协的选择……” 废屋、闵迪思厅、蔓草庄园、复兴宫、英灵宫、龙霄城、刃牙营地、白骨之牢……以及眼前的空明宫。 “错的是你,殿下。” 身为囚徒,洛桑二世毫不留情地批驳眼前的临时典狱长: “只要你的意志尚未被击溃,那就不算失败。” 泰尔斯眼神一动。 “只要你还抱存着一丝‘不能放弃’乃至‘从头再来’的希望,”杀手摇摇头,“那你遇到的,就远非失败。” 那一刻,洛桑二世的眼里涌现无穷无尽的灰暗绝望: “那种彻头彻尾一蹶不振,让你从此否定属于自身的一切,信仰破碎万念俱灰到只想放弃所有,麻木逃避,甚至就此一了百了的失败。” 洛桑二世的话仿佛在空气里晕开了墨水,让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在那种毁灭性的失败面前,什么复仇,什么不甘,什么愤恨后悔,这些念头统统不存在,至少变得微不足道。” 泰尔斯闻言蹙眉,若有所思。 “正因为你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失败,殿下,”血族杀手幽幽道,“所以哪怕到现在你还是不明白,你还是像那些俗人一样,依旧觉得我回来是为了什么……哈,复仇?” 泰尔斯能感知到对方话语里的深沉绝望和痛苦,但他不想再跟对方绕圈子: “那你回来是为了什么?不再失败?” 洛桑二世悲凉一笑。 “如果一把剑从未断折、碎裂、损毁,”他冷冷道,“那它就永远没法在自身的碎片和断口里,窥见自己的材质。” 杀手冷冷瞥向泰尔斯: “殿下,就像那些成功到最后的骑士小说主角一样,你从未真正地输过,自然就无法体会,一把彻底断折,锋芒尽失的残剑,在回炉重铸之后,挣扎出鞘的意义。” 泰尔斯皱起眉头,却仍然一头雾水。 “一把回炉重铸的剑,重新挥动,是为了什么?” 洛桑二世冷笑道: “只是为了复仇——为了去击碎那把曾击碎自己的剑?” 他咬牙瞪眼,状若疯狂: “然后呢?为了终有一日再被击碎,再次回炉,再度重铸吗?” 泰尔斯沉默良久。 他快疯了。 王子心里的声音悄然告诉他: 无论昔日还是现在,这个可恨可怜又可悲的杀手被生活和强权磋磨得奄奄一息。 而与贝利西亚的重逢正是最后一棵稻草,压塌了他最后的防线。 你能从他口中问出的东西……恐怕并不如你所想。 “若不为复仇,”想到这里,泰尔斯的问话变得小心翼翼,“那你执剑归来,甘心为人棋子,杀人夺命搅乱局势,究竟是为了什么?利益?野心?公道?还是一口气?” 总不能是为了像伦巴那样……终止循环,革新变旧吧? 见他还是没有明白,洛桑二世没有回答,只是再度开口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凄凉伤悲,令人心寒。 看着对方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绕是耐心如泰尔斯也不禁泄气。 “也许你是对的,希莱,”王子沉下脸色,“或许该试试你的法子。” 找到那位魂骨雅克…… “找到工匠。”希莱突然开口。 泰尔斯一怔回头: “什么?” 洛桑二世也表情微变。 在两人的视线里,只见希莱木然出神,喃喃着杀手方才的话: “如果一把剑,在断折后,才得以一窥自身材质……” 看见同伴这个状态,泰尔斯不由担心起来。 “如果重铸后的剑,不是为了复仇,不是为了寻找那把敌剑以击碎对方,分出高下,重现锋芒……” 所幸,希莱只是深吸一口气,就回过神来,回望两人: “那想必,这把剑,是为了找到源头。” 源头? 泰尔斯一脸懵懂,洛桑二世却表情讶异。 “比如那位一开始铸剑的工匠,”希莱沉声道,“以追问他剑的材质,追问他为何要把剑铸成这样,追问他……为何造剑。” 只见大小姐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似乎心有所感: “追问他,为什么剑的命运,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次次重复的碰撞、破碎和……重铸。” 希莱话音落下。 