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乾清宫(上)
54章、朱翊钧与朱载垕(上) 细心周密的张居正到四月底,想到五月朔日朝会上朱载垕身体有状况,朱翊钧从四月二十便开始着手准备了。 自从四月初朱载垕身体表面上日益转好,甚至静极思动,他就开始考虑如何应对朱载垕身后事了。 由于自己镇定的“父皇必无碍”断语很快得到了印证,在自己每天的安慰与讨巧动作下,又努力营造了父子叙天伦其乐融融的氛围,朱载垕这身心俱病的一度垂危病患,对他朱翊钧有了依赖。同时,每天得到“气色变好”的安慰,信心也逐渐恢复。 也许朱载垕自己也意识到自己病体的根源是服仙药过量纵欲过度,二个多月内他都没有再召幸宫妃。他的身体在太医们的调理下,总算维持住了现状,没有进一步急剧恶化。 精神状况日益改善,康复的幻想、求生的希望日益强烈,他甚至自我感觉不错。 但真实情况,只有朱翊钧心里最清楚,比太医院那帮喜忧疑惧不定的太医们,他更清楚朱载垕真正的身体实情。 任何大一点的折腾与打击,都可能让朱载垕立刻明白他自己已经病入膏肓,随时可能驾崩。 只要他拖着病体出乾清宫,甚至一出温凉宜人的乾清宫殿阁,在五月已大为炎热的宫外多走上一走,他的病体都可能出现新状况。 如果让几个月没见着他的朝臣当面看到他现在的面孔,朝臣们立刻都会震惊于他的消瘦面容、蜡黄脸色,全都会惊慌变色,甚至失仪惊呼。而这也极可能立刻便会让他认清自己身体的真实状况,让他那好不容易才维系住的脆弱信心彻底崩溃。 朱翊钧最近转换角色扮演,不再给予安慰鼓舞,偶而败兴透出担忧神色。这些动作,便让身体状况仅是维持没有快速恶化,精神状况还好的朱载垕有些捉摸不定。四月十三久旱的京城下了场雨,气候乍热乍凉,于是他没提四月十五望日视朝的话题。也让朱翊钧和乾清宫内的太监、太医都松了口气。 此后几天,朱翊钧不在眼前时,朱载垕在殿阁内强支病体每天坚持比以往再多走了几步,慢慢地一天天都能多走上好些时候。喜欢奉承他的奴才们,如今都说他已行走如常。 正月以来困扰多日的体疮,如今已基本平复。如今,他精神颇佳,这几天胃口也略好。虽然太医们有劝阻,但他依旧把时令瓜果偶尔也进了一些。朱载垕自我感觉就算没那么些讲究顾忌,不也没什么事? 朱翊钧眼看着朱载垕的这些变化,心里也很无奈。 朱载垕现在身心状况比原时空肯定要好很多。 如果是后世现代英国日本皇家亨有的医疗水准,医治好他未必一定,但延缓他寿命几年,自然问题不大。 如果他从此自爱身体,不再服食“仙药”纵欲,也许都能拖上一年半载。 如果自己年纪再大一些,有能力更能令人信服地干预参与他的养生医疗全过程,而他又能听从儿子的安排,那么,他的身体维持现状乃至有所好转,也不无可能。 可惜这三个如果全不成立。自己对中医就算不是一无所知,也完全是外行。 在皇后贵妃询问太医们时,自己也装模作样拿过方子看看。只是注意有无朱砂砷汞之类重金属含毒药物、看看有无阿片等不明药材。自然,这时候的太医们全都开列的是或温或凉的保健补养之药,大路货验方经方。大寒大热重药,偏方奇药,这时候谁也不敢开出。 自己发现不了什么东西,更提不出什么合适建议。 随着朱载垕身体表面转好,久静思动的他随时可能渣态复萌。而那也意味着,他随时可能迅速提前作死。 朱翊钧一方面不时打出败兴当头棒,让这渣货少一点过分自信,多一点清醒面对现实。