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章 同窗﹝三合一,万字大章﹞
这是李舒崇喜欢使用“偷窥之力”的主要原因,尤其是将它分成两股以后,他能同时看到段誉和木婉清眼里的风景人物,像两台直播节目一样的滚动播出,仿佛整个书虫的世界都在为自己表演而忙碌着。 木婉清被南海鳄神用重手法点中两个昏睡xue以后,于是这台“直播节目”只能暂停了。李舒崇没有时间等待,也不需要什么遥控器来“换台”,他心念一动,便切换到了段誉所负责的“直播节目”。同时,他启动“浓缩之力”,一脚便跨到了段誉此刻所在的地方,牢房。 段誉怎么会进了牢房呢?事情要从崖顶说起。 之前,南海鳄神掳走了木婉清,段誉也被李舒崇点了昏睡xue。好在李舒崇临走之前,给他解开了xue道,他这才逐渐醒来,由于独处高崖,他显得焦急万状,心想:“我若不赶去求这恶人收我为徒,木姑娘性命难保。可是要我拜这恶人为师,学那喀喇一声、扭断脖子的本事,终究是干不得的。他教我这套功夫之时,多半还要找些人来让我试练,试了一个又一个,那可糟糕之极。好在这恶人虽然凶恶之至,倒也讲理,我怎地跟他辩驳一场,叫他既放了木姑娘,又不必收我为徒。” 在崖边徘徊彷徨,肚中又隐隐痛将起来,突然想到:“啊哟,不好,胡涂透顶,我怎地忘了?我在那山洞之中,早已拜了神仙姊姊为师,已算是‘逍遥派’的门徒。‘逍遥派’的弟子,又怎能改投南海鳄神门下?对了,我这就跟这恶人说去,理直气壮,谅他非连说‘这话倒也有理’不可。” 转念又想:“这恶人势必叫我露几手‘逍遥派’的武功来瞧瞧,我一点也不会,他自然不信我是‘逍遥派’弟子。”跟着想起:“神仙姊姊吩咐,叫我每天朝午晚三次,练她那个卷轴中的神功,这几天搞得七荤八素,可半次也没练过,当真该死之至。”心下歉仄,正要伸手入怀去摸那卷轴,忽听得身后脚步声响,他转过身来,吃了一惊,只见崖边陆陆续续的上来数十人。 当先一人便是神农帮帮主司空玄,其后却是无量剑东宗掌门左子穆、西宗掌门辛双清,此外则是神农帮帮众,无量剑东西宗的弟子,数十人混杂在一起。段誉心道:“怎地双方不打架了?化敌为友,倒也很好。”只见这数十人分向两旁站开,恭恭敬敬的躬身,显然是静候甚么大人物上来。 片刻间绿影晃动,崖边窜上八个女子,一色的碧绿斗篷,斗篷上绣着黑鹫。段誉暗暗叫苦:“我命休矣!”这八个女子四个一边的站在两旁,跟着又有一个身穿绿色斗篷的女子走上崖来。这女子二十来岁年纪,容貌清秀,眉目间却隐含煞气,向段誉瞪眼道:“你是甚么人?在这里干甚么?” 段誉一听此言,心中大喜:“她不知我和木姑娘杀过她四个姊妹,又冒充过甚么灵鹫宫圣使。幸好我的斗篷已裹在那胖老太婆平婆婆身上,木姑娘的斗篷又飘入了澜沧江。死无对证,跟她推个一干二净便了。”说道:“在下大理段誉,跟着朋友到这位左先生的无量宫中作客……” 左子穆插口道:“段朋友,无量剑已归附天山灵鹫宫麾下,无量宫改称‘无量洞’,那无量宫三字,今后是不能叫的了。” 段誉心道:“原来你打不过人家,认输投降了,这主意倒也高明。”说道:“恭喜,恭喜。左先生弃暗投明,好得很啊。” 左子穆心想:“我本来有甚么‘暗’?现下又有甚么‘明’了?”但这话自然是不能说的,惟有苦笑。 段誉续道:“在下见到司空帮主跟左先生有点误会,一番好意想上前劝解,却不料弄得一团糟。本是奉司空帮主之命去取解药,岂知却遇上一个大恶人,叫作南海鳄神岳老三,说我资质不错,要收我为徒。我说我不学武功,可是这南海鳄神不讲道理,将我抓到了这里,高高搁起,要我非拜他为师不可。在下手无缚鸡之力。”