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上清观
此日巳时，镇江府金坛县。 两日前，蛇帮、江南镖局、书画派兵分三路，分别朝金坛、宜兴、广德三个方向出发，计划五日后在杭州吴山脚下会合。 蛇帮已到了茅山脚下。 金坛地势自西向东倾斜，俗称“二山二水六分田”。西部为丘陵山区，属宁镇山脉东缘的茅山山脉的一部分，东部为地势低平的平原，是太湖平原的一部分。 此时茅山的雨，下得比杭州的雨还要大，还要冷。 蛇帮众人为了避雨，尤其是要保护干粮不受雨水淋湿，不得不躲进了山脚下的一座道观里。 幸好，这个道观并不小，足以容纳蛇帮百余号人。 事实上，这个道观不仅不小，而且大得惊人，斗拱歇山，素雅清净，沉沐在山林，端宁在雨中，诗意浸溢于心，禅道沁漫于神。 道观被一堵巨大的圆形青瓦白墙围绕，墙内是一个由各边十六间房组成的四边方正，方正中间的大广场正中是一座圆形的道堂，道堂正门的门楣上挂着巨大的木匾，上面写着“上清观”三个大字。 上清派乃是道教中的重要流派，早在东晋兴宁年间由魏华存创立，后由陶弘景及众弟子在茅山传道数十年，将上清派发扬光大，至今已有千年。 上清观的古泉道长早年受过黄河镖局总镖头黑天的恩惠，后来黑天与其子黑匡相继去世，古泉道长一直遗憾在心，而今竟然遇到黑天的孙儿黑蛇上门求助，自然是喜出望外，好生相待。 黑蛇不愿打扰道观清净，本是想在上清观等到雨停后再行赶路，只是这雨绵绵不断，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消停。 何况，古泉道长见到黑蛇和花蛇，高兴不已，又岂会让他们匆匆而别。 他们仨人在道堂的茶室言谈，柳叶和蓝可悦在北面屋前连廊上踱步，李云剑、祁由髙、李亭、纪喆四人各自带人在西侧的屋内休憩。 上清观除了古泉道长，还有众弟子五十余人，分别住在东面和南面两边的排屋。 若是平日天晴，此时陆陆续续会有百姓进来道观习经祈福，观内弟子除了日常的作业，亦会深入寻常百姓家派降福祉。 但今日阴雨不断，外出不便，道堂的早课过后，众人各自回屋继续习诵经文。 上清派以尊为圣典，是每个弟子的必诵经书。 上清观有一部极为珍贵的，乃是千年前的上清宗师陶弘景所著，藏于道堂第七层楼的珍宝阁，只在每年一度的道法大典上搬出来供众生祈拜。 但是很多人私下都相传，那部经书并不属于上清观。 它只是被一个人寄存在此。 二十三年前，古泉新任上清观掌执，那人送来，存放在道观内，并有言在先，随时都有可能取走。 古泉道长当时如获至宝，爱不释手。 但他自那以后，日日提心吊胆，生怕它真正的主人取走经书，甚至一度因此抑郁又暴躁无常，引得众人揪心。 奇怪的是，岁月如梭，一晃二十余年过去，那经书的主人竟然再也没有来过上清观，渐渐地大家早就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连古泉道长都已毫不在意了，他甚至完全记不清那个人的模样了。 因为他们早已认定经书的主人已死，已经完全属于上清观。 午时，黑蛇、花蛇、柳叶、蓝可悦与古泉道长五人正在北侧的“乾坤居”用膳。 道家有食素、少食、辟谷的饮食习俗，不沾酒rou，忌讳重口。 幸好，上清观做的镇江跳面，虽无rou肴，却亦别有一番风味，古泉道长只吃了小半碗，但其他人却是连吃好几碗，就连胃口最小的蓝可悦都已俩碗下肚。 古泉道长很高兴，他自己虽然吃的不多，但每次见到道观外的人来吃面，他都很高兴。他认为，别人吃得越多，就代表着道观在他的手上越发地光大。 