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6章不是我错,你逼我的
荆襄宛城一带,算得上是中原门户。 所谓门户么,当然没人喜欢自家的门户破烂不堪,但是当下这个中原门户,确实不怎么好看。 人离不开衣食住行,而衣食住行则是离不开各种商品。 大汉王朝,原本是雒阳繁华,天下居冠,但是从董卓烧了雒阳之后,曾经的京都便是一蹶不振,但是烧了雒阳,不代表就烧了天下的商行,断绝了商品的往来。 尤其是荆襄。 整体而言,对于荆襄来说,因为其自身的生态体系,再加上一直相对来说处身局外,并没有直接陷入混乱的纷争当中,所以经济体系还算是不错,商品交易也比较繁忙。尤其是在宛城一带,由于商路的通行,再加上骠骑将军的影响力度还是比较大的,便形成了一个较为稳固的市场。 只不过这样的市场,想要进行交易,依旧是有风险的。在宛城之内当然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出了宛城,走得稍微偏远一些,往往由于官府管制力度也不够,各种走私、劫掠之事一直盛行,屡禁不绝。 无本生意么,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都可以,自然使得不少人愿意铤而走险。 尤其是南阳。 这个曾经是帝乡的郡县,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了高贵的模样,曾经拥有的荣耀和骄傲,如今已经是无处安放。 时值五月,太阳开始渐渐的毒辣起来,举目所及之处,基本上多是野岭荒山。往日密集的村庄、田禾,如今稀疏荒废,便是官道,也呈现出年久失修的凋敝景象。 路上行人不多,多是士族,商户,还有大量携带兵刃的护卫。当然,个别独行侠也有,只不过没有后世影视当中那么的潇洒豪迈。即便是士族子弟,在途中行进的时候也大多数是衣服土气破旧,须发凌乱脏乱,但是唯一闪亮的,便是刀兵。 就像是大米立减王国的持枪,可以不用,但是不能没有。 打出旗号的,多少还有些胆气,横眉怒目,而那些独行侠们,即便是缺乏睡眠的疲惫模样,在落脚或打尖之时,也是先以警惕的目光巡视视野中的所有人,看清楚谁是肥羊,谁是穷鬼,谁是猎手,谁又是猎物。 大汉一度崇尚游侠。 侠么,其实更多的时候算是中等偏下的一个词。 毕竟一开始就是侠以武犯禁,而所谓为国为民的大侠么,其实就跟叶公差不多,是一个美好的愿望,真要是实现了,反而不那么美了。 毕竟让侠客来为国为民,那么原本应该为国为民的那些人去哪里了?让侠客来主持正义,那么原本应该主持正义的机构又做了些什么?所以侠客的作为越大,越正义,就只能说明一件事情…… 就像是后世碰到些事情,正常流程办不下去了就请记者,媒体,结果大量曝光之后,然后许多不好办的事情忽然就好办了一样,这原本就不是一个正常的状态。那么这样的办事流程使得某些记者,某些媒体扬名立万,究竟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 汉代的游侠,便是如此。 关中三辅北地清剿了游侠,这些汉代游侠在骠骑的底盘上待不下去,一些人选择了放下刀枪,另外一些人则是放不下原本的生活,离开了关中北地,来到了南阳。 因为南阳实际上在袁术之后,已经基本败坏,大汉朝廷的官府体系结构基本上荡然无存,所以在这一块地方即便是犯了事杀了人,也比其他地方更容易处理,不会产生其他的麻烦。所谓车船店脚衙,无罪也该杀,若是旁处,多少还有些冤枉的,但是在这边,有一个算一个,手脚干净的简直是凤毛麟角。 盐、铁、茶的走私,各种见不得光的生意,只要有利润,便会有人做。越是风险高,便是越是利润大,在各种利益的驱使下,山贼路匪简直是多如牛毛一般,若是不明就里的家伙一头扎进来,怕是就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朝堂有朝堂的规矩,游侠自然也有游侠的方式。 在南阳之中,宛城东南这一带能过活下来,立足种地的村庄和山寨,也不是什么善茬,即便是看起来像是农夫,也不过是像农夫而已…… 这样的生态一直朝南延伸,直到曹cao和孙权两人的边境之地,成为了这一带最为常见的生态环境,普通的村庄和混乱的山寨完全融为一体,遵纪守法在这一片区域是个笑话,使得争强斗狠成为了最终的主流,谁够狠谁才能活下去的无主之地。 而这一段时间,在云梦泽一带冒出的一个新寨子,号称是义薄云天…… 嗯?为什么不是替天行道?