说着双手一摊,又道:“这般高峰险崖,那说甚么也下不去的。姑娘问我在这里干甚么?那便是等死了。”他这番话倒无半句虚言,前段属实,后段也不假,只不过中间漏去了一大段,心想:“孔夫子笔削‘春秋’,述而不作。删削删削,不违圣人之道,撒谎便非君子了。” 那女子“嗯”了一声,说:“四大恶人果是到了大理。岳老三要收你为徒,你的资质有甚么好?”也不等段誉回答,眼光向司空玄与左子穆两人扫去,问道:“他的话不假罢?” 左子穆道:“是。”司空玄道:“启禀圣使,这小子不会半点功夫,却老是乱七八糟的瞎捣乱。” 那女子道:“你们说见到那两个冒充我姊姊的贱人逃到了这山峰上,却又在哪里?段相公,你可见到两个身穿绿色斗篷、跟我们一样打扮的女子没有?” 段誉道:“没有啊?没见到两个跟姊姊一样打扮的女子。”心道:“穿了绿色斗篷冒充你们的,是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我没照镜子,瞧不见自己;木姑娘是‘一个女子’,不是‘两个女子’。” 那女子点点头,转头问司空玄道:“你在灵鹫宫属下,时候不少了罢?”司空玄战战兢兢的道:“有……有八年啦。”那女子道:“连我们姊姊也认不出,这么胡涂,还能给童姥她老人家办甚么事?今年生死符的解药,不用指望了罢。”司空玄脸如土色,跪倒在地,不住磕头,求道:“圣使开恩,圣使开恩。” 段誉心想:“这山羊胡子倒还没死,难道木姑娘给他的假解药管用,还是灵鹫宫给了他甚么灵丹妙药?那‘生死符的解药’,却又是甚么东西?” 那女子对司空玄不加理睬,对辛双清道:“带了段相公下去。四大恶人若来罗唣,叫他们上缥缈峰灵鹫宫来找我。擒拿那两个冒牌小贱人的事,着落在你们无量洞头上。哼哼,好大的胆子!还有,干光豪、葛光佩两个叛徒,务须抓回来杀了。见到我那四位姊姊,说我叫她们径行回灵鹫宫,我不等她们了。”她说一句,辛双清答应一句,眼光竟不敢和她相接。 那女子说罢,再也不向众人多瞧一眼,径自下峰,她属下八名女子跟随在后。 司空玄一直跪在地下,见九女下峰,忙跃起身来奔到崖边,叫道:“符圣使,请你上复童姥,司空玄对不起她老人家。”说完便奔向高崖的另一边,涌身向澜沧江中跳了下去。 众人齐声惊呼。神农帮帮众纷纷奔到崖边,但见浊浪滚滚,汹涌而过,帮主早已不知去向,有的便捶胸哭出声来。无量剑众人见司空玄落得如此下场,面面相觑,尽皆神色黯然。 段誉心道:“这位司空玄帮主之死,跟我的干系可着实不小。”心下甚是歉仄。 辛双清指着无量剑东宗的两名男弟子道:“你们照料着段相公下去。”那两人一个叫郁光标,一个叫吴光胜,一齐躬身答应。 段誉在郁吴二人携扶拖拉之下,好不辛苦的来到山脚,吁了一口长气,向左子穆和辛双清拱手道:“多承相救下山,这就别过。”眼望南海鳄神先前所指的那座高峰,心想:“要上这座小峰,可比适才下峰加倍艰难,看来无量剑的人也不会这么好心,又将我拉上峰去。为了相救木姑娘,那也只有拚命了。” 不料辛双清道:“你不忙走,跟我一起去无量洞。”段誉忙道:“不,不。在下有要事在身,不能奉陪。恕罪,恕罪。” 辛双清哼了一声,做个手势。郁吴两人各伸一臂,挽住了段誉双臂,径自前行。段誉叫道:“喂,喂,辛掌门,左掌门,我段誉可没得罪你们啊。刚才那位圣使姊姊吩咐你们带我下山,现今山已下了,我也已谢过了你们,又待怎地?” 辛双清和左子穆均不理会。段誉在郁吴两人左右挟持之下,抗拒不得,只有跟着他们来到无量洞。 郁吴两人带着他经过五进屋子,又穿过一座大花园,来到三间小屋之前。吴光胜打开房门,郁光标在他背上重重一推,推进门内,随即关上木门,只听得喀喇一声响,外面已上了锁。 