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3章：武英夜棋
“看来这局棋师姐要输哩。”碧吟霜懒洋洋的点评道，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 木云馨一个弹腿越过棋盘，瞪眼问到，“你来干什么？” “给我闭上嘴。”玄慕冰从容不迫的走到殿中央，边走边训斥着，“是谁给了你泼天的狗胆这样跟掌门说话的，还不上前拜见！” 木云馨起初误以为是在责骂碧吟霜呢，弄明白以后，恨恨的朝碧吟霜一拱手，连个正脸都没给。 碧吟霜温雅的说到，“自家人不必拘礼。” 木云馨撇嘴，“哼，装腔作势。” “嗯呐，狐假虎威是有比装腔作势好多少？”碧吟霜脸上虽带笑，眼底却满是鄙夷的瞟她一眼，转首指着地上零星的棋子道，“冰师叔，你这个对手不行啊。何不让师侄来陪您下一会儿？” 玄慕冰轻轻一挥手就将棋局恢复原始状态，柔声道，“游戏而已，掌门若有此雅兴，我乐意奉陪。” “那么我先落子咯。”碧吟霜双目精光大盛，指尖一抬，便从剑架上抽取一把寻常宝剑，看都不看就以剑气引导着棋子落入九宫盘内，嘴里字正腔圆的道，“乾为天，一卦在心口。” 玄慕冰退到九宫格另一侧，裙衫摆动，面含微笑，“有点意思，那就别怪师叔以大欺小了。坤为地，起手可托天。”言罢，棋子已从坤位入局，朝碧吟霜这面狠狠撞来。 “哇！”碧吟霜倒不是吃惊，而是故意发出怪叫，“师叔您这是孤注一掷啊。我躲！” 未几才以剑气御棋，把撞到天空的棋子向上翻了一圈，刚好平落在界内。 玄慕冰俏脸微颤，一时分不清对面所站究竟是何人。她素闻碧吟霜一身傲骨，继承大宝后更是言行清冷，叫人难接近。如今这副跳脱模样，合该是个长相相若的戏子吧？ 她心有片晌的犹豫，手中的剑却时刻未停，棋子横飞竖撞，叫人首尾难顾。 碧吟霜动静皆宜，把双眸一闭，看似任凭宰割，实则有着特殊的考虑。因为玄慕冰的剑气太快，用眼睛绝对是看不到什么的，前世碧吟霜就有很长一段时间双目失明，真正大成的是一套闻声辨位的盲眼剑法。 “师父，她竟然敢无视你！”木云馨逮到机会就上前诋毁。 玄慕冰毫不受影响地说到，“你不要出声，这是一种全赖声息的武功，明着看不见，却能更多的感受到气的流动，正好克制我的快剑。不过剑若是快过声音，她就没办法了。我倒要看看她能闭着眼睛忍到什么程度。” 玄慕冰的眼光着实毒辣，一下就料到了碧吟霜剑法中的弊端。她若有心使诈，大可叫弟子在旁跟着舞剑，但那样一来就失了宗师风范，偏要以势压人。 不出几个呼吸，风抟云动，武英殿的天顶都被振得落下缕缕灰沙，真正是天圆地方无处不是剑气。全在剑气包裹下的两个“磨盘”却未受到丝毫损伤，十几个起落转瞬即过。 碧吟霜额头渗汗，因为夹杂在玄慕冰剑气中的声音没有了。一睁开眼，方瞧见对方那一颗棋子幻出三道叠影，将她的先手落子生生逼出棋盘。 “眼睛长在头上，终究是要见见世面的。”玄慕冰手中长剑几乎隐去了形状，过了许久才能让人看清，属于她的那颗棋子也稳稳落到九宫格正中。 碧吟霜不待喘上一口气，马上挥落第二颗棋子入场，这颗棋的后面可是有阴谋的。只听她对答如流道，“是啊师叔，两眼长在头上是用来看的，你可不要说过就忘！” 飞棋入局，“砰”得一声把刚刚才落下的棋子撞离地面。这还未完，在明棋背后竟还藏有一颗暗棋，第二声“砰”紧接着响起，气力之大，叫人始料不及。 玄慕冰眼中有一瞬间的呆滞，眼睁睁看着她的棋子滑过身侧，讶道，“两颗子一起下，什么名堂？” “也没说不能这么下啊！”碧吟霜展颜笑道，“冰师叔，你再没有棋子进棋盘的话，可就算自动认输咯。” 玄慕冰的两条绣眉顿时蹙成一团，低喝，“我还下不赢你？