哈哈,那是不可能的,毕竟这样的口号几乎就是等同于扯旗造反了,虽然现在造反也不算得什么,可也不是随便就能喊的。 因为山寨出乎意料的确实是有钱又有粮,所以这一段时间一来,几乎每一天、每一刻,都有不少零散游侠,结伴匪徒望风来投,在这些人中,不乏在黄巾之乱当中被击溃的张角手下余孽,还有各地诸侯的逃亡兵卒等等,反正各种亡命之徒不断汇集。 奇怪的是,这个新寨子的崛起,周边的诸侯似乎都没看见。 或许是因为云梦泽虽然已经不像是先秦之时那么庞大,已经因为泥沙的堆积萎缩了许多,但还是有不少沼泽地的,真要是进军多少有些麻烦? 反正不管是刘表还是曹cao,亦或是孙权,就像是三不管地带一样,都没有什么举动。再这样的情况下,不知不觉当中就变成了三方都不敢动,山寨的名声越发的响亮,许多苦苦支撑的江湖浪荡子,游侠走单帮,就开始依附于这个寨子…… 可是谁也不知道,这个山寨的头领,那个脸上有一道血色疤痕的头目,并非出身游侠,而是当年袁术手下大将雷薄…… 什么时候动手? 雷薄低着头扒饭,脸上巨大的血色疤痕像是蜈蚣一样蠕动着,让人望之生畏,或许是粗糙的麦粒并不好下咽,雷薄吃饭的速度并不快。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一名年轻的士族子弟模样的人,多少有些漫不经心的回答道。 雷薄停下了扒拉麦饭的手,也放下了碗,死死的盯着年轻人,嘴里咀嚼着。 血色的疤痕跳动着。 主公安排我怎么会清楚?不过,算算时间,也就是一两个月的功夫了……年轻人被盯着显然有些不自在,便又补充说了一句。 雷薄盯着,喉咙动了动,然后垂下了眼睑,继续扒饭。 年轻士族子弟皱眉待了片刻,见雷薄不说话,自己也没什么好说的,便觉得无趣之极,哼哼了两声,随意的拱拱手,算是和雷薄打个招呼,便径直离开了。 雷薄将最后一粒麦饭吃进嘴里,然后放下了碗,举起袖子往嘴上一抹,便站起身来,向外走去。一路上不少人见到了雷薄,纷纷弯腰行礼,雷薄也咧着嘴笑回礼,似乎丝毫没有方才小屋之内的阴沉模样。 一路向上,便是后山,渐渐的人就少了。 夕阳从云梦泽的边缘落下,映照得水光潋滟,一片橘红。也映衬得雷薄脸上血色疤痕,就像是重新裂开,有血色翻涌出来一样。 雷薄收了笑,脸上的阴霾重新翻滚起来,不由得轻轻摸了摸自己脸上的疤痕。 疤痕很大。 想必当时的伤口很深。 这不是投敌……兄弟……错的是你,不是我……这个世道,只有谁够狠,谁才能活下去……曹公比袁公狠,所以曹公赢了……我比你狠,你收手了……所以,我赢了…… 谁想一辈子当贼?是兄弟你逼我的,我也没得选……快了,最多再两个月,我就重新是将军了……而你,呵呵,哈哈哈…… ………… 良药苦口。 只不过,苦口的也未必全部是良药。 黝黑的药汤之中,映照出一个苍老的身影,旋即涟漪荡开,身影消散。 刘表闭上眼,将碗中的药一饮而尽。 傅巽跪在一侧,眼眸中流露出担忧之色,明公,感觉如何? 刘表缓缓的呼出一口气。聊胜于无…… 刘表扯着嘴角笑了笑,若是仍有当年单骑进襄阳之勇……呵呵,多少可多撑些时日…… 主公……傅巽深拜,声音微微颤抖。 公悌……刘表沉默了片刻,然后看着傅巽缓缓的说道,某先前有言……便不再赘述了…… 傅巽抬起头来,眼角之处似乎略有泪痕,主公!巽定然尽心尽责辅佐琮公子…… 刘表微微闭上眼,呵……某自然信得过公悌……说起来,当年某进得荆襄,身边无兵无将,身边便只有机伯与汝……一晃眼,便是岁月匆匆,光阴如箭……这些年,便多亏公悌辛劳…… 得主公青睐,乃巽之万幸也……傅巽叩首道,得主公托付大事,巽纵然粉身碎骨,亦不敢负主公…… 如今社稷动荡,朝堂纷争不断……琮儿还小……刘表仰头,眼角处一颗浑浊的眼泪滚下,荆襄亦是难归一心……若某不禄,蔡氏难免独大……公悌还需多多帮扶,切莫让琮儿屈于蔡氏之下…… 主公请放心!巽定不负主公之托!傅巽说得斩钉截铁。 刘表眉眼一动,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然后从袖子当中取出了一个密封火漆的小竹筒,递给了傅巽。 傅巽一愣。 此物……刘表眉目低垂,某怕是撑不过今冬……若是某……公悌便将此物暗中与琮儿…… 傅巽目光一凝,然后膝行几步,上前恭敬的接过,将小竹筒纳入怀中。 公悌……且去吧……某累了…… 主公…… 去罢…… 傅巽低着头,沉默了片刻,才再拜了拜,退了出去。 刘表一直保持着柔和的脸色,直至傅巽的身影消失在回廊的拐角之处,原本如同泥塑木雕一般的面容,花白的眉毛却猛的一落,旋即一扬! 这一扬,杀气盎然。 ………… 傅巽怀着小竹筒,出了刘表府邸,坐上了自家的车辆,就像是踹着一块火红的炭,额头上不知不觉当中汗珠滚滚而落。