段誉大叫:“你们无量剑讲理不讲?这可不是把我当作了犯人吗?无量剑又不是官府,怎能胡乱关人?”可是外面声息阒然,任他大叫大嚷,没一人理会。 段誉叹了口长气,心想:“既来之,则安之。那也只有听天由命了。”适才下峰行路,实已疲累万分,眼见房中有床有桌,躺在床上放头便睡。 睡不多久,便有人送饭来,饭菜倒也不恶。段誉向送饭的仆役道:“你去禀告左辛两位掌门,说我有话……”一句话没说完,郁光标在门外粗声喝道:“姓段的,你给我安安静静的,坐着也罢,躺着也罢,再要吵吵嚷嚷,莫怪我们不客气。你再开口说一句话,我就打你一个耳括子。两句话,两个耳光,三句三个。你会不会计数?” 段誉当即住口,心想:“这些粗人说得出,做得到。给木姑娘打几个耳光,痛在脸上,甜在心里。给你老兄打上几掌,滋味可大不相同。”吃了三大碗饭,倒在床上又睡,心想:“木姑娘这会儿不知怎么样了?最好是她放毒箭射死了那南海鳄神,脱身逃走,再来救我出去。唉,我怎地盼望她杀人?” 段誉胡思乱想一会,便睡着了。 他刚睡不久,李舒崇便穿越了进来,连日奔波,他的魂力消耗极大,所以想趁机补一个好觉,于是他躺在段誉的身边,很快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到次日清晨才醒,李舒崇起床后四下里张望了一下,只见房中陈设简陋,窗上铁条纵列,看来竟然便是无量剑关人的所在,只是空间宽敞,倒无局促之感。 不久后,段誉也醒转过来,他并没有发现角落里的李舒崇,只是一心想着怎样逃离牢笼,怎样去营救木婉清。李舒崇将“偷窥之力”和“品格之力”同时激活,送入段誉的脑海,便能清晰地掌握了他的所有心思动态。 此刻,段誉摒弃了私心杂念,他心里想的第一件事,便是遵照神仙姊姊嘱咐,练她的“北冥神功”,于是从怀中摸出卷轴,放在桌上,一想到画中的裸像,一颗心便怦怦乱跳,面红耳赤,急忙正襟危坐,心中默告:“神仙姊姊,我是遵你吩咐,修习神功,可不是想偷看你的贵体,亵渎莫怪。” 他把卷轴缓缓展开,将第一图后的小字看了几遍。这等文字上的功夫,在他自是犹如家常便饭一般,看一遍即已明白,第二遍已然记住,读到第三遍后便有所会心。他不敢多看图中女像,记住了像上的经脉和xue位,便照着卷轴中所记的法门练了起来。 文中言道:本门内功,适与各家各派之内功逆其道而行,是以凡曾修习内功之人,务须尽忘已学,专心修习新功,若有丝毫混杂岔乱,则两功互冲,立时颠狂呕血,诸脉俱废,最是凶险不过。文中反复致意,说的都是这个重大关节。段誉从未练过内功,于这最艰难的一关竟可全然不加措意,倒也方便。 李舒崇慢慢走了过来,在一旁边看边学。虽然他早就练过武功,可是他和普通的习武之人完全不同,因为他有最为特殊的五色丹田。他的丹田之力包括了火毒之力、元阴之力、寒毒之力、剧毒之力和佛法之力,而且这五种丹田之力相互补充,相互制约,达到了完美的平衡,能产生极大的吸力,将对手的内力吸引到自己的丹田里,然后提纯、液化、浓缩成丹田之力的一部分。所以,北冥神功和他的丹田极为匹配,完全不会冲突。 只过了小半个时辰,段誉便已依照图中所示,将“手太阴肺经”的经脉xue道存想无误,只是身上内息全无,自也无法运息通行经脉。跟着便练“任脉”,此脉起于刚门与下阴之间的“会阴”,自曲骨、中极、关元、石门诸xue直通而上,经腹、胸、喉,而至口中下齿缝间的“断基xue”。任脉xue位甚多,经脉走势却是笔直一条,十分简易,段誉顷刻间便记住了诸xue的位置名称,伸手在自己身上一个xue道、一个xue道的摸过去。