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塑料工业网 - 历史小说 - 诡三国在线阅读 - 第3170章这个意思还是那个意思

第3170章这个意思还是那个意思

    许县也下雪了。

    这种春天的雪,无疑是打乱了许多人原本的计划。

    就像是从西域而来的鄯善国的『降表』,像是这漫天的飞雪,铺天盖地而来,不管任何人是准备好了,亦或是压根就没什么心理准备。

    至于为什么是『降表』,而不是『条约』,是因为很多山东之人无法理解什么叫做『条约』,就只能是换了一个他们所习惯,所能理解的旧有词汇来替代。

    对于许多普通百姓来说,鄯善国是一个遥远的国度,甚至遥远到了他们难以想象的程度。鄯善国的人是长了两张嘴么?还是多了个眼珠?亦或是什么龅牙赤发裸体并指?

    因为原本在山东之地,对于外界的描述,总是蛮荒的,不开化的,动则便是什么『南蛮之地,烟水迷离,瘴气森森,败絮其中。气候湿热,旱涝不调。山多峡险,道路艰险,难行不便。』

    然后在那些地方的人,则是『东夷之性,薄礼少义,捍急能斗,仪山堑海,凭险自固』,要不然说他们像是野兽一样,在春暖花开的时候男男女女会到河流当中去洗澡,然后自由配种云云……

    于是大汉的山东百姓就一边啧啧啧的鄙视着,一边也是啧啧啧的羡慕着,觉得自己怎么就没遇到这种自相混淆的好事情?

    但很有意思的是,当有人提议要去攻打这些蛮荒的时候,又会有人跳出来表示,这些蛮夷『上下和睦,百姓安乐,未可图也。』

    嗯?

    之前官府不是说华夏外界的这些蛮夷都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么?

    那么我们去解救这些蛮夷,这些蛮夷难道不应该是箪食以迎么?

    官吏咳嗽一声,表示我从来都不说谎话,这一辈子就没有说过一句谎话,至于水深火热那是肯定的,但是打蛮夷还不到时候,至于要等什么时机么,『若上乱下离,则可以行间,间起则隙生,隙生则修德以来之,固甲兵而击之,其势必克也。』

    山东百姓哼哼两声,多半也明白了自己被骗了。

    其实山东百姓也知道,华夏外界的蛮夷未必真的就是水深火热,同样也不见得会比华夏本土会好,只不过天天年年都是这么老一套说辞……

    有意思么?

    官吏也哼哼两声,然后嘟囔着『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什么的,走了。

    因此,在山东之地,朝堂,官府,官吏,百姓,上下的层级之间的联系是脱节的,而造成这种脱节的根本原因,就是欺瞒。

    欺上瞒下。

    就像是这一次鄯善国递送条约到了许县,对山东百姓宣称就是『降表』,然后轻描淡写的表示这不过是骠骑……哦,逆贼斐潜的求和妥协之举而已,不值得什么关注,来,来,给你们看另外一个瓜,这安平坊新当选的花魁,这瓜是不是又大又圆又白啊?

    至于朝堂上层的那些人物么,则是一個个心中震撼,各自肚肠。

    有汉以来,不是没有灭他国记录,但那基本都是汉武帝干的,南越,大宛,卫氏朝鲜,北漠匈奴……

    到了东汉时期之后,目光短浅的小农经济就只会盯着眼皮下的土地和佃户,从此就渐渐的不再有对外的欲望。

    当然,东汉也不是没有对外作战。

    比如匈奴。

    如果说东汉对于西域的争夺也算是对外战争,那也可以。只不过更为准确的应该是『复通』。以及对于西羌,或是其他对外族的战争,有时候更多的是在应对,而不是主动去征服。

    整体来说,就是向外的脚步停滞了,直至斐潜的出现。

    许多人都没有想过,斐潜竟然会将鄯善国直接一分为二,然后签下了这一份的鄯善条约……

    历史上曹cao后期安排南匈奴多少算沾一点分割敌国的边,然后攻打乌桓人也算是对外战争了。刘备孙权也都因为地域和外族连接有产生冲突,但是这些事情都和东汉无关。

    东汉末期的朝堂是孱弱的。

    所以单独看斐潜攻伐西域,挥军直进,转眼之间就平定了西域纷乱,顺带将鄯善国一分为二,让其国王签订条约,不管是从哪个角度来说,斐潜的这手段简直就是又快又狠,真不愧是大汉骠骑,仿佛一过去就伸出擎天巨手,将整个西域瞬间就按倒在地。