咕咕噜噜。 车辆的轮子压在青石板上,然后一边的轮子压到一块碎石上,不由得一跳! 傅巽身形一歪,连忙用手扶住凭栏,然后忽然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劲的地方,猛地一抬头,却见到不远之处,临街的二楼窗口之上,露出了蔡瑁的脸。 蔡瑁微微点头,笑容可掬。 ………… 此物有火漆……傅巽头上冒出了细细的汗珠,忍不住用袖子擦拭了一下,若贸然破之,若是主公翌日又问…… 蔡瑁捏着竹筒,笑呵呵的说道:公悌尽管放心……某定然做得天衣无缝…… 说完,蔡瑁便放下竹筒,轻轻拍了拍手掌。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一个老头低着头匍匐而出,拜见家主…… 来,看看这个……能做么?蔡瑁将竹筒递了过去。 白胡子老头双手接过竹筒,仔细端详了片刻,说道:能做。 善!蔡瑁点头说道,那就做罢…… 等等!傅巽一伸手,蔡将军!这一步迈出去,可是回不了头了! 蔡瑁嘴角一裂,露出两颗白牙,莫非公悌还以为某能回头了? 傅巽定定的看着蔡瑁,蔡瑁眼也不眨的看着傅巽。 半响,蔡瑁叹了口气,挥了挥手。 白胡子老头将小竹筒放回,恭敬的头一低,然后缩回了屏风之后,窸窸窣窣之中,远去了。 蔡瑁捏着小竹筒,脸上似笑非笑的说道,诸葛孔明,已留于关中,并未归宛! 傅巽脸色一变,骠骑将军…… 蔡瑁哈哈笑了笑,骠骑将军家大业大,哪里看得上荆襄这弹丸之地啊……笑声到了最后,却有些沙哑。 如今唯有自救!蔡瑁又将小竹筒放在了傅巽面前,公悌若是不愿,某便不看就是!只不过……荆襄之处,百万人家,怕是转眼便是生灵涂炭! 傅巽头上的细汗汇集着,终于是形成了一颗大汗珠,滚滚而落,滴落在小竹筒旁边,将木地板晕染出一块如同血色一般的圆形斑点来。 刘公自然是荆州牧……蔡瑁看着傅巽,冷声说道,然荆州非刘公也……非蔡某不忠不义,乃蔡某生于荆襄,长于汉水,便要保一方乡土,一方百姓!荆襄子民,千家万户或生,或死,便是在公悌一念之间! 傅巽眼神晃动着,脑海之中一幅幅的景象如同走马灯,闪烁而过。 襄阳城门之处,刘表昂然而立。 庭院之中,三雅旁边七倒八歪的人。 略显稚嫩的斐潜拜倒在刘表堂前。 誓师南进的祭坛之上,猎猎飘飞的旌旗。 兵卒矗立,金鼓轰鸣之中,刘表是一步步的走向祭坛的顶端,然后每走一步,便苍老一分,最终原本挺拔的身姿变成了现在佝偻的身躯…… 此非刘公之过也……傅巽耳边传来蔡瑁幽幽的声音,乃不逢天时也……可之奈何啊…… 傅巽长长的吸了一口气,闭上眼,过了片刻之后才缓缓睁开,也不说什么,也不看蔡瑁,站起身,默然向外而去。 地板上,小小的竹筒旁边,一滴滴的圆斑环绕。 ……蔡瑁沉默片刻,点了点头,你不看也好…… ………… 好了…… 白胡子老头虽然年龄大,但是手却很沉稳,只用了一个时辰不到的时间,就成功破开小竹筒上的火漆,巧妙地打开了竹筒。 白胡子老头跪着,将脸贴在木板地面上。 蔡瑁沉吟了片刻,抓起了打开了的竹筒,手也不免有些颤抖,便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将小竹筒拿到面前。 小竹筒本身就不大,里面蜷着一张似乎写了些字的绢布。 蔡瑁伸两根手指,缓缓的将绢布从竹筒当中抽了出来…… 表承皇恩,牧荫荆州,自治以来,纪纲法度,用人行政,不敢媲美先贤…… 蔡瑁飞快的略过,然后眼睛忽然睁大,瞳孔里面映出了六个字,囚蔡氏,杀蔡瑁! 笔划如钩,如刀,刺得蔡瑁瞳孔猛的一缩,然后从中流淌出几分血色来。 一阵风穿堂而过,蔡瑁只觉得后背冰寒,直透心中! 半响之后,蔡瑁才控制着手,将绢布重新卷好,放进了小竹筒之内,然后又亲眼看着白胡子老头用工具细细的融了一些火漆,一点一点的将小竹筒重新密封起来。 整个过程,蔡瑁都坐在一旁,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小竹筒。 大概半个时辰过后,白胡子老头将竹筒放下,家主,封好了…… ……蔡瑁点了点头,勉强维持着平稳的声调,辛苦了……你且在后院暂先住下,有何需求,和管事直说便是…… 小老头走了。 好一个刘荆州……好一个刘景升……蔡瑁死死的看着地上的小竹筒,半响之后才低声说道,这不是我错!刘景升!这都是你逼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