此脉仍是逆练,由龂基、承浆、廉泉、天突一路向下至会阴而止。 李舒崇对于任脉和督脉更是极为熟悉,早在当初修炼九阳神功时便已纯属无比,眼下更是轻车熟路,练得酣畅淋漓。他很快便练完了一遍,多出的时间便用来观看段誉的感悟,以便印证一二。 图中言道:“手太阴肺经暨任脉,乃北冥神功根基,其中拇指之少商xue、及两乳间之膻中xue,尤为要中之要,前者取,后者贮。人有四海:胃者水谷之海,冲脉者十二经之海,膻中者气之海,脑者髓之海是也。食水谷而贮于胃,婴儿生而即能,不待练也。以少商取人内力而贮之于我气海,惟逍遥派正宗北冥神功能之。人食水谷,不过一日,尽泄诸外。我取人内力,则取一分,贮一分,不泄无尽,愈积愈厚,犹北冥天池之巨浸,可浮千里之鲲。” 段誉掩卷凝思:“这门功夫纯系损人利己,将别人辛辛苦苦练成的内力,取来积贮于自身,岂不是如同食人之血rou?又如盘剥重利,搜刮旁人钱财而据为己有?我已答应了神仙姊姊,不练是不成的了,但我此生决不取人内力。” 转念又想:“伯父常说,人生于世,不衣不食,无以为生,而一粥一饭,半丝半缕,尽皆取之于人。取人之物,殆无可免,端在如何报答。取之者寡而报之者厚,那就是了。取于为富不仁之徒,用于贫困无依之辈,非但无愧于心,且是仁人义士的慈悲善举,儒家佛家,其理一般。取民脂民膏以供奉一己之穷奢极欲,是为残民以逞;以之兼善天下,普施于众,则为万家生佛。是以不在取与不取,而在用之为善为恶。” 想明白了此节,倒也不觉修习这门功夫是如何不该了。 心下坦然之余,又想:“总而言之,我这一生要多做好事,不做坏事。巨象可负千斤,蝼蚁仅曳一芥,力大则所做好事亦大,做起坏事来也厉害。以南海鳄神的本领,若是专做好事,岂非造福不浅?”想到这里,觉得就算拜了南海鳄神为师,只要专扭坏人的脖子,似乎“这话倒也有理”。 卷轴中此外诸种经脉修习之法甚多,皆是取人内力的法门,段誉虽然自语宽解,总觉习之有违本性,单是贪多务得,便非好事,当下暂不理会。 段誉练得这里,才抬起头,准备稍事休息。没想到一抬头就发现,身旁不知何时凭空多出了一个人,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气质相近的英俊少年。 段誉先是一愣,随即便想通了,想必又是一个被剑湖宫,不,以后应该叫剑湖洞了,强行捉来的文弱书生罢了。想到这里,他对李舒崇忽然产生了同病相怜的感觉,同是天涯沦落人呀。 李舒崇微微一笑,对段誉作揖道:“昌南书院李舒崇,从昨夜开始被关押在这里,请多关照。” 段誉忙还礼道:“小生乃大理人士,姓段名誉,彼此彼此。” 李舒崇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相识?想必我们今生有缘,昨夜才会同处一个牢笼之中。适才兄台展开卷轴后看得如醉如痴,小生出于好奇,便忍不住看了这卷轴几眼。哪知道看了之后,眼光便再也挪不开了,哦,倒不是我一味地贪恋美色、唐突佳人,而是对这个极为喜爱,不经意间,竟然初步学会了一些,所以才沉迷不已。如有冒犯之处,还望见谅。” 段誉原本略有不快,他把卷轴视若珍宝,又对神仙姊姊敬若神明,怎能容忍其他男子窥见神仙姊姊的玉体?但这个李舒崇自称来自昌南书院,想必也是书香门第出身,应该是个谦谦君子,。看他谈吐风雅,彬彬有礼,倒也是个值得一交的朋友。既然是同道中人,所谓高山流水觅知音,自己何必又小家子气、耿耿于怀呢? 