教你看看正宗的玄山剑法，到时候输了可别哭哦。” “师叔要看人哭的话，师侄也舍命陪君子了。”但觉周身凉起一股寒意，碧吟霜看到殿中棋子都在发出微弱的颤抖，却战意不消。 “好极！”玄慕冰右手挽出一个剑花，一剑上挑，指棋入局，“既然你说的是舍命，我就当是得了掌门谕令，试试看能否拿下你的命来。” 玄山剑法的套路繁多，最高深的几套剑术从来只有玄家人能学。而眼前玄慕冰所使的正是其中一套，很显然她当初和玄慕青选择的是两种不同的路数，一名花月，一名风雪，连在一起并称风花雪月剑。 玄慕冰使了其中两招，引起漫天华尘。棋未落子，她已娇笑道，“但愿老死花月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这既是两招剑术的名称，也是玄慕冰信心的彰显，她自信用出这两道剑气，世上罕有人能抵挡，已经不准备再出下一剑。 谁知碧吟霜也转换了剑路，似有无数个雪点从她剑上的两刃飞射而出，把本该落于界外的棋子又从空中拉了回来。她也矢口念，“风衔天地雪，剑指西突厥。” 话音未绝，玄慕冰忍不住叫道，“玄山剑极！” “师叔您说什么？师侄不是很明白。”碧吟霜似在风霜中屹立不倒的冰川，不急不缓的反问。 “臭丫头，装傻装到我这里来了。”玄慕冰并不气恼，依然保持着笑意，“跟花月剑旗鼓相当的剑术，不是同属玄山剑极的风雪剑又是什么？没想到师姐连这都传授给你了，你还真是得宠。你既已做了掌门，又学会玄家的本门武功，相当于有了一半的玄氏血统。我这也不能吝啬，接下来你就顾好你的棋，我会使出花月剑法中的精髓，你多撑得一时就能多偷学我一成剑术。可别辜负师姐的一片苦心哦。” 碧吟霜岂不知，玄慕冰明着是传授剑术，心中却也存有偷学风雪剑的用意。两人武功高低有异，对方出一剑，她这边要用两剑去挡，定是对方占了便宜。可碧吟霜所会的风雪剑也不是什么玄慕青教的，而是前世在玄慕冰的遗物里找到的，既然玄慕冰总有一天会得到风雪剑法的全谱，那现在从自己手中露一点出去也算不得吃亏。 二人心领神会，你传我授，不争一时的输赢，但求能多看几招剑术。两双眼睛里各自剑影飞舞，强记着对方手中的套路。 站在一旁的木云馨至此还不明所以，只道三颗棋子在殿内砰砰作响，完全下出了另一种境界。一般人下棋，只是靠剑气推动地上的棋子慢慢前行，若要保持棋子长时间悬空已需将力道掌握得恰如其分，如果剑气少一分，棋子无法在空中悬浮，如果剑气多一分，可能率先裂开的便是自己的棋，像这样真正天圆地方无处不可去的境界，没人会用在下棋上。 以木云馨的心性，不去考虑自身的修为落差，又不明剑术中的诀窍，只第一时间就恨上了有能力与师父一争长短的碧吟霜。她双目几乎有火花冒出，气得不得了。 玄慕冰登时察觉身旁气息有异，出言警醒道，“云馨，你在看什么？怎么这么快就着了心魔？别干站着，自行出去打坐吧。” 原本玄慕冰是想让徒弟也顺便见识一下玄山剑法的玄妙，不料却起了反效果。她可不知木云馨是因为嫉妒碧吟霜才眼中冒火，还以为木云馨武学资质不够，看不得这么高深的武功，这位大弟子在她心目中的重要性顿时下降一个层次。其实她这种看法也不算错，因为“嫉妒”这种心魔，才真正的致命。 等木云馨浑浑噩噩的走出武英殿，玄慕冰终又放开手脚。打过三五十招，她自忖时候差不多了，遂把面色一沉，殿中所有灵气和元力急速旋转起来，离她身体二十尺以内的木桌木椅均发出“喀喇”一声脆响，底下四腿齐断，板上的木片纷飞。连站于对面的碧吟霜都喉中一甜，险些受了内伤。 玄慕冰生来只尽过一次全力，那次以后，像如今这样使出九成功力的时刻都算少有。幸好碧吟霜早就见识过她这位师叔的深沉，更兼精神海刚刚受过二长老滋养，若非有此侥幸，刚才被她强行记忆的那些剑招就会在这一击之下悉数忘光。