    按照道理来说,鄯善条约是一件好事,是一件喜事,可是对于某些人来说,却不能感觉到有什么喜悦之情。

    比如刘协。

    大汉开疆辟土,倾覆外邦犹如翻掌,作为天子,应该是高兴才是,可是刘协却在夜里惊醒。

    从床上忽然惊坐起来时,刘协的额头上,已是一身冷汗。

    光芒昏暗,窗户之外天色混沌一片,房顶上噗噗细细有声,雪花纷飞而下。

    他从床上下来,披起衣服,咬着牙关,心中又经历了那天的一切。

    那时候,董卓以武力胁迫刘协迁都,然后千万的河洛人在前往长安的道路上宛如行尸走rou一般的蹒跚前行。

    那一年,长安大雪。

    混乱的厮杀,鲜红的鲜血。

    热血也无法将寒冰融化。

    在董卓之前,大汉从来没有人想过,一个边境的武将,竟然会给大汉王朝造成多大的伤害。

    当然,在刘协心中,董卓就是代表为祸乱朝纲,至于董卓当年在西凉的血战伤痕,刘协早就已经忘记了。

    从董卓之后,大汉之中的野心家才意识到,原来大汉已经是这么虚弱不堪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大汉原本勉强维持的秩序,彻底崩坏。

    酸枣的联盟,与其说是『反董』,更不如说是『反汉』。聚会的诸侯嘴上说着为了天子,实际上为了什么,他们自己清楚。

    于是相互之间的吞并和杀戮开始了。

    刘协慢慢的爬起来,没有惊动蜷缩在一角睡觉的小太监,穿上锦靴,披上了皮裘,往外走了几步,推开暖阁,站到了窗前。

    细绢蒙着的窗户,透着混沌的光,照在刘协的脸上,就像是微薄的希望。

    鄯善国的消息传来,刘协不是开心,而是吓到了。

    刘协不止一次的回想,如果当年王允刚刚诛灭董卓的时候,大汉尚且还有一口气在,只要能够拨乱反正,哪怕是舍弃一些权柄,大汉依旧还可以掌控局面。

    结果王允又失败了,这一次整个大汉的尊严便是完全垮塌。

    之前还可以说是权臣害国,是权柄滔天的人物导致,是大汉很多皇帝都无法抗衡的,所以刘协遭受的羞辱也算不了什么,但是李郭二人算是什么?不过是乱兵而已,结果就那么几千的乱兵,就使得大汉万劫不复。

