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最后一课(6)
81、最后一课(6) 太子仪仗走后约摸半个时辰,便有中官来传旨。东宫讲学即日起,每半月太子来文华殿,听众学士集中解答半月内功课。侍班各臣当精心准备太子每日功课布置,实心任事办理各自兼差。令张四维马自强拟定切实章程,即时回奏。 张四维马自强在太子走后,对此便有简短商议。两人又与申时行等人询答一番后,便拟好初定章程。写了奏疏,交付了上去。 张四维出了宫门,到吏部值房简单处理了当天事务,便来到杨博的值房内。 书吏奉茶退出后,张四维便将今天文华殿情形讲了一遍。 杨博静静听他说完,中间不曾插话问话。听完后,杨博依旧端坐不动,闭目沉思。 过了半响,他睁开眼微笑开口问道:“太子今天在文华殿这东宫讲学最后一课,倒似是特意给你们这些未来阁辅们所上的第一课。只怕也是今后十年、二十年,你们能听到的唯一一道天家所给出的功课。老夫所言,凤磐以为如何?” 张四维笑道:“太师(杨博,太子太师,署吏部尚书)所言,直指宗旨,晚辈深以为然。今天东宫诸人只怕也尽皆知晓。” 心下却在想,自己已尽数相告,竭诚请你指点指点,你思虑半天,开口竟只说这么一段人人心知肚明的废话么? 杨博见他微笑,神态轻松。口中说是“深以为然”,只怕心中是“大不以为然”,只怕是很不耐烦自己这番废话。 他神态转为严肃:“太子在文华殿三个多月,除功课外,一直甚少其它言语,动静皆有法度,人人都说有圣君气象。今天一反常态,对众臣侃侃而谈,不下数百言。字字都有学问、句句各有深意,你既已知太子此番言说意旨深远,当时常琢磨。东宫如今这十几二十人,都是阁辅之选,谁琢磨得更通透,谁便能走在前头,谁也能走得更长远。” 张四维一惊,细思一会儿,肃然起身躬行一礼:“晚辈谨记太师教诲,当时常仔细用心,领悟圣言。” 杨博笑着挥手,示意他坐下。轻言细语说道:“皇上这情形,你也知道。太子今日言行动静,更是明白指引。本朝自宪宗以来,天子皆居深宫。今后十年、二十年,你等再想多听聆太子亲口一语,只怕也不可得。今后十年、二十年,宫中朝中但有任何大政举动,你皆要先琢磨今天太子所言。” 张四维面容严肃,再点点头。 杨博语声转清朗:“昨天某说太子监国章程,或许内有玄机。听你适才所言今日文华殿情形,某倒是大略知晓了。天家必定大用高子象,只不知具体情形又是如何。” 他这话题转得太快,张四维不由心中愕然,面上都显了出来。 杨博微笑道:“昨儿某说内有玄机,凤磐可是心中以为老夫故弄玄虚?你且从沈一贯这厮身上去想。” 张四维听他说中了自己心思,也不以为意。又见他点出沈一贯,心中不由惊诧。坐在那里沉思起来。 有了提点,他思路便极是通畅。 杨博见他一会儿功夫便抬起头看向自己,目光明亮,便微笑点点头,又道:“你两次放纵沈一贯那厮上蹿下跳,可是以为高子象昏愦竟不知避忌?高子象虽无用,但也还不至于到此地步。” 张四维面上略热,也不答话。 杨博便自顾自再说下去:“太子今日所言,提了商鞅、王介甫、诸葛亮,皆是前代兴革之臣。天家必将大用高仪,又断无易高肃卿用高子象之理,则必于朝堂旧体例有所兴革。太子监国如今已坐实。老夫琢磨许久,虽不知其具体章程,倒也知晓大略概要。凤磐想到此节了么?” 张四维听他说到要害,心中大喜。难怪这老匹夫当年被严世藩许为天下三大妖孽。他知道这些推断都若合符节,自己只有静听指点的份。 