想到这里,段誉便舒展了眉头,笑道:“兄台客气了,既然你我同处牢笼,自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李舒崇见段誉如此洒脱,便高兴地说道:“段兄,在我的家乡有一种说法,叫做人生四大铁:‘一起同过窗,一起扛过枪,一起坐过牢,一起嫖过……’”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他才发现自己有点得意忘形了,好在他悬崖勒马,紧急刹车,嘴巴也还算利索,剩下了那个字便没有再说出口。 我国的娼妓现象起源于春秋战国时期,纯营业性的娼妓大约出现于魏晋南北朝时期。而官妓制度的形成却出现在唐代,宋代的娼妓制度在沿袭唐代的基础上又有所发展,私妓渐渐开始盛行,大理国也深受影响。段誉虽然出身高贵,志趣高雅,几乎不染凡尘,无奈他博览群书,杂学旁收,所以哪怕李舒崇及时住口,段誉稍一推理便也知道,最后这个字一定是个“娼”字。 段誉见李舒崇住口,便知他是有所顾忌,生怕说出那个难堪的字眼,亵渎了神仙姊姊,心中便生出一见如故的感觉。于是他便说道:“既然你我一起坐过牢,不如我们今日共同来参详一下这里面的凌波微步,也算是有了同窗之谊,不知你意下如何?” 李舒崇笑道:“同窗之谊?如此甚好,今后我们可以多多探讨。就拿这凌波微步来说吧,小弟极为感兴趣,就让我们齐心协力,争取让凌波微步早日重现人间吧。” 于是两人共执卷轴,在卷轴的末端,找到了“凌波微步”这四个字。两人登时都想起了中那些句子来:“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转盼留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曹子建那些千古名句,在两人脑海中缓缓流过:“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连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辅靥承权。瓌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段誉想到神仙姊姊的姿容体态,“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蓉出绿波”,但觉依她的吩咐行事,实是人生至乐,当真百死不辞,万劫无悔,心想:“我一定要练好这‘凌波微步’,此乃逃命之妙法,非害人之本领也,练之有百利而无一害。” 卷轴上既绘明步法,又详注六十四卦的方位,他熟习,学起来自不为难。李舒崇对易经八卦似懂非懂的,但他对武学之道颇有见地,而凌波微步也就是一种特别点儿的身法步法,何况他还有“偷窥之力”可以作弊,弄不清楚的时候便到段誉脑海中查证一番,所以两人优势互补,倒也相得益彰。 只是有时卷轴上步法甚怪,走了上一步后,无法接到下一步,直至想到须得凭空转一个身,这才极巧妙自然的接上了;有时则须跃前纵后、左窜右闪,方合于卷上的步法。 两人都是痴迷的秉性,书呆子的劲道一发,遇到难题便苦苦钻研,激烈讨论,一得悟解,乐趣之大,实是难以言宣。 段誉暗想:“幸亏有李舒崇这个同窗在一起探讨,让我发现这武学之中,原来也有这般无穷乐趣,实不下于读书诵经。” 如此一日过去,卷上的步法已学得了两三成。每当有人过来,李舒崇便提前行动,躲在阴暗的角落中,因此无人发觉。只是看守众人皆惊叹于段誉的饭量,私下里称之为“饭桶”云云。 晚饭过后,两人再学了十几步,段誉便即上床睡觉。李舒崇并不喜欢和段誉再挤在一床,他内功大成,只需在墙角暗处打坐便可调息。