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年前(6)
015 用万念俱灰形容我当下的心态,绝不为过。我的意思是,当你曾经亲历战争,见惯了生死,或许会对飞来的流弹丧失恐惧,甚至绝望带来的歇斯底里,会令你渴望死亡;但日常生活中,习惯了8小时工作,抽烟饮茶喝小酒的熨帖生活,缠绵在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温柔乡,你会希望这样的好日子永远延续下去。 当你再次从平静生活回归野外战场,亲眼目睹了自己的同事在野外被野兽杀死吃掉,自己侥幸得以逃生,苦等救援将近一整天而不得,却又意外被掠食者发现时,你的心态会是什么样子? 嘿,这是种很难形容的感觉,最贴切的莫过于,本来以为自己喝的是猫屎咖啡,其实咽下的却是老鼠屎汤。 但陈刚不这么认为。 “放心吧,它看见咱,暂时也没有办法!我们还是安全的!”自从密林遇险以来,陈刚每次的预测都准确无误,这次他的话,让我和小刘再次吃下定心丸,“刚才的搏斗,耗费了他太多的体力,他自己也是命在旦夕,我们只是树上的猎物,暂时无害,他聪明的很,知道现在的首要任务是什么。” “对啊!如果‘独眼龙’这会儿回来,肯定能把老罴王杀死了,它不行了!”刘长水再次忍住内急,获得片刻喘息,他伸脚踢了踢仍然死死抱着树干的陈刚,朝树下努了努嘴,“实际上是刚才那个‘入侵者’赢了,对吧!” 陈刚虽然因为恐高,不敢专心致志的往下看,但仍然对情况了解了个大概其,他长舒一口气,“谁也没赢,老罴王受了致命伤,肯定活不久了,可是‘入侵者’也不会再来,即便它得知了老罴王已经进入弥留之际。” “这怎么说?”小刘问道。 “你能分辨老罴王是真的受伤进入弥留之际,还是在故意示弱做姿态,要给‘入侵者’最后一击么?”陈刚反问。 “我又不是畜生,我不知道。” “对喽,连咱高智商的人类都不知道,这罴又怎么知道?这是兵法,兵不厌诈,懂么?”陈刚恃才傲物的看了一眼小刘,即便危在旦夕之间,他仍然不忘卖弄自己的才华,“再说,你憋着屎尿都这么难受,‘独眼龙’刚刚被老罴王打掉一直眼珠子,他也疼啊,他也得养伤啊!你认为他会不顾自己的伤,再来攻击么?如果你憋着屎尿,跟我打,你有自信赢我么?” 小刘不说话了。 “你还是保存些体力吧小刘,不要多说话浪费气力,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忍住内急上!”陈刚见小刘活力恢复,知道下一轮便意尿意肯定会更激烈,赶紧出主意,“小刘,我教你个高招,你现在,别说话,尽量把每一口气喘匀,用鼻子吸气,用嘴吐气,周而复始,让自己安静下来,这是古代的吐纳之法,能够助人养生,助人吐故纳新,然后,你或许会舒服一些。” “我这是在考虑,咱们是不是有机会从树上下去了!”小刘说。 “把你的心搁肚子里面,暂时没有可能,即便老罴王死了,他那6只佳丽雌罴,你能撂倒几只?”陈刚说道,“雌罴虽然不参与领地争斗,但却也会捕猎啊!你干的过他们么?” “得得得,算我没说。”小刘把手枕在后脑勺下,仰面看天,不再说话,他口呼鼻吸,呼吸果然不再沉重,变得顺畅了许多。 “我们只能寄希望于,天亮的时候,老罴王死了,他的佳丽粉黛和孩子……”陈刚伸了伸头,向我们示意那只体型稍小的罴,“它的佳丽粉黛和孩子,能主动放弃领地,我们才有下树的可能,才有活命的机会。” “好吧,我们等到天亮!”我似信非信,但此刻陈刚是权威,他做出的决定,总比小刘一时脑热做出的决定更客观。 “其实,有句话我刚才一直没说,我恐怕,忍不了了!”小刘幽幽吐出一口气,眼神有些迷离,“下午那阵子,我是屎尿憋得慌,现在,不憋了,肚子疼的厉害,胀痛的厉害,却不再有便意尿意!” “放心吧没事儿!”陈刚把手腕贴近自己的眼睛,在黑暗中看了一眼手表,随即又把手隔着衣服搭在小刘的肚皮上摸了两把,“已经凌晨3点了,再有俩小时,天就该亮了。一定要坚持住!这些野兽即便要走,也得等到天亮,你再忍一会儿,放心吧没事儿的!” “小刘危险了!”陈刚挪了挪步子,和我并肩坐在树枝上,他压低声音对我耳语,“这个症状可不好!搞不好他真会把自己憋死的!他的肚皮硬的和石头一样!” 016 “憋的时间太长了,他这是急性尿潴留和急性肠梗阻的症状,如果到天亮后,还不能排泄,他的膀胱可能会爆掉,到那时,这深山野林里缺医少药,谁也救不了他了,即便侥幸活下来,他也只能终生带着导尿管生活!”陈刚的面色凝重,他看着我说道,“时间不等人,现在已经快5点了,再有一会儿天就亮了,如果8点之前,他再不能排泄的话,真要昏迷跌到树下,到那时,咱可就全完了!” “等会儿!5点,你不刚还说3点么?”我听到陈刚的话,有些迷糊,随口问道。 “嗨,我这就是压一压他的性子,既然不能让他现在屙尿,就要让他多憋一会儿,能多憋会儿是一会儿,至少咱俩能想个对策!” “咱俩能有什么对策?真要和这些吃人不眨眼的罴交手,恐怕我更需要小刘,他至少也和我一样在部队呆过,身手比你要好些。”我拍了拍陈刚的肩膀,向他示意,“就我自己,下去倒也能和罴群交几下手,但恐怕坚持不了多长时间。” “你不有我了么?我虽然没有你俩的身手,却比你俩都了解罴!”陈刚此刻倒不羞赧,他大方的炫耀起自己的长处,“天亮后,如果阳光充足,我们或许有一丝一毫的机会能幸存。” “嗯!好!”我点点头,一丝一毫的几率,总比没有好,想到这里,扭头看了一眼表情痛苦不堪的小刘,不禁有些惆怅,又有些遗憾,“如果现在有支烟就好了,以前每次上战场前,我都要抽两支。” “如果计划真管用,我们都能活下去。尽管我没有烟瘾,但到时候我陪你抽!”陈刚拍着胸脯,意气风发,“如果活不下去,咱仨的命就也交待在这里了,至少可以和科考队其他队友死在一起。” “嗯,对,真死在一起,兴许还会有人给咱在这山脚下立起一面纪念碑,把咱们葬在一起,每年有人在清明、鬼节前来,给咱烧纸钱、敬烟、祭酒。”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反倒有些释然,于是清了清嗓子,朝小刘和陈刚说道,“趁着这天亮前的时间,咱仨写点什么给家里人吧!” “也好,给我笔用用!”陈刚说。 “我没有!”我说。 “我也没有!”小刘说。 “那咱只能咬破手指写血书了。”陈刚又显现出那种戏谑的表情,“问题是,我打小就怕疼,连打针都不敢,连验血都害怕,你俩谁咬破手指,借我点血?” “得了,那咱都别写遗书了,争取全活着!”小刘摩挲着胀痛的肚子说道,“让我再睡会儿,一会儿天亮了,咱仨一起下树拼命!” 森林的尽头,东侧的天边,开始露出一丝鱼肚白。 生活并不完美,有时还会残酷的和你开些玩笑,让你经历些历练,但你如果因为不完美的生活,就咒怨这生活,游离于生活之外,你将永远无法获取快乐和满足。就好像此刻,凌晨,天亮前最黑暗的时段,我、刘长水和陈刚,却享受到过去24小时危机中,最难得的松弛。天亮之后,是死是活,那是太阳升起之后的事情,至少在现在,我们很纯粹的在欣赏,树下的情景,让我们暂时忘却了仇恨和杀戮,亲历着猛兽之间的亲情。 老罴王受的伤真的很严重,它仰卧在营区平整的土地上,呼哧哧的喘着粗气,呼吸声却越来越弱。