她和洛桑二世俱是神情黯淡,沉默不语。 唯有泰尔斯听得云里雾里,不得不咳嗽提醒: “好……吧?” “也许,殿下,”洛桑二世回过神来,笑容无奈,“也许我该见的是这位小姐。” “好吧,”泰尔斯更不明白了,他诚实地道,“我确实听不明白。” 希莱深吸一口气,回到眼前: “他不为复仇而来,王子,乃是为答案而来。” “答案?” 泰尔斯越发莫名其妙: 可答案不是已经跃然纸上了吗? 洛桑二世之所以会落得今天…… “兄弟会?黑剑?血瓶帮?特恩布尔?像贝利西亚这样背叛你的人?翡翠城?老公爵?索纳子爵?利益斗争?政治倾轧?甚至是王国秘科乃至……我们璨星王室?” 听见最后一个名字,洛桑二世在凌乱的头发下露出冷厉的目光。 泰尔斯见状眼前一亮: “所有把你害得落到这般田地的事情和因素?你想追问的答案是这些吗?所有这些身在其中的……人?” 但洛桑二世望着他,依旧淡淡冷笑。 “重要的不是人,因为‘人’微不足道。” 这一次,开口的人居然又是希莱,只见凯文迪尔的大小姐沉声呢喃道: “真正重要的是:‘人’何以为人?‘人’为何为人?” 人何以为人,人为何为人…… 泰尔斯听得若有所思,试探道: “何以……为何……这两句话,听上去似乎是一样的。” “在通用语里是一样的,但是在……的语言里,它们词性不同,”希莱叹了口气,摇摇头头,“前者,是问人凭什么而得以是人,后者,是问人做了什么才会是人。” 凭什么…… 做什么…… 泰尔斯听得眯起眼睛。 希莱低声道: “就像那个被……的大辩护师。” 泰尔斯反应过来: “斯里曼尼?” 希莱点点头,罕见地一脸悲悯: “你说,他是饱受折磨苦苦挣扎的时候更像人,还是锦衣玉食高高在上的时候更像人?是自食其力自力更生的时候更像人,还是黑心行事损人利己的时候更像人?是向现实屈服献出良知的时候更像人,还是大限将至幡然醒悟的时候更像人?” 这番话说得洛桑二世嘴唇翕动,神情迷茫。 也说得泰尔斯云里雾里。 他不得不拍拍对方的手背,谨慎地问: “希莱?怀娅娜?好姑娘,你还……好吗?” 希莱回过神来,摇摇头。 “这不是我说的,而是……某人说的,”大小姐语焉不详,让泰尔斯疑惑不已,“也是某人‘为人处事’的……准则。” 某人? 【不只是我说的……】 泰尔斯一个激灵。 就在刚刚,他确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声音,像是从水下传来般模糊不清: 【小六指,这更是我和你,是我们共同的准则……】 希莱微微一颤,面色苍白,咬了咬下唇。 【我的合伙人……】 下一秒,那模糊的声音消失了。 而洛桑二世依旧在沉思,看样子一无所觉。 泰尔斯心知这不是追问的时刻,他只能咽了咽喉咙,抠了抠隐隐耳鸣的耳朵,把疑惑埋进心底。 “好吧,那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王子转向杀手,追问道: “如果你想知道你为何落得如斯田地,那贝利西亚应该已经把一切……” 但这一次,洛桑二世却不再讲述谜语,他痛痛快快开口: “我有过三段人生。” 泰尔斯和希莱交换了下眼神。 只见血族杀手看向摇曳的灯火,恍惚开口: “第一段人生,我是华金骑士的侍从,是从底层出身的预备骑士。” 意气风发,天真轻狂。 “第二段人生,我是血瓶帮杀人不眨眼,剑下不留情的可怕杀手。” 历经起落,愤世嫉俗。 “第三段人生……我是地狱归来的怪物,受不死的诅咒,去诅咒该死的人。” 冷酷麻木,扭曲极端。 “多年前,因为华金的关系,我随着王驾来到翡翠城,却因为和其他侍从们的矛盾,被诬陷欺压百姓。多亏了米迪尔王储上下斡旋,以及……某位本地审判官的正直不阿,国王又宽宏大量亲自道歉,我才得以免罪。” 洛桑二世咬字清晰,不急不缓,表情更不见丝毫变化,就像在复述别人的故事。 泰尔斯和希莱对视一眼,双双忍住打断发问的欲望。 “但王室颜面受损,我为此良心不安,满腹歉疚,于是决心做点什么以资补偿:在之后的选将会上,我穿上了同窗侍从的盔甲,冒替了他的参赛资格。” 一切祸患,皆从此始。 