杨博见他神色恭敬,不敢接话对答打断,便道:“天家必是于司礼监、内阁之外,另有安排。老夫原以为是着落在文华殿这里,以今天太子与东宫众臣话别这番动静看来,竟是别有机杼。老夫琢磨不透,只觉着或许是看去极细小,其实极重大。究竟如何,内阁三人现在应已知晓。” 见张四维神色恍然,他语气转严肃:“高子象虽不中用,但天家这次安放他在哪里,你必要跟到哪里。这个位置,你必得争。若是必要,便是老夫这吏部尚书,也可弃,也可与别人换。甚至将来不入内阁,也要跟上高子象。” 张四维心头大震,一颗心怦怦直跳。 杨博看他脸上变色,却郑重点头。笑了一笑,停了一会儿,依旧语声严峻地又道:“高新郑张江陵,此时必定也在思量此事,只怕各自都正在张罗物色夹袋中人物。高新郑、高子象可用之人不多,一向也借重我辈,你须得尽快联络。虽然你本就是副于高子象,乃不二之选,但犹需谨慎。此位置一旦落入他人之手,你便得落后那人三五年。朝堂每三年便有新人上来,一步落后,便不复再有机会。” 张四维点点头,起身躬行一礼,说道:“多承太师指点,晚辈茅塞顿开。” 杨博点点头,示意他坐下说话。 “倒不曾想沈一贯这竖子,竟能得太子如此关注。若非太子这一记出人意外重手,逼得这竖子上蹿下跳原形毕露,凤磐,只怕你平素也忽略了此子罢?” 张四维见他开始说起轻闲话题,知道今天自己大概听不到这老妖孽更多指点了。 他语气轻松地回答道:“岂止是晚辈看走了眼。只怕东宫众人,也尽皆以为此子是那无人可用的高子象硬塞进来。好在如今,此子已无足为虑。” 听张四维如此答话,口气里很有对高仪沈一贯的不屑之意,杨博便语气转重:“这竖子心机深沉、行事果决,好弄机巧还不失规矩,假以时日,只怕本也是台阁中人物。太子圣断如刀,先前本已绝了其官场前程,今天虽又当众折辱略过甚,却又指其一条天家‘孤臣‘之路,这是将来要此竖子做天家手中之刀。” 见张四维脸上微微变色,杨博叹口气:“老夫老矣,本省朝官,老夫与你家母舅(王崇古,张四维之母二兄)向来交好。以文臣领武职,一生戎马。老夫能做到如今这位置,天家能给的天恩已是极限。你母舅,将来也无非做到兵部刑部堂官。高新郑张江陵还要卖我们薄面,你年资已够,入阁辅或三年或五载,必能得偿心愿。切不可小视他人。高子象虽是天恩厚重机缘凑巧,才得如今、将来位置,也步步阻碍了你前途。高仪本人虽甚是无谓,但你切不可存轻忽之念。你将来与他共事,还需存礼敬之心。天家重他一分,你便须重他十分。你先前有意放纵沈一贯这等事,以后不可再做。沈一贯这等人,太子既将来要用他为刀,你也不可有半点轻视之心。今后十年、二十年,此子或是人物,切不可小看。” 张四维又挨他一顿教训,听他说到高子象步步阻碍自己前途,自己有意放纵沈一贯,更是直诛心底,脸皮顿时都红了。 杨博见他如此脸色变幻,也觉得自己说的太直切了些。侧转头面,伸手拿起茶杯,低头饮了口参茶。 张四维站起身,再行一礼,讷讷说道:“太师教训,晚辈谨记。” 杨博摆摆手,示意他坐下说话。又道:“老夫真是老了,适才这话可说得过了,凤磐无须在意。” 顿了一顿,又另起话题道:“太子今天所言,包罗甚广。老夫前面所说的那些,不过是枝节,凤磐留心一二便好。以老夫浅见,太子今天文华殿数百言,开宗明义,直指朋党二字,便很紧要。虽似是天家于臣子的惯常训导,但只怕另有大文章。” 说到这里,他神情严肃,语气郑重:“如今朝堂上,高新郑张江陵模糊便是两党。老夫与你母舅、马自强、还有你,在朝堂其他人看来,或许便能被人视作一党。你不入阁辅还好,一入阁辅,只怕在天家、在太子眼里,便坐实了是一党。皇上既然对太子有此番训导,太子又记在心上,又对众臣公开讲说,此事便不可等闲视之。今后十年、二十年,或许因此有大风波。老夫或许是看不到了,凤磐你或许正当其时。” 见张四维脸色已平静下来,朝自己点点头。杨博心里知道,自己说的这些话,张四维早已想过了。以东宫当时在场众臣尽是阁辅之选,只怕也都已想过此事。