他那双血红的眼睛,依旧在警惕的看着我们。但罴群里唯一的“孩子”,却夯当上前用鼻子拱了拱老罴王,用舌头给自己的父亲舔舐伤口。老罴王却只是从喉咙里呼噜噜的发出了些许低声呻吟作回应。罴王的“佳丽粉黛”也没有再睡去,她们围坐在老罴王的身边,用自己的体温给老罴王取暖,或是替他舔舐伤口,或是把下巴搭在老罴王的身上守护。 松弛下来后,时间过得很快,温暖的阳光斜斜的射穿浓密的树冠,在密林中形成一道道光柱。 “喔,天是已经亮了么?”刘长水的面色蜡黄,显然是受尽折磨,此刻他已经不愿意睁开眼睛,但还是蓄力问道,“咱什么时候开始行动?” “再等等,再等等,等天再亮些!”陈刚先是朝小刘小声说了句,然后又在我的身边耳语,“我估计老罴王快完了,他真要是死了,这些雌罴和那只小罴没有了守护,至多再待一个小时便会离开。” “如果老罴王缓过来,又活了呢?”我问道。 “嘿嘿,刚刚‘入侵者’没杀死老罴王,备不住你能!”陈刚话虽说的留有余地,脸上却露出胸有成竹笃定的笑容。 017 “这只老罴王是怎么受伤的?”陈刚在树上双手合拢搓来搓去,献出一种难以压抑的兴奋感。 “让‘入侵者’咬的啊?夜里在树下争食吃那阵子的事儿。”我说。 “这我再不知道么!”陈刚下意识的把手往口袋里伸,兜里却空空如也,“要是TM有根烟抽就好了!我得把思路理清啊!” “说吧,有什么计划,别卖关子,老子估计活不长了,弥留之际,能帮上点儿忙也是好的!”小刘躺在树上,嘴唇翕动,声音孱弱,说完这句便紧咬牙关。 “放心吧你死不了,昨天早晨是你第一个把老罴王打伤救了我的命,你比老罴王还牛,你的命比他们还硬,你脑子比他们还灵光,你死不了!”我给刘长水鼓劲宽心。 “这就是了!小刘是怎么把那大家伙打伤的?”陈刚问。 “藏在我身后,突然出现,飞起一斧子,老罴王没躲开,正中肩头。”我用尽可能简明扼要而又清晰的描述,向陈博士还原昨天清晨的场景,那是我们和罴群的首场遭遇战。 “可是按照昨晚老罴王那身手,你估计他会躲不开小刘抛过去的斧头么?”陈刚问我。 “老罴王那反应,肯定躲得开吧!我估计它是没预估到危险,所以才受了伤。” “夏记者你错了!” “我说陈博士你也别记者、记者的这么叫我了,我比小刘大,比你小,我的朋友都喊我老三,你也这么喊,没毛病。” “老三你别打岔,我告诉你啊,那老罴王之所以躲不开斧子,不是因为它轻敌,而是因为,他暂时失明了!”陈刚顺口就应承了我“老三”的称号,他的情绪突然变得轻松起来,得意洋洋的告诉我,“你可以喊我刚子,也别喊我陈博士了。咱都准备经历生死了,就也甭跟我客套了。”
“得了,刚子!”我朝陈博士点了点头。 “这罴和熊是近亲,眼球的构造便也和熊一样,其实和人类也大同小异。都是靠视神经作用在眼球内的平滑肌,控制瞳孔的大小,进而控制进光量才能看清东西的。”刚子一边说,一面用手模拟起瞳孔变化大小的原理,“眼球里有晶体,晶体的功能相当于你照相机的镜片,负责调焦距,有瞳孔,瞳孔的功能相当于你照相机的光圈,负责控制进光量,有视网膜,视网膜的作用相当于……” “相当于胶卷,负责成像呗!”我抢话答道。 “对,没错!你和那老罴王在帐篷门口打照面脸对脸的时候,给那家伙拍了照片,因为光线太暗,开了闪光灯,强烈的光线突然闪动,使那家伙的视神经受到刺激,控制平滑肌迅疾缩小瞳孔。”刚子口若悬河,嘴角都积累起一点白白的唾沫,他越说越兴奋,“闪光灯的强光一闪,老罴王的瞳孔缩小,但强光消失,平滑肌反应调整的时间稍慢,没有及时变大瞳孔增加进光量,他的眼前就变得一片漆黑,这一明一暗骤闪,在他的眼球成像中,打了个时间差,造成他有这么三四秒钟看不见东西,就形成了一个暂时性失明。” “所以说?”