血族杀手抬起头,在一团灰暗和浑浊中,重新找到过去那个清澈却坚韧的侍从。 “等等,你那位同窗就没有意见?”希莱终究是没忍住,第一个发问。 “在那桩我被诬陷的冤案里,阿克奈特也是因为我才被打伤了手,无法出战,”洛桑二世嗤笑一声,“我觉得,我也有义务为他做些什么。” 他出神道: “就这样,我憋着一口气,咬着一股劲,一路打,一路赢,直到最后的决赛。” 泰尔斯表情一动: “对手是,贺拉斯王子?” 洛桑二世恍惚地点点头: “溯光之剑。” 作为骑士侍主和老师,华金原本深知自己的实力,但出发翡翠城之前,他再三叮嘱自己不能参赛,不能出风头…… 从多年后的现在看来…… 洛桑二世摇摇头,把不该有的回忆赶出脑海: “但就在赛前的一天,一些有心人找到了我。” 听到这里,泰尔斯和希莱齐齐一动。 “他们向我承诺:只要我在激烈的决斗过后,漂亮地输掉比赛,让第二王子顺利胜出,以成全贺拉斯自终结塔学成归来,全胜夺魁的王室佳话……” 洛桑二世沉声道: “那事成之后,不只有赛会的奖赏,他们更会帮我摆平那桩冤案的余波,包括和其他侍从们矛盾,包括穿着他人盔甲冒名顶替的事情,我和阿克奈特都不会受到惩罚,若有朝一日……他们也不会忘记我的功绩。” 希莱露出嫌恶的表情,说出泰尔斯的心声: “毫不意外——别告诉我,你答应了?” 洛桑二世眼神痴迷,他摇了摇头: “在那之后,另一些人也找到了我。” 他继续道: “相比前一批人,他们更会说话,更加理直气壮,更加……大义凛然。” 洛桑二世麻木地道: “他们告诉我,王储已立,王位早定,为了宫廷大局,为了王国安定,第二王子不宜在此时赢得冠军,更不宜在此时享受万众欢呼,赢取无边声望。” 宫廷大局…… 王国安定…… “而且王储为了替我洗刷冤屈,多有cao劳,而我应该知恩图报,适时回报他的恩情……或者诸如此类的话……” 他深吸一口气: “所以……有可能的话,他们可以提供帮助,让我不妨激进一点,把比赛打得更激烈,这样就能堂而皇之地‘收不住手’,致贺拉斯重伤残疾——他们为此甚至在我行囊里塞了一瓶毒药,让我‘见机行事’。” 泰尔斯和希莱齐齐蹙眉。 致王子重伤残疾。 这就不是故意输掉比赛那么简单了。 “而这一前一后两批人……令你进退两难?”泰尔斯沉声道。 洛桑二世冷哼连连。 两批人? 或者……从始到终,这些都是一类人? “那你为什么不干脆直接去找国王?”泰尔斯忍不住道,“向他坦白,求他作主?” 洛桑二世不屑一笑。 “当詹恩和费德里科都各怀鬼胎,试图说服你如他们所愿时,殿下,”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王子,“你又为什么不去找贤明睿智的国王陛下?求他作主?” “我……”泰尔斯欲言又止。 “向更大的权力,或更高的强者寄以不该有的期望,寄望它们能解决问题,”希莱在一旁幽幽道,“这是谬误的第一步。” 泰尔斯忍不住问道: “又是‘它’说的?” 希莱一颤抬头。 “那是我人生里,第一场艰难困苦的决斗,”幸好,杀手及时打断了他们的对话,“难的不是技艺,而是心理。” 他轻哼一声: “没错,溯光之剑从终结之塔学成归来,他很强。” 洛桑二世目现精光: “可也还不是那么强。” 尤其在他身边那片各怀鬼胎、阿谀奉承,硬生生把他吹成“璨星王室古往今来第一高手”的陪臣队伍中。 “五个回合,我就找到了他的必败破绽。” 说到这里,洛桑二世叹了口气: “但那一刻,我的心乱了。” 他语气平静,可语句连珠不断,依稀可见往日挣扎: “我真的该下手吗?该如何下手?从哪里下手?下什么手?赢得艰难还是输得漂亮?下手之后会有什么后果?王储的恩情怎么办?王子的颜面又怎么办?而国王的态度呢?老师的立场呢?身为骑士侍从,我该考量什么?大义还是正直?大局还是自我?恪守礼制还是顺从本能?” 听着这一连串的犹豫,泰尔斯突然想到希莱转述魂骨雅克的那句话: 人何以为人? 人为何为人? 希莱沉默了一会儿:“最后你还是屈服了,刻意输了?” “不。” 洛桑二世勾起嘴角,冷笑摇头。 “贺拉斯看出了我的犹豫不决,他非但没有乘胜追击,甚至还出言开解……但我,我……” 说到这里,洛桑二世呼吸加速。 