另一方面,他就要认真布局,以应付五月朔日朝会朱载垕临御门视朝及其后续的种种可能情形。 对五月朔日朝会朱载垕打算临御门视朝,他很难再阻止,也不会再阻止。 朱载垕表面好转已是事实。连太医们就算有疑惑,也无人敢说朱载垕实际弱不禁风,一旦出门必出事。 自闰二月十二以来,朱载垕已二个多月不见朝臣。这在以往没什么,但在会极门事件之后,却有大问题。他必须尽快召见朝臣一次,以示身体大安。 原时空大明朝皇帝,自明宪宗成化皇帝以来,不见朝臣是寻常事。但那都是宝座已坐安稳,朝堂稳定时,并非什么时候都可以不见。做太子时、即位初年与快要死了,不想见也得常常召见重要大臣。 此外,每月的朔望朝会,官员们要进宫点卯。这相当于后世的上下班签到,防止大家干活不卖力,全都整天混日子白拿皇家俸禄。皇帝也会御乾清门、会极门晃晃身影,嘛话不说嘛事不干都可以,但得让大家伙见见。 朱载垕没当过太子,做皇子被古怪的父皇折腾,被身边七八位大妖教导,是个还算老实的好孩子。当了皇帝后,除了因为子嗣压力大,渣性大发了点,也大体没改老实孩子的本来面目。他在嘉靖以后直到崇祯的这六位中晚明皇帝里头,在例常视朝、君臣见见面这些认认真真搞形式方面,还算正常的。 五月朔日的这次视朝,他只是出乾清宫,在乾清门外小广场上,而非到会极门外或到午门上,路程很近。 四月二十二芒种节,又是花神花朝节。御花园里百花争艳,皇帝身子已报大体平安,后宫女人们于是小小热闹了一把。朱翊钧向朱载垕提起后,又说起五月五宫中端午射柳。 朱载垕想起往年的这些热闹,有点儿发怔。今年端午他这身体是不会允许他搞什么节庆仪式了,于是他便提到了五月朔日视朝。 二十多天下来,虽然宝贝儿子最近十多天没给安慰,还偶尔忧虑脸色一闪,明明自己正高兴,儿子却说要自己别累着了。让人心里七上八下直打鼓。但这些天以来,自己身体确实无异样,体疮状况已大好,行走如常,总得见见朝臣安定人心。 这次朱翊钧没阻止,只说是别走太远别累着,又问朝臣们有无通知准备。这几天让人心里七上八下的儿子这次不阻止,朱载垕心下大为安慰。他忙说过几天便下旨通知内阁,只是在乾清门外见见,父皇身子已大好,累不着。看儿子点头,朱载垕很是高兴。 此后几天,朱载垕兴致都很高。有两天都想下旨召宫妃,但不知为何,一到要开口让朱翊钧明儿不用来乾清宫侍候,却又有些舍不得。还是且等五月朔日视朝后,再说吧。 这几天朱翊钧的功课多了些古怪题目。一会儿是唐太宗临终贬斥李绩,一会儿又是魏明帝托孤司马懿。夹在一堆粗浅题目中,有点难度,又透着古怪。 朱翊钧把这些功课拿到乾清宫,却专挑这几道他有意引导下侍读侍讲学士们出的古怪题目,拿这些做话题与朱载垕交流。既给朱载垕打预防针,又让朱载垕想自己后事时有多一点思路。 由于从三月开始,他在文华殿与东宫朝臣就逐渐开始一种私召密询商谈功课的把戏。而商谈的内容,其实全都无关紧要。一个多月下来,这也渐渐被东宫那班人视以为常。 注意到他这一举动的张居正、高仪曾小心观察用心查询后,他们自己也被朱翊钧这么亲密咨询过几回算术题目、经史功课,也就不以为意。 但最近这十多天里,朱翊钧便用了些心思。 比如,正常功课他让新进东宫侍讲的学士们讲唐太宗名臣。下课休息时,便召讲课新学士问文臣之外有哪些武臣武将,着重打听李绩生平。侍讲学士提到唐太宗临终贬李绩,留给儿子唐高宗再召回重用卖人情的典故。他随后便说有趣,又说要记住这原名徐世绩徐茂功的李绩,让学士出道功课题帮他记住。头回试讲的学士不知底里,下课后出的功课题里便多了这道有些古怪的功臣姓名题,夹在其它几道帮太子记忆唐太宗名臣的功课考题中。