“同窗”就好,“同床”就不必了。 段誉迷迷糊糊中似睡似醒,脑子中来来去去的不是少商、膻中、关元、中极诸xue道,便是同人、大有、归妹、未济等易卦。 睡到中夜,猛听到江昂、江昂、江昂几下巨吼,段誉登时惊醒,过不多久,又听得江昂、江昂、江昂几下大吼,声音似是牛吽,却又多了几分凄厉之意,不知是甚么猛兽。他知无量山中颇多毒虫怪兽,听得吼声停歇,便也不以为意,着枕又睡。李舒崇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他知道段誉的幸运时刻即将到来了。 只听得隔室有人说道:“这‘莽牯朱蛤’已好久没出现了,今晚忽然鸣叫,不知主何吉凶?”另一人道:“咱们东宗落到这步田地,吉是吉不起来的,只要不凶到家,就已谢天谢地了。”段誉知是那两名男弟子郁光标与吴光胜,料来他们睡在隔壁,奉命监视,以防自己逃走。夜深人静,隔壁的声音自然能传得较远,不像白日里,李舒崇和段誉轻声说话,根本无人察觉。 只听那吴光胜道:“咱们无量剑归属了灵鹫宫,虽然从此受制于人,不得自由,却也得了个大靠山,可说好坏参半。我最气不过的,西宗明明不及我们东宗,干么那位符圣使却要辛师叔作无量洞之主,咱们师父反须听她号令。”郁光标道:“谁教灵鹫宫中自天山童姥以下个个都是女人哪?她们说天下男子没一个靠得住。听说这位符圣使倒是好心,派辛师叔做了咱们头儿,灵鹫宫对无量洞就会另眼相看。你瞧,符圣使对神农帮司空玄何等辣手,对辛师叔的脸色就好得多。”吴光胜道:“郁师哥,这个我可又不明白了。符圣使对隔壁那小子怎地又客客气气?甚么‘段相公’、‘段相公’的,叫得好不亲热。”
段誉听他们说到自己,更加凝神倾听。 郁光标笑道:“这几句话哪,咱们可只能在这里悄悄的说。一个年轻姑娘,对一个小白脸客客气气,‘段相公’、‘段相公’的叫……”他说到“段相公”三字时,压紧了嗓子,学着那灵鹫宫姓符圣使的腔调,自行再添上几分娇声嗲气,“……你猜是甚么意思?”吴光胜道:“难道符圣使瞧中了这小白脸?”郁光标道:“小声些,别吵醒了小白脸。”接着笑道:“我又不是符圣使肚里的圣蛔虫,又怎明白她老人家的圣意?我猜辛师叔也是想到了这一着,因此叫咱们好好瞧着他,别让他走了。”吴光胜道:“那可要关他到几时啊?”郁光标道:“符圣使在山峰上说:‘辛双清,带了段相公下去,四大恶人若来罗唣,叫他们上缥缈峰灵鹫宫找我。’……”这几句话又是学着那绿衣女子的腔调,“……可是带了段相公下山怎么样?她老人家不说,别人也就不敢问。要是符圣使有一天忽然派人传下话来:‘辛双清,把段相公送上灵鹫宫来见我。’咱们却已把这姓段的小白脸杀了,放了,岂不是糟天下之大糕?” 吴光胜道:“要是符圣使从此不提,咱们难道把这小白脸在这里关上一辈子,以便随时恭候符圣使号令到来?”郁光标笑道:“可不是吗?” 段誉心里一连串的只叫:“苦也!苦也!”心道:“这位姓符的圣使姊姊尊称我一声‘段相公’,只不过见我是读书人,客气三分,你们歪七缠八,又想到哪里去啦?你们就把我关到胡子白了,那位圣使姊姊也决不会再想到我这个老白脸。” 正烦恼间,只听吴光胜道:“咱二人岂不是也要……”突然江昂、江昂、江昂三响,那“莽牯朱蛤”又吼了起来。吴光胜立即住口。隔了好一会,等莽牯朱蛤不再吼叫,他才又说道:“莽牯朱蛤一叫,我总是心惊rou跳,瘟神爷不知这次又要收多少条人命。”郁光标道:“大家说莽牯朱蛤是瘟神爷的坐骑,那也是说说罢啦。文殊菩萨骑狮子,普贤菩萨骑白象,太上老君骑青牛,这莽牯朱蛤是万毒之王,神通广大,毒性厉害,故老相传,就说他是瘟菩萨的坐骑,其实也未必是真的。” 