【来,抛却挂碍,用尽你的全力,击败我,战胜我,超越我,以夺取这场选将会的桂冠……】 在他眼前,在数万人的齐声欢呼中,贺拉斯那低沉冷漠、仿佛对周围一切漠不关心的语句,从面罩缝隙里寸寸流出: 【甚至,甚至你是赢是输都无关紧要,侍从……因为你不是来比武的,而是来证明的……】 贺拉斯踩着缓慢而危险的步伐,他盔甲上的九芒星纹无比闪耀。 【赢也好,输也罢,你都只是在证明,证明自己能成为我们家族的剑,我们王国的棋子……我的剑,我的棋子……】 会场上的九芒星旗,则无比厚重。 【只有这样,你才能踏上征途,去证明自己,去挣得封号,以成为贵族,成为臣仆,成为有资格向我,向我们,向王国尽忠效死的……】 溯光之剑转动手腕,闪现冷冽剑光: 【……骑士。】 所以,这就是王子眼中,骑士的意义和价值。 洛桑二世陷入沉思。 没人知道,在那一天,这些话的力量,远超一切精妙无匹的剑招。 它们,再加上赛前那些有心人对他所说的话,以及他自己紊乱如麻的思绪,它们连成一片,变成无形无体却无比沉重的锁链…… 在那个山呼海啸,气氛热烈的比武场上…… 将他生生压垮。 “后来我才逐渐明白……” 洛桑二世冷笑一声: “那哪里是骑士比武?什么比武?比什么武?我根本不是在与人比武,比的甚至也不是武。” 而是在与别的东西比……比……鬼知道比什么。 “选将。” 一旁的希莱突然开口,两人都转向凯文迪尔大小姐。 “从一开始起,这个赛会的名字就是‘选将会’,”只见希莱幽幽道,“而非比武会。” 她的话让泰尔斯不由深思。 数百年前,科克公爵在翡翠城举办骑士赛会,是为了以权位财富作饵,选出兵将,应对‘八指’贺拉斯一世的战争威胁。 或者说,准备选人去战场上送死。 “我输了。” 洛桑二世讽刺一笑,继续道: “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就输了。” 他回过神来,能感觉到的,就只有耳边排山倒海、震耳欲聋的欢呼。 以及头顶上,那猎猎作响的十字双星大旗。 希莱回过神来,叹了口气。 “可以了,”凯文迪尔小姐温和地道,“亚军,第二名也很不错了。” 第二名……也很不错? 洛桑二世眼神微茫。 下一秒,他不屑哼声。 当然了。 当决斗的双方,是九芒星和……不,是王国和其余一切,是棋手和棋子的时候…… 亚军…… 就是注定的归宿。 洛桑二世深吸一口气,回到现实: “在那之后,我还是被发现了身份,但最终被赦免了冒名顶替之罪,甚至还被选进米迪尔王储的护卫队伍——就像您现在身边的那些傻瓜卫士们一样。”
傻瓜卫士…… 泰尔斯的脑海里飘过d.d抱着小布偶熊傻笑的脸。 洛桑二世闭上眼睛: “而在这不久之后,王储就出了意外。” “我知道。” 泰尔斯接过他的话,语气沉重: “王长子出行时坠马重伤,卧床昏迷,醒来后双腿残疾,还连带导致了王后早产,不幸去世。” 希莱挑了挑眉毛,一脸惊异。 洛桑二世则泛出冷笑。 “哦,所以王储坠马,就怪到你这个入队不久的新人头上了?” 希莱撇撇嘴: “你是给他系岔了靴带还是怎么地?” 大小姐语气中的轻佻让泰尔斯蹙眉,他责备地看了对方一眼。 但这一次,洛桑二世沉默了很久很久。 直到希莱都开始不耐烦挥手的时候,现在的囚犯,昔日的骑士侍从这才轻哼一声: “不是坠马。” 此言一出,泰尔斯和希莱双双一愣。 只见洛桑二世幽幽道: “跟重伤昏迷一样,坠马只是个借口,用来掩饰更糟糕的真相。” 更糟糕的真相? 泰尔斯和希莱讶异地对视一眼。 而那是…… “米迪尔失踪了。” 洛桑二世的语气轻描淡写: “三年多的时间里,他都杳无音信。” 泰尔斯和希莱双双瞪大眼睛。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只听洛桑二世幽幽道出王室秘辛: “为了王室的尊严和王国的稳定,更为了米迪尔流落在外的性命安全,复兴宫才严锁消息,对外只称他坠马昏迷,重伤休养不便见客,实则在暗中行动,一刻不停地搜寻他的下落——即便知情者都觉得希望渺茫。” 什么? 得到这个消息,泰尔斯和希莱都结结实实地愣了好几秒钟。 