我好像听明白了一些,又有些似懂非懂。 “也就是说,如果能再让那罴暂时性失明,你便有用开山刀直接捅瞎他双眼的机会。” “那问题不大,照相机就还在那里呢,我能给闪光灯调试出强度更大的闪光,实际上横拨机身上一个小cao纵杆就能实现!”我低头,往树下看,之前为了爬树更快,我把富余的胶卷和相机、闪光灯,就胡乱仍在树脚下。如果我现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跳下树,给那罴群来个出其不意,或许能给自己赢得十几秒二十几秒的时间,把闪光灯调试好。 可突然间,我的脑海里闪过一丝念头,这念头让我瞬间没有了底气,“可问题是,营区里一共有这么多只罴,我一个人招呼不过来啊!”我放眼望去,7只罴此刻正在营区内聚拢成一团,“打死了老罴王,还有另外这么多呢!” “放心,领地内出现‘入侵者’,它们的习性是‘罴王’先战,你如果能消灭掉罴王,它们或许会退去。”刚子摸了一把油滋滋汗津津的脸,对我说道。 “或许退去?它们要是不退去呢?”我好不容易抓住刚子话里的一个漏子,按照职业习惯,到了说话抬杠的时候,“你刚才和小刘还说,那些雌罴也能捕猎,我怎么对付其他6只雌罴?” “兄弟,记住,哺乳动物有保护幼子的天性,换做你们文人的‘文言文’,这就叫舐犊情深,假设你现在已经解决了老罴王,他手下的所谓的‘佳丽粉黛’,就是那些雌罴,如果她们不退后的话,你就朝那只小罴下手。千万别把小罴杀了,杀了小罴,你也就肯定死了。你要是能逮住小罴,把开山刀架在小罴眼眶,她们刚看见老罴王是如何扣眼珠赶走‘入侵者’的,知道这招的厉害,你现在也如法炮制,然后朝雌罴大喊大吼实施威吓,他们顾念孩子,肯定会后退。” “得嘞,就按你说的办!”我心里深知,刚子的办法是死马当活马医——没有办法的办法,但这个节骨眼,我们已经将近24小时水米未进,小刘又已经病入膏肓,如果继续拖下去,一来我的体力会降低,进一步失去战斗力,二来小刘可能就完了,三来老罴王万一悠悠转醒,我恐怕也很难再下杀手。 想到这儿,我脱下汗衫,咬破手指头,用血写下几个阿拉伯数字。“刚子,如果我下去,再也上不来的话,记住,第一个电话,你给我媳妇打过去!” 我看了一眼刘长水,此刻他已经气若游丝,但仍然固守着昨晚做下的承诺,再苦再难再痛也忍着内急。我看了一眼陈刚,他向我露出胸有成竹的表情,好像此战我已经势在必得。 我把手指放在嘴里,吮了吮刚刚咬破的伤口,咽下鲜血,准备纵身一跃,从5、6米高的树杈上跳下。 “哟,老三,你给我再等等!”陈刚一把拉住我的胳膊。 “别等了,刚子,要打就趁现在吧!当断不断必留后患!”我笃定了决心,料想他拉也拉不住。 “不是,不是,你稳住了!”陈刚见拉住我胳膊被我一把挣脱,顺手拽住了我的裤腰带,他的手往远处的一人多高的乱草丛指去。 早晨6点,天已经大亮,东边地平线升起太阳,阳光虽不毒辣,但此刻在我们营区西侧的草丛里,形成强烈反射,那光源强烈夺目,时而游移,光斑一会儿照一下我,一会儿照一下刚子,一会儿照一下刘长水,照的我们仨都有些睁不开眼。 “这是镜子的反射啊!谢天谢地,有人发现我们了!”小刘强挣扎着用胳膊支起身体。 我站起身,三窜两跳爬到杨树的更高处,手搭凉棚往远处草丛望去,那里果然有7、8个人藏身,有穿军装的有穿制服的,还有我们的科考队同伴! “是救兵到了!”我朝身下的刚子和小刘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