照例，古泉道长正想跟黑蛇他们讲讲，这上清观的跳面是如何做出这股劲道的。每到这个时候，他都会有一些骄傲，因为那厨子的手艺，全然是出自他亲手的教导。 突然，门外一个弟子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脸上还挂着一片红肿。 这个弟子名叫左铭，约莫三十的年纪，是他平日里最宠爱的几个弟子之一，也是将来道长之位的候补人之一。 左铭行过礼数，道：“道长，门外一个喝醉酒的乞丐硬要闯进观内，我们本打算将他安置在善行堂避雨，岂料他直喊道长名字，非要见您，我们几人想要劝阻，却被他一一打伤，他还扬言若是见不到您，便要拆了我们的大门。” 古泉道长心中顿起疑虑，道：“一个乞丐就能把你们都打伤？” 左铭道：“那人看着瘦弱，力气却是大得惊人，有招有式，是个练家子。” 古泉道长道：“以前可有见过他？” 左铭道：“我们都不认得，说话的口音也不是金坛人，怕是第一次来。” 古泉道长心里更是一个疙瘩，一个陌生的乞丐在这大雨中突访上清观，又直言要见自己，难道是以前的朋友？ 如果是朋友也罢，进来好好招待便是。 但如果是朋友，又岂会轻易下手伤人？ 他的心里忐忑不安。 黑蛇看出了他的心思，道：“道长，你且先在这里等候，我去见见他的来路。” 古泉道长一听此话，心中甚喜，道：“好，你身手不凡，先去问问那人，若是朋友，自然甚好，若是上门找事的江湖人，给他点银两打发走便是，莫要伤及性命。” 黑蛇道：“道长放心，我自有分寸。” 言毕，黑蛇让左铭带路，出了乾坤居，不一会到了善行堂。 善行堂是平日里为各地道徒信友休憩和食斋的地方，装饰朴素但不失道家风范。 黑蛇见到那个乞丐的时候，他正坐在一张桌子旁喝酒。 即使雨天里湿气较重，黑蛇还是闻出了那是龙江烧的味道。 那人蓬头垢面，一身破烂的棉袄遮不住他的身体，手肘和膝盖处都露出了皮rou。 他已经有些醉了，眼神迷离，不知在看着何方。 黑蛇站在那里，一直盯着他，并不言语。 过了许久，那人似乎才发现有人在看着他，终于把目光放到了黑蛇身上。 他看着黑蛇，脸上忽然出现了奇怪的表情。 那表情，好像很高兴，又好像很痛苦。 仿佛你远远地看到了一个寻找了很久很久的人，可对方看上去并不高兴你找到他，你的脸上就会出现那种表情。 黑蛇看着这个乞丐，眉头开始紧攒。 他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但又完全想不起来了，可是越想不起来，他反而越确定一定见过这个人！ 但这个乞丐的脸实在太脏了，黑蛇怎么也想不起来。 忽然，这乞丐大声喊道：“快把古泉这老头叫出来，爷爷我要见他！” 左铭呵斥道：“你这乞丐，休得无礼！黑蛇帮主在此，就算你有俩猫脚功夫，也要把你打得求饶！” 乞丐看着左铭，又看着黑蛇，冷冷笑道：“黑蛇帮主，黑蛇帮主，想不到英雄一世的黑蛇，竟然也和上清观这群无耻之徒苟合在一起。” 左铭一听这话，自然是十分生气，但他刚才受了这乞丐一巴掌，心里其实也怵得很，不敢冒言。 黑蛇忽道：“上清观哪里有对你不住的地方，你说出来便是。” 乞丐道：“说出来？说出来又怎么样？你会杀了古泉那老贼么？” 黑蛇道：“古泉道长之前若有亏欠你的地方，叫他给你赔礼即可，何必要杀人？” 乞丐道：“如果他欠我一条命呢？” 黑蛇道：“可你现在还活着。” 乞丐哈哈大笑，道：“我现在还活着，我现在还活着，你觉得我现在还活着吗！” 黑蛇一愣，看着乞丐，不知如何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