直到泰尔斯第一个反应过来。 “而他坠马,不,他失踪的起因是……” “刺杀,”洛桑二世一脸无所谓的表情,“一次精心谋划的刺杀——为了王位的继承顺序。” 他语气讽刺: “很无聊,也很老套,毫无创意,不是么?” 杀手面色一变: “但就是这一套被所有人看厌了的戏码,却要以无数人的不幸作为代价。” 希莱目光一动: “比如你?” 洛桑二世沉默片刻。 “我难辞其咎。” 他缓声道: “安保的漏洞……确实是从我,从我这个新人这里出现的。” 而等华金听到消息,再从军营里赶回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泰尔斯回过神来,他和希莱对望一眼,异口同声地追问: “谁?谁做的?” 洛桑二世眼神一凝。 下一秒,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反应极大,在枷锁下浑身颤抖,冷冷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谁做的……谁做的……” 泰尔斯和希莱双双疑惑。 好几秒后,笑够了的洛桑二世深吸一口气,目光晦暗不明: “你们知道吗,这个问题,就这么一个问题,当年,我被锁在各色刑具上,被王国秘科的狗腿子们变换着各种方法,日夜不休,寒暑不断,每分钟每小时,接力不停地连着问了多久吗?” 两年? 还是三年?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软磨硬泡,威逼利诱,严刑逼供,温声细语,药物刺激,诱导催眠…… 泰尔斯和希莱惊异又尴尬地对视一眼。 “那你……不知道是谁?” “这重要吗?” 洛桑二世突然睁眼,提高音量: “你害我,我害他,他害你,你假装他害我,我假装你害他,他再假装我害你……” 他怒喝道: “什么权力倾轧,王位阴谋,来来去去不就这些小孩儿打架的煞笔玩意儿吗?tmd没有新招儿了!” 洛桑二世的怒吼声回荡在地牢里,激得远处的灯火为之摇曳,阴影耸动不休。 发泄完的杀手颤抖不已,眼神涣散,情绪久久未能平复。 泰尔斯和希莱小心翼翼地保持沉默。 直到王子深吸一口气,转到另一个话题: “我听托尔说,最终你,你被关去了白骨之牢?” 洛桑二世的目光渐渐聚焦。 白骨之牢。 对,白骨之牢。 本来,他本来该有更糟的下场的。 但是华金…… 华金他…… 洛桑二世咬紧牙齿,握紧拳头。 这个该死的、自以为是的大骑士、大宗师、臭老头……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幕后黑手是谁。” 他深吸一口气: “但我知道……在那之后,原本自终结塔归来,光彩夺目的第二王子贺拉斯,就被永远排斥出了复兴宫之外,放逐到北疆要塞,远离王国中央,承受风霜,看守国界,形同囚于军营……” 提起这位影响了他一生的昔日对手,血族杀手情绪复杂: “终其一生,都被自己的父亲所厌弃、排斥、警惕、监视、憎恨乃至背叛……” 泰尔斯则听得心惊rou跳,惊异不已。 “最后只能孤军北上,以死明志,才能堪堪换回一个为国捐躯为父尽忠的……可悲名声。” “贺拉斯王子……”希莱惊讶地道,“因为……先王怀疑他?” 泰尔斯更进一步,道出嫌疑: “因为他才是王储失踪的最大受益者?” 洛桑二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是,但不止。” 他眼神缥缈,神情恍惚。 “在王国秘科的不懈追查之下,有几个有重大嫌疑的人,被揪出来了。那些人在严刑逼供之下招认,曾经在选将会前私下拉拢过我。” 泰尔斯和希莱齐齐一惊,双双抬头。 选将会? “他们说,我之所以主动隐藏实力,冒名参赛,又在最后的选将会上刻意输给第二王子,正是为了换取对贺拉斯投诚的机会,以及……” 洛桑二世冷笑道: “加入王储卫队的契机。” 泰尔斯明白过来。 “人证,物证,动机,乃至无数细节,他们说的都是事实,都是真切发生过的,”洛桑二世语气讽刺,“而我也确实莫名其妙,因为实力之外的缘故输给了贺拉斯,成就了他的美名,也由此因祸得福,免去冒名罪责,更得以加入王长子麾下。” 甚至,秘科甚至还在他的行囊里搜出了一瓶毒药——看上去像是准备自尽用的。 哈哈,毒药,毒药! 洛桑二世狠狠忍住,才没有笑出声来。 “所以,当人们——无论是国王还是乞丐,当他们检视完所有一切,就会发现,我,我怎么看都像那个……谋害王储的关键执行人。” 洛桑二世目光混浊。 而作为一个无权无势,不善言辞的平民小侍从,除了像过去那样大喊冤枉之外…… 他茫然无措。 百口莫辩。 泰尔斯听得心情沉重。 一个平凡人——不,他已经比大多数普通人站得更高,更不平凡了——不幸走上权力的舞台,茫然站上了关键的节点。 迎来的,只有命运的嘲弄。 被无情碾过的权力,磋磨得奄奄一息。 “所以,米迪尔失踪,贺拉斯失宠,”倒是希莱表情正常,还有余力掰着指头数数,“因着你一个人的缘故,星辰王位的继承顺位上,一下子少了两个名字?” 她不禁啧声道: “啧啧啧,先王居然只把你送去坐牢,真是够宽宏大量的。” 洛桑二世情不自禁地捏紧了拳头——包括失去的那一只。 “希莱。”泰尔斯不得不小声提醒她注意对方的情绪。 “别忘了,他老婆也因此难产而死,”然而洛桑二世倒并不在意,他反而冷笑着补充,“连带着生下一个公主,还是个痴傻的。” 从外界来看,他不可不谓罪孽深重。 从这角度看,国王岂不正是宽宏大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洛桑二世在心中开怀狂笑。 按照吟游诗上写的:尔等还等什么?还不赶紧山呼万岁,口颂圣明? “无怪乎选将会要把你的亚军之名抹去……” 希莱不禁感慨: “而它从那之后就衰落了,没什么人再去或者没什么人敢去,想必也是因为你……” “希莱!”泰尔斯不得不大声提醒她。 希莱反应过来,撇撇嘴: “好吧。那如果当初选将会上,你听了另一群人的话,赢了冠军乃至重伤了第二王子……” 洛桑二世笑了,笑得很通透,很释然。 “那结果也许稍有不同,”泰尔斯叹息道,“但我敢肯定,背后还会有另一重阴谋,继续围绕他展开。” 很多事情,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三人相顾无言,沉默了好一阵,才由希莱打破静默: “那之后……” “他回来了。” 洛桑二世幽幽道。 “米迪尔王储,失踪了近三年的他,最终奇迹般生还,回归闵迪思厅。” 他似笑非笑,似哭非哭,语气里满是嘲讽: “除了显而易见的双腿尽废,没有人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嗯,除了国王,我估计也没有人敢问。” 杀手摇摇头: “归来后,他做了很多事情,比如赦免了一大批人的罪责,包括我——尽管那时候,我早就用不着他赦免了。” 他语含讽刺。 泰尔斯和希莱对视一眼。 “至于那枚该死的源血,那枚能活死人rou白骨的灵丹妙药,”说到这里,洛桑二世满心苦涩,“那是他回到闵迪思厅后,寻得了我的下落,亲手交给我的。” “你?”希莱怀疑道。 洛桑二世摇摇头,渐渐出神: “不止是我,他要弥补我的老师,弥补华金的损失。” “什么损失?” 希莱想要追问,却被泰尔斯拉住,摇头示意。 “但华金拒绝了,”洛桑二世神情恍惚,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走不出去,“所以它就一直待在我手上,直到……” 他移动目光,看向自己这副满是血污,伤口中的rou芽却在不住蠕动的身躯。 洛桑二世嗤笑一声,也不知是绝望还是释然。 听到这里,泰尔斯满心感慨,接过话头: “直到你的第二段人生。” 洛桑二世的人生。 杀手的人生。 洛桑二世沉默无言。 “好吧,不怪你,至少不全怪你。” 另一边,希莱无视泰尔斯的怒目提醒,很是应景地摊手叹息: “有这经历,换了我,也忍不住想去杀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