她把满嘴鲜血吞咽回去，一脸英气的回瞪玄慕冰。 玄慕冰纵声大笑，“好，小丫头，方才我还道自己老眼昏花，分不清来人是谁，这时候的你才是真正的碧吟霜嘛！”她说完双指一并，轻易将天上的棋子悬停，也学着碧吟霜先前一样分出第二股剑气，将第三枚棋引入棋盘。 尤在强撑的碧吟霜却忽地眼前一亮，压着胸口说，“师叔犯规了，先前的棋子都还没落地，如何能再加一颗子呢？” 玄慕冰凝眉道，“你不是说两颗棋可以同时下的吗？现在又说不行，横竖规则都由你说了算，干脆把我绑手绑脚好了。” 碧吟霜哪有多余的力气与她胡搅，如实解释起来，“师叔可要看清了，当初我是在双方都停手以后才连出两子。而师叔您出第三颗子的时候棋子却全是在空中，并没有形成死棋，这要被判干扰棋局的。”这倒真不是她在空口白话，而是距今十年以后，天圆地方局的规则完善，其中确有这么一条。 玄慕冰却是从未听过这规矩，转念一想，既然已经学了她那么多剑招，身为长辈也不好跟小辈计较太多，就瘪嘴道，“那我这一子作废，用场中剩余的一颗棋继续跟你下好了。” 碧吟霜却又摇头，“这当然是不行的了，既然师叔已经犯规，只能弃局重来。有道是棋如人生，一旦有了差错，纵然后悔也没得改。” 玄慕冰听了这话，轰的一声将满室陈设震碎，微拧纤腰道，“你出了三颗子，而我才出两颗，天圆地方局竟还有先手占优的道理，你可真是另辟蹊径。算你赢！不过没奖。” 碧吟霜赶紧抱拳说，“那也多谢师叔承让。其实，刚才师叔大可趁我剑力已尽时主动放弃九宫格里的棋子，那么师侄的两颗棋就会在天上失去撞击点，根本不好控制，最好的结果是撞一颗自己的棋出去，落地的方位也不会太理想。到时师叔再重整势头，放第三颗新棋进来，一入棋盘就有一股强大的冲击力，我定是无力抗衡的。” “鸭子嘴，横竖还不是你硬塞的道理！”输了却还要被说道一番，愣谁都不能有好脸色。玄慕冰兴致未衰，又提议，“刚才我没弄清楚规则才会叫你钻了空子。这次我们一人三颗棋全部放入棋盘，凡是不出界的都可以随时使用，凭真本事获胜。” “凭真本事？师叔可真是看得起我。”碧吟霜汗流不止，木立呆望。 “这样就怕了？反正我就不依不饶了，你要下得下，不下也得下。”玄慕冰高傲的道，“最多……我不用手，以气御剑，再以剑御棋。你总不怕了吧？” “怕是不怕，可师侄忽然腰疼得很，呼吸也好像略有不畅，怎么回事啊？”碧吟霜侧目斜视，说的俱是中了八云散以后的症状。她心底默默祈祷，可别当真惹怒了这位师叔，那就得不偿失了。 玄慕冰心念：这丫头到底还是中了八云香的毒，若然不是，绝不可能把症状说的一点不差，只是刚才她舞剑时气定神闲，应该只是微有小恙。原本当她是被九大长老扶上位的傀儡，但现在看来，师姐真的是倾心于她，也怪这丫头命不好，没等师姐为她铺好一整条路就失了靠山。三个月，我不妨就用她三个月，最后能不能活着出玄空山就看这丫头自己的造化了。 “好丫头，你站过来。”玄慕冰金剑归鞘，显然，收了下棋的心思。把碧吟霜叫到身前，抬手拔下头顶的发簪，递予她道，“这个送给你。” 碧吟霜像根本看不懂对方的示好，默默接下发簪。 玄慕冰黝黑的瞳仁一瞬不瞬的观察着她，悠然道，“别愣着了。赶快把簪中的机括打开，里面有一颗丹药，你马上吞了。” 想起八云香根本无解，碧吟霜眼神怪异地摸往簪子的机关。机括一弹，显出底下珍珠似的药丸。 培元丹！看到这抹鲜红的色彩，碧吟霜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但她掩饰得很好，仿若仅在感叹机关的奇巧。 她抬头问，“您这是？” 玄慕冰顿时面色不善的道，“不认识啊？这是一颗毒药。不是一定要你吃，可你若敢不吃，就别想离开我的武英殿。” 