吴光胜道:“郁师兄,你说这莽牯朱蛤到底是甚么样儿。” 郁光标笑道:“你想不想瞧瞧。”吴光胜笑道:“那还是你瞧过之后跟我说罢。”郁光标道:“我一见到莽牯朱蛤,毒气立时冲瞎了眼睛,跟着毒质入脑,只怕也没功夫来跟你说这万毒之王的模样儿了。还是咱哥儿俩一起去瞧瞧罢。”说着只听得脚步声响,又是拔下门门的声音。 吴光胜忙道:“别……别开这玩笑。”话声发颤,抢过去上回门闩,郁光标笑道:“哈哈,我难道真有这胆子去瞧?瞧你吓成了这副德性。”吴光胜道:“这种玩笑还是别开的为妙,莫要当真惹出甚么事来。太太平平的,这就睡罢!” 郁光标转过话题,说道:“你猜干光豪跟葛光佩这对狗男女,是不是逃得掉?”吴光胜道:“隔了这么久还是不见影踪,只怕当真给他们逃掉了。”郁光标道:“干光豪有多大本事,我可知道得一清二楚,这人贪懒好色,练剑又不用心,就只甜嘴蜜舌的骗女人倒有几下散手。大伙儿东南西北都找遍了,连灵鹫宫的圣使也亲自出马,居然仍是给他们溜了,老子就是不信。”吴光胜道:“你不信可也得信啊。” 郁光标道:“我猜这对狗男女定是逃入深山,撞上了莽牯朱蛤。”吴光胜“啊”的一声,大有惊惧之意。郁光标道:“这二人定是尽拣荒僻的地方逃去,一见到莽牯朱蛤,毒气入脑,全身化为一滩脓血,自然影踪全无。”吴光胜道:“你猜的倒也有几分道理。”郁光标道:“甚么几分道理?若不是遇上了莽牯朱蛤,那就岂有此理。”吴光胜道:“说不定他二人耐不住啦,就在荒山野岭里这个那个起来,昏天黑地之际,两人来一招‘鲤鱼翻身’,啊哟,乖乖不得了,掉入了万丈深谷。” 两人都吃吃吃的yin笑起来。 段誉寻思:“木姑娘在那小饭铺中射死了干葛二人,无量剑的人不会查不到啊。嗯,是了,定是那饭铺老板怕惹祸,何况他还贪图这两人的钱财,所以快手快脚的将两具尸身埋了。无量剑的人去查问,市集上的人见到他们手执兵器,凶神恶煞的模样,谁也不敢说出来。” 只听吴光胜道:“无量剑东西宗逃走了一男一女两个弟子,也不是甚么大事。皇帝不急太监急,灵鹫宫的圣使又干么这等着紧,非将这二人抓回来不可?”郁光标道:“这你就得动动脑筋,想上一想了。”吴光胜沉默半晌,道:“你知道我的脑筋向来不灵,动来动去,动不出甚么名堂来。” 郁光标道:“我先问你:灵鹫宫要占咱们的无量宫,那为了甚么?”吴光胜道:“听唐师哥说,多半是为了后山的无量玉壁。符圣使一到,三番四次的,就是查问无量玉壁上的仙影啦、剑法啦这些东西。对啦!咱们都遵照符圣使的吩咐,立下了毒誓,玉壁仙影的事,以后谁也不敢泄漏,可是干光豪与葛光佩呢,他们可没立这个誓,既然叛离了本派,那还有不说出去的?”吴光胜一拍大腿,叫道:“对,对!灵鹫宫是要杀了这两个家伙灭口。” 郁光标低声喝道:“别这么嚷嚷的,隔壁屋里有人,你忘了吗?”吴光胜忙道:“是,是。”停了一会,说道:“干光豪这家伙倒是艳福不浅,把葛光佩这白白嫩嫩的小麻皮搂在怀里,这么剥得她白羊儿似的,啧啧啧……他妈的,就算后来化成了一滩脓血,那也……那也……嘿嘿。” 两人此后说来说去,都是些猥亵粗俗的言语,段誉便不再听,可是隔墙的yin猥笑话不绝传来,不听却是不行,于是默想“北冥神功”中的经脉xue道,过不多时,便潜心内想,隔墙之言说得再响,却一个字也听不到了。 次日,李舒崇和段誉又练起了“凌波微步”,这种步法关键在于熟能生巧,两人照着卷中所绘步法,一步步的试演。这步法左歪右斜,没一步笔直进退,虽在室中,只须挪开了桌椅,也尽能施展得开。 又学得十来步,段誉蓦地想到一个办法,他对李舒崇说道:“待会送饭之人进来,我只须这么斜走歪步,立时便绕过了他,抢出门去,他未必能抓得我着。