    那年,雪很大。

    血很红。

    不知道为什么,刘协总是觉得长安就像是一个凶兽,撕扯着大汉的血rou。

    不管长安的主人是谁。

    『陛……陛下……』在床脚蜷缩睡觉的太监醒来,发现刘协竟然走到了外面,站在窗前,便是吓得连滚带爬出来,话都讲不利索。

    刘协制止了小太监过于惊慌的言行,但是并没有拒绝小太监给他送来的锦袍。

    他站在窗前,确实有些冷了。

    锦袍穿上身,顿时刘协就觉得暖和了起来。

    然而刘协旋即又是一愣,因为穿上的锦袍,正是关中出产的御寒优品……

    迟疑半响,刘协转头问小太监,『你忠心服侍于朕,朕……朕赏你一百金……』

    金,不是黄金,而是赤金,也就是铜币。

    小太监愣了一下,旋即大喜叩首而谢,笑容满面。

    刘协见状,也笑了笑,但是笑容很快就收了起来,转头继续眺望着窗外。

    雾蒙蒙的窗外。

    别说是一百金,就算是一百斤的黄金,刘协现在也给得起。

    可是,终究有些赏赐,他给不起。

    ……

    ……

    雪花纷飞着。

    往常这个时辰,应该是天色大亮了,可是现在却依旧混沌不堪。

    一辆马车在雪中摇摇晃晃而来,侧面挑起的灯笼即便是油纸覆盖,也似乎被风雪所晕湿,闪烁着,似乎随时都会熄灭。

    马车停稳。

    仆从连忙上前,将木板做成的阶梯垫在马车下方。

    钟繇从马车上下来,踩在了木板台阶上,然后走上了被雪花覆盖的台阶。

    他原本干净整洁的锦靴,不经意间沾染上了雪水。那雪水很快的在锦缎上晕染而开,就像是血迹斑斑……

    钟繇进了屋内。

    屋内空无一人,但是很快,便是有人陆陆续续的来了,相互之间坐着,默然无言。

    仆从来来往往,端上了一些热茶。

    在钟繇下首的袁侃皱着眉头看着热茶,『还是换点酒水来罢……这茶,越喝越冷啊……』

    仆从转头看钟繇。

    钟繇纹风不动,微微合眼。

    仆从撤下了热茶,温上了酒水,然后将火盆置放在厅堂四角。

    等一切都布置好了,仆从退了下去,四周陷入了一片寂静。

    窗外的一根枝杈似乎不堪雪花重负,抖动了一下,将雪花抖落了少许,似乎很是轻快的重新抬头挺胸起来,但是很快的,雪花又再次附着而上,将其一点点的再次压低下头来。

    『艹……』袁侃刚发出了一个音节,就看见钟繇投过来的警告眼神,便是咳嗽一声,将那个音节后面的丞相,或是老贼什么的吞下肚,『这鄯善条约,究竟是什么意思?』

    钟繇沉默着,思索着,没有立刻说话。

    正常来说,曹cao不应该是将这个条约什么扣下来,隐而不发么?

    这种行为就像是……

    就像是周王在讨伐纣王,结果半道上说纣王讨伐东夷,扩大了版图?

    这种事情,史记可以说『帝纣资辨捷疾,闻见甚敏,材力过人,手格猛兽』,但是周王能说纣王切割了巫神和世俗,将神权和王权彻底分离,做得很妙么?周王只能说纣王是多酗酒,罢贵族,用小人,听妇言,信有命,免祭祀……

    炮烙?

    挖心?

    剖腹?

    抱歉,姬发大哭,当时为什么我就没想到这些?

    所以现在就像是姬发正准备牧野之战呢,然后突然冒出了一句,帝辛还是个好同志一样,让众人觉得不解的同时,也感觉到了诡异。

    曹cao该不会是傻了?

    他们不信。

    既然曹cao不是傻,那么曹cao此举必然有所图谋。

    那么老曹同学图谋的又是什么?

    崔林眯着眼,轻声说道:『莫非是求退路了?』

    崔林,单看这个姓氏,就知道是哪边的关系了。清河崔氏,代表了冀州佬。

    崔林借助袁侃,和钟繇搭上了关系。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今天这个并不大的屋子内,却是三方会面的重要场合。

    颍川派,冀州佬,在野党。

    崔林这么说,当然是有一定根据的。

    幽州曹纯的彻底失败,已经成为了冀州佬餐前必备的开胃小菜,说着曹纯的倒霉事项,不用加酱,粟米饭都能多吃一碗。

    这还是冀州佬暂时还不知道乐进等人在壶关失败的消息,否则的话冀州佬说不得连小酒都可以喝上了……

    该!

    谁让曹cao不相信冀州佬的实力?不愿意重用冀州人?

    看看,这就是用人唯亲的下场!

    仿佛就像是曹cao如果当时让冀州人统领兵权,然后什么事情都让冀州人来做,必定就会迎来胜利一样。

    当然,他们选择性的遗忘了当年袁绍大部分的将领是冀州人的事实。

    袁侃瞄了一眼钟繇,见钟繇八风不动,便是低声问崔林,『幽北……果然败坏如此?』

    崔林微微颔首。

    华夏优良的传统,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但这幽州这个事情,还真不是崔林有意夸大,而是真的就是这么烂。

    虽然说曹纯最后奋起一搏,但是太晚了,又是风雪之下,就算是健康人都未必能够在冰天雪地里面抗冻,更何况那些受伤的兵卒和百姓?