只不知这许大题目,小太子为何今天如此郑重其事?这历朝历代都解不了的难题,说出来等于没说,难道这小太子还想把它解答了不成? 他想了想说道:“太子天纵聪明,动静都有法度,得了他赐字的几人,都是最近期阁辅之选。高子象另有大用,则潘思明此刻或已下旨入阁。你与申时行是高新郑张江陵分别属意之人,将来也必入阁辅。太子赐你‘一德和衷‘四字,尤其与‘朋党‘二字相关。你须谨记其中分寸。” 见张四维面色不变,点头不语。知道这些事,他是局中之人,自己先前已点过,只怕他现在都能想到,已想过了。 想到这里,他低声感叹起来:“人言孙儿肖祖,天家这情形,太子分明又是一世宗。只怕比世宗当年,尤有过之。英明之主,为臣不易。” 说到这里,已无话题可谈了。 他端起茶杯,朝张四维示意。两人各自举杯碰了碰嘴唇,放下茶杯,张四维起身行礼告退。 张四维回到自己值房,他细细思考刚才杨博的提点。 心下暗叹,这老匹夫不知为何当年要选择边关立功,若在朝堂上,就算不如严嵩徐阶,也必胜过高拱,压张居正一头也不成问题。戎马一生,终不能入得阁辅。 潘晟已经下旨入阁?此事必定是实了,适才杨博一提到天家将大用高子象,自己第一个想法就是谁将入阁接他那位子。 自己这吏部左侍郎升转礼部尚书,不需高拱力争,马虎也能使得。但杨惟约刚才说如今便是吏部尚书也不必稀罕,甚至阁辅之位也不必力争。 高拱虽然一直提拨自己,却从来不会平白送自己人情。他若是卖这人情,照杨博意思,自己还得力辞。 如果三辅臣已知了天家新章程,高子象这回被大用,照杨博那意思,竟是位在内阁之下权居内阁之上的位置,那么这位置就必须争了。 也不知天家是怎么安排的,居然能让高新郑张江陵不敢当场反对驳回,这位子,他高老……子象居然就也敢领旨接受? 这会儿内阁里是在谈潘思明入阁,还是商议由谁接任礼部尚书? 嗯,只怕高子象这会儿在内阁会被高新郑张江陵严审。被那两妖孽吊打,不知他会不会在内阁晕过去?他家里头这几天可给他请了三回太医了。 高子象那新位子,也不知要几人?也不知天家章程是怎么定的。 高新郑手里头可没几个人,他大概今天便会让人找某卖这人情,拉某为他卖些力气。这回又该打点些什么到他府上? 张江陵少不得又该推那申时行了。他开始推的那几个老货,都早早地被太子刷出了东宫侍班。只有这申时行,竟是直追老夫了。太子赐字“责难陈善”,也是许他有阁辅之器。 他资历还浅了点,争不过老夫。 沈一贯这竖子竟如此得太子关注? 这先是一大棒打晕过去,跟着又指引一条活路,这竖子以后也只有老老实实做天家手中刀子了。 再不老实做天家‘孤臣‘,只怕朝堂无立足之地不说,身死族灭也有可能。 思之可怖。 这竖子自己先前已想到他是个狠角色,只是没想到太子竟是刻意要拿此人当刀子用,以为此人已无须在意了。 天家手中的刀子,那可不是好做的。 倒是从此得时常留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