岂不是立刻便可逃走,不用在这屋里等到变成老白脸了?你待他们都去追我,先躲起来,随后便可逃脱。”两人商议至此,觉得似乎可行。段誉喜不自胜,心道:“我可要练得纯熟无比,只要走错了半步,便给他一把抓住。说不定从此在我脚上加一副铁镣,再用根铁链锁住,那时凌波微步再妙,步来步去总是给铁链拉住了,欲不为老白脸亦不可得矣。”说着脑袋摆了个圈子。 当下将已学会了的一百多步从头至尾默想一遍,心道:“我可要想也不想,举步便对。唉,我段誉这样一个臭男子,却去学那洛神宓妃袅袅娜娜的凌波微步,我又有甚么‘罗袜生尘’了?光屁股生尘倒是有的。”哈哈一笑,左足跨出,既踏“中孚”,立转“既济”。不料甫上“泰”位,一个转身,右脚踏上“蛊”位,突然间丹田中一股热气冲将上来,全身麻痹,向前冲出,伏在桌上,再也动弹不得。 他一惊之下,伸手撑桌,想站起身来,不料四肢百骸没一处再听使唤,便要移动一根小指头儿也是不能,就似身处梦魇之中,愈着急,愈使不出半点力道。李舒崇本要上前去救,忽然想起北冥神功可能会吸走自己的内力,而且对段誉而言,是福是祸还未可知。所以李舒崇不敢轻举妄动,只是提示段誉稍安勿躁,要静下心来想办法。 原来,段誉不知道这“凌波微步”乃是一门极上乘的武功,所以列于卷轴之末,原是要待人练成“北冥神功”,吸人内力,自身内力已颇为深厚之后再练。“凌波微步”每一步踏出,全身行动与内力息息相关,决非单是迈步行走而已。段誉全无内功根基,走一步,想一想,退一步,又停顿片刻,血脉有缓息的余裕,自无阻碍。他想熟之后,突然一气呵成的走将起来,体内经脉错乱,登时瘫痪,几乎走火入魔。幸好他没跨得几步,步子又不如何迅速,总算没到绝经断脉的危境。当然,李舒崇的内力雄浑至极,所以他并没有受到影响。 段誉惊惶之中,出力挣扎,但越使力,胸腹间越难过,似欲呕吐,却又呕吐不出。在李舒崇的劝道下,段誉长叹一声,只有不动,这一任其自然,烦恶之感反而渐消。当下便这么一动不动的伏在桌上,眼见那个卷轴兀自展在面前,百无聊赖之中,再看卷上未学过的步法,心中虚拟脚步,一步步的想下去。大半个时辰后,已想通了二十余步,胸口烦恶之感竟然大减。 未到正午,所有步法已尽数想通。他心下默念,将卷轴上所绘的六十四卦步法,自“明夷”开始,经“贲”、“既济”、“家人”,一共踏遍六十四卦,恰好走了一个大圈而至“无妄”,自知全套步法已然学会,大喜之下,跳起身来拍手叫道:“妙极,妙极!”这四个字一出口,才知自身已能活动。 原来他内息不知不觉的随着思念运转,也走了一个大圈,胶结的经脉便此解开。有了段誉的“启发”,李舒崇当然也掌握了全套的凌波微步,而且还达到了融会贯通的地步。 段誉又惊又喜,将这六十四卦的步法翻来覆去的又记了几遍,生怕重蹈覆辙,极缓慢的一步步踏出,踏一步,呼吸几下,待得六十四卦踏遍,脚步成圆,只感神清气爽,全身精力渳漫,再也忍耐不住,大叫:“妙极,妙极,妙之极矣!” 郁光标在门外粗声喝道:“大叫小呼的干甚么?老子说过的话,没有不算数的,你说一句话,吃一个耳光。”说着开锁进门,说道:“刚才你连叫三声,该吃三个耳光。姑念初犯,三折一,让你吃一个耳光算了。”说着踏上两步,右掌便往段誉脸上打去。 这一掌并非甚么精妙招数,但段誉仍无法挡格,脑袋微侧,足下自然而然的自“井”位斜行,踏到了“讼”位,竟然便将这一掌躲开了。郁光标大怒,左拳迅捷击出。段誉步法未熟,待得要想该走哪一步,砰的一声,一拳正中他胸口的“膻中x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