    在加上之前胡人在幽州的杀戮和破坏,整个幽州简直可以说是倒退了几十年。甚至比在公孙瓒和袁绍大战之时还要更差。人口缺失,土地荒芜,设施破坏,幽州想要恢复元气,没有一两代人的时间根本不可能。

    原本应该是悲惨的事情,可是在崔林的描述,却没有什么悲痛之感,甚至有些隐隐约约的快乐,若是在配合上崔林在膝盖上轻轻的敲击的手指,不听其内容的话,似乎就像是在吟唱着什么词赋……

    没错,幽州跌倒,冀州虽然谈不上吃饱,但是也多多少少啃了一口肥rou。

    那些逃到了冀州境内的幽州百姓,虽然说确实存活了下来,但是绝大多数从此就失去了人身的自由,成为冀州庄园主的奴隶佃户,生生死死世世代代都将为小农经济体制下的庄园主自愿的奉献一切。

    所以,崔林觉得,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曹军进攻骠骑受挫,那么这个鄯善国条约,就有可能是曹cao想要从高台上下来先铺垫的台阶。

    袁侃点了点头,『崔兄言之有理……』

    钟繇却有不同的意见,『或许……以斐氏为伊霍之患也……』

    骠骑再立新功,如果按照正常的晋升流程,恐怕就只有大将军之位可以用来封赏了。

    反正丞相之位,老曹同学是肯定不会松手的。

    可是这不走內宫亲戚路线,全靠军功一步步给晋升出来的大将军,真就对于大汉是有益的?就算是不论天子刘协心中怎么想,就说当年权掌尚书台之后的大将军霍光,挤兑死了多少名门豪族?

    而且如果真的让斐潜如同霍光一样,成为权掌天下的核心人物,那么在关中的新田政,必然就会被推行到整个的大汉,到时候山东这些吃老本的士族乡绅土地佬,还能够安安心心快快乐乐的趴在农夫佃户的身上吸血么?

    因此,钟繇认为,曹cao此举,更像是一个警告。

    老曹同学这么努力,都按压不住斐潜的蹦跶,要是冀州豫州还袖手旁观,到时候谁还能抗得住斐潜?

    听完了钟繇之言,袁侃皱眉点头,『钟公所言,甚是有理。』

    袁侃此言一出,不管是崔林还是钟繇,都有些不满意。

    感情你是沙和尚?师傅说得对,大师兄说得对,是不是还要再凑个二师兄来?

    袁侃见钟繇和崔林的脸色,作为政治中介商的他自然明白他这样抹稀泥的态度,并不受欢迎,所以他脑筋转动起来,然后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钟公,崔兄……』袁侃神色严肃的说道,『这曹丞相此举用意暂且不论……别急,别急……某是说,这骠骑又是为何遣使前来?』

    钟繇和崔林都是一愣。

    对啊,方才他们两个都是揣测着曹cao是想要通过这样的行为表示什么意思,却忘记了这个使者并不是从曹cao那边来的,而是斐潜放过来的,所以斐潜这么做,又是什么意思呢?

    『这……』钟繇皱眉问道,『汝有何高见,繇洗耳恭听。』

    袁侃那有什么高见,但是他发挥出了政治捐客的灵活机变,呵呵轻笑,显得胸有成竹一般,『某以为……不妨待某访段氏之后,再做定夺……方是更为稳妥……』

    政治捐客,不就是在各方之间勾兑,然后从中渔利的么?

    现在有这么一个大好机会摆在面前,袁侃岂能错过?

    崔林思索片刻,点头同意。

    钟繇盯着袁侃看了看,沉吟少许,忽然说道:『汝不妨再找荀氏查探一二……』

    袁侃吓了一跳,『荀令君?!』

    钟繇摇头而笑,『非也,非也……荀氏之中,唯有荀令君乎?』

    『哦……』袁侃恍然,旋即他明白了钟繇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