碧吟霜哑然，她哪里是敢不吃，而是觉得自己没命享。 武林之中流传着各式各样的丹药，通常都由炼丹师炼制而出。碧吟霜没有成为一名炼丹师的资格，可她前世命途多舛，数次病入膏肓，倒是与几位著名的炼丹大师相处融洽，期间见识过不少稀世丹药。而培元丹就是其一，准确的说，是九品培元丹。 世上药分九品，就算同一种丹药，炼成后也会分出三六九等，被判为三品以下的基本是“渣”，而能接近九品的都是“神作”。这其中有如天渊之别的落差，全赖炼丹师对火候的掌控。而眼前鲜红成色的培元丹，当列九品无疑，如果流入市面，可换一城之宝。 碧吟霜此时正处于武者固本培元的最后时机，若能有幸服下这颗九品培元丹，瞬间就能提升一成功力。并且这种提升是永久性的，对她毕生的武学成就都会有巨大的补益。 不吃？那是疯子才会做的事。反正不服药是抗旨，服了顶多是不知死，碧吟霜用两个手指头一夹，与玄慕冰眼对眼的就把药吞了下去，不知不惧，也无悲喜。 玄慕冰顿时一愣，她不觉得碧吟霜会认得培元丹，更没想过有人敢“服毒自尽”，当下眼底散发出如月色般皎洁的光芒，透着骨子里的森冷。 长时间盯着别人的眼睛看是极不礼貌的，但是碧吟霜是一派之掌，玄慕冰的身份也不低，这两个人谁都不会让。 “胆量、气魄，都够了，还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剑术，连玄山九剑都听你的。如此出众的才华，可惜师姐就那样撒手不管了。”玄慕冰先是颇带哀怨的作长吁短叹状，转首又忍俊不禁的道，“好了别装死了，赶紧回去抱膝打坐，别浪费了我赐你的培元丹。” “什么，培元丹？”碧吟霜内心之中的喜悦在这一刻才得到释放，她似嗔似怨的问，“刚才师叔是收买我吗？” “你是掌门，我自然要巴结你的。”玄慕冰掩嘴轻嘘，随后目光一冷，“不过你要听话，不听话的人是绝没有甜头吃的。还有，我不记得你有改姓玄，所以最好把玄山剑极里的武功都忘干净，如果在人前用出其中的任何一招一式，我都保不了你。” 在玄慕冰说话同时，碧吟霜随手把发簪插在了髻上，这可能是她这辈子戴过最贵重的首饰了，可惜她这位师叔应该也不会要听感谢的话。 碧吟霜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回话道，“师叔美意，师侄不胜感激。忝居掌门之位，他日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必定鞍前马后尽力而为。本来今夜我也有一些话要跟师叔讲，可夜已深，只能待明天了。望师叔见谅。” “何必这么客气。”玄慕冰朗声朝殿外喊，“云馨，恭送掌门。” 碧吟霜拘谨地摆摆手，“不了不了，哪用木师姐相送，就随便指给我一间房就好了，我自己进去收拾。” “收拾什么？”玄慕冰以为是听错了，用小指刮了刮耳朵眼，“你…你不会是要住这里吧？” 碧吟霜理所当然的道，“是啊，来去稍嫌麻烦。异峰阁上面风太大，我最近本就睡得不好，刚刚又出了一身汗，腰疼腿疼的，更受不得半点风了，不如在此歇下，好慢慢将养。冰师叔晚安。” “安。”望着碧吟霜盈步款摆的登堂入室，玄慕冰有些回不过神。 咦？她心里一叹：这丫头是真没打算离开武英殿啊，那她其实可以不用吃药的呀！ 玄山剑极：玄氏族人融合几千年来从各门各派搜刮的剑道心法创出的极致剑术，全册十六卷总计八套剑法，被视为天下至高无上的剑道极点。数百年前，当时江湖第一的御剑大师沈萧楠曾无比坚定地说过，不论玄空山将来如何兴衰起落，只要还有人掌握玄山剑极，就一定还能是天下剑道中数一数二的门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