其它名臣都是考的各自主要功业、特长,只有他李绩考的是唐太宗临终遭贬斥。自然显得有些古怪。但不知题目来龙去脉诞生过程的高仪、张居正,在事后一堆功课题记录中,虽见到这点古怪,但无太子当面单挑出来向他们请教,也不会太在意。 只有朱载垕,这几天常被朱翊钧单挑这些题来一场父子私密交流讨论。这类实际上他自选的由学士们所出的题目,在朱载垕这里最早留下了印象。朱载垕做了六年皇帝,又不是傻瓜,儿子连续几天特意挑的古怪功课题,自然会引起他对有关问题的思考。他在这方面有点想法,比高仪也就要早几天。 张居正则全靠自己细心琢磨,到月底才发现异常并大惊失色,胡乱推测其来龙去脉。 他跑到翰林院找张元汴问话。正为徐文长出狱之事奔忙的张状元,还在为小太子肯替徐文长说好话,并透露天子也曾惜徐渭之才的秘辛而兴奋。难得张阁老也特地前来关心询问此事!他立即向张次辅详述徐文长事情首尾,传达天家父子对徐渭颇为关心的新信息最高指示,希望张阁老也帮忙。哪里还记得小太子先前让他出唐代二十一帝十七帝有太子监国的常识功课题经过,也根本没想到张阁老是对他这状元出的功课题有疑惑。 两人当众说了一通徐文长,张居正对“太子监国”功课题来龙去脉依旧不得要领。又怕在翰林们面前露出他自己过于关注此敏感话题口风,到底没有直接逼问张状元,‘何以当天授课后,你小子会出如此不伦不类帝王世系考题?‘ 朱翊钧知道这没有电话的年月,自己有心隔绝消息之下,做的这些手脚,足以形成信息模糊失真。别人任他如何天才,也是很难搞懂真实情形的。 他毕竟是十岁孩童,虽是太子身份,别人一时也想不到这类敏感政治题目大有玄机,全是他在其中主导。 他二十七日单独透给高仪,让高拱高仪有所准备。但这两人也不大可能发觉事情全是他这十岁太子在玩把戏,更可能以为是朱载垕有什么想法。 妖孽的张居正就算几天后、个把月后发现了这几个功课题有古怪,也很难想到夹在一大堆功课中的这些不同学士不同时间各自出的题目,全都是他朱翊钧自己自导自演。 而他朱翊钧做的这些准备,主要就是为了应付五月朔日朝会朱载垕最有可能出现的状况,及其后续必然有的系列变化。 原时空朱载垕在四月初身体略好后,本有御门视朝示平安的举动,但见到他真面目的辅臣朝臣,却全都立刻知道他驾崩在即而不会转危为安,纷纷加快着手各自应对他死后局势的对策安排。 张居正当机立断,一方面对各方叫苦,显示高拱是超级大恶霸,他只能退出朝堂。以退为进,拉拢同情票,迷惑高拱暂缓对他下手。同时广泛动员所有党羽认清形势,随时准备朝堂大撕逼;一方面抓紧与冯保联手,各种密谋一天比一天紧急出招,对李贵妃娘家大力度示好,通过冯保和其它渠道,为李贵妃朱翊钧尽心分析形势言明利害。 原时空朱载垕在宣布了让辅臣详定后事大计的圣旨之后,原本有屡次传旨示平安,让朝堂大撕逼短暂停止,大家一度停战观望。但他这次视朝召见辅臣,真正拉响了自己丧钟,所有人都知道他驾崩就在眼前。 因朱翊钧的参与干预,朱载垕的视朝推迟到五月朔日,但这次御门视朝,毫无疑问也必将产生类似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