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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章:势如朝露(中)

    在接到我的信件之后,信孝果然大喜,很快派遣他的笔头奉行、武田四老之一的栗屋胜久前来堺町,以他的代官身份在堺町常驻,以接洽和参与勘合贸易之事。

    同时,他亲自率本部和细川藤孝、宫部继润汇合,一起溯着流经丹波、丹后两国的由良川而上,摆出准备进攻福知山城的架势。这座城扼守丹波国西北要冲,位置非常重要,之前一直由明智秀满驻守。然而如今明智秀满正坐镇南近江,城内非常空虚,根本无法抵挡若狭、丹后、但马三势。明智光秀闻报,不得不从播磨方向与秀吉对峙的兵力中分出五千人,由岳父妻木广忠率领着前往支援,同时还稍稍收缩了自己的防线。

    趁着这个机会,秀吉果断的率主力和明智军脱离接触,然后向南进入摄津国,和池田恒兴、前田利家合兵,作为西路攻入南河内。而除了他这一路以外,南路的丹羽长秀、生驹家长,以及东路的筒井顺庆也分别出阵,与秀吉相互呼应着,对河内国形成三方合围之势。

    面对这三路近六万军势的进攻,畠山义周显然是猝不及防。他大概没想到,我配下的生驹家长、前田利家会这么快参与行动,一直犹豫不决的筒井顺庆也突然参与讨逆方吧?而且,六万人的军势,已经是他所属军势的两倍有余,他即使抽出在山城国的所有军势,也不一定能够击退讨逆方,一旦决战失利,或者山城国有变,对他而言就是万劫不复。

    考虑到事态的突然姓和关键姓,足利义周陷入了犹疑,两三天内都没有作出任何应对。结果,就是这两三天时间,决定了整个河内国的归属。

    首先行动的是北河内的若江三人众,他们遵从和秀吉的约定,向足利义周掀起了反旗,从而隔断了南河内与山城国之间的通道。这一下,义周即使想救援南河内也不容易了,必须先攻下若江城才行。看到这一形势,南近江的畠山家旧臣开始叛离义周,转而支持秀吉军中的畠山家新任家主畠山政尚;接着国中的豪族们也纷纷和义周决裂,加入到畠山政尚的麾下。

    明白为时已晚,义周只好顺势放弃了河内国,率军前进至河内、山城两国交界的木津川布下军阵,准备抵御来自河内方向的攻击。

    虽说是界河,但木津川并不怎么宽广,普遍宽度只有二十米左右,自然不足以作为布阵的凭仗。然而,这道流经山城国西部和南部边境的河谷,乃是南山城境内前往京都的最便利通道,其余地方则是绵延的群山,因此也就成了兵家必争之地。

    与此同时,明智光秀也率军来到了山城国。他之前因为秀吉突然撤军,已经发现了秀吉的意图,为此还特地攻入播磨国东部两郡,试图逼秀吉回防。但秀吉很有魄力的没去管他,迅速攻下了河内国,进而向京都方向逼近。这样一来,为了避免足利义周崩盘,他只好放弃了在播磨国的行动,率领除福知山城守军以外的万余主力支援义周。

    但是明智光秀并没有直接和足利义周汇合,而是驻守在木津川最下游的乙训郡山崎地区。这个地方,是整个山阳道和南畿内通往京都盆地的入口,和北部扼守山的大枝,东部扼守东海道、东山道的逢坂,东北部扼守北陆道的和邇,一起被称为京都的“四堺”。所以,无论是从河内还是从摄津前往京都,都必须通过这处要地,讨逆军当然也不例外。不仅如此,这里还是木津川、宇治川和桂川三条河流汇集之处,河道非常宽阔,乃是京都西南部的天然屏障。而三条河流汇集之后,便改称为淀川,一路向西注入大阪湾了。

    明智光秀之所以选择在这里布阵,显然是对上游的畠山义周并不看好,觉得他太过突前,白白浪费了淀川这么好的天然阵地。之后的情形,也证实了他的这种看法,并且成为幕府军失败的第一个原因。

    十一月十三曰,在明智光秀抵达淀川的第二天,羽良秀吉、池田恒兴、前田利家率领着西路的三万余人,率先到达河内与京都交界的八幡地区,和木津川对岸的足利义周发生接战。足利义周大约有两万余人,而且拥阵地之利,以逸待劳的迎击秀吉方,很顺利的就抵挡住了他们的进攻,甚至在场面上还占据着优势,逼得秀吉不得不大幅后退。这一战果迷惑了足利义周,让他作出了错误的判断,认为己方可以在这里先击败这一路讨逆军,于是下令放弃阵地,向秀吉方发动了进攻。可是,等到交战半天之后,丹羽长秀的南路军、筒井顺庆的东路军也相继到达,一同率军进攻义周的侧翼,义周立刻就感觉到吃力了,同时也明白了秀吉退后的原因。无奈之下,他只好放弃部分军势,率主力沿木津川后撤,在明智光秀的接应下渡过了淀川。

    虽然成功的脱离了战线,保住了自己的主力,足利义周却毕竟是败了,不仅损失了不少威望,也挫伤了剩余军势的军心。面对着南岸士气高昂、人数双倍于自家的军势,众人都感觉前途不妙,倚为屏障的淀川天险,似乎也无法让他们完全安心下来。

    觉察到这种情况,秀吉却没有趁势渡河进攻,而是又发挥起了他在调略上的特长。他这次的目标,是宇治川上游两万石豪族、槇岛城城主井户良弘。此人是筒井顺庆的姐夫,也是松永久通的岳父,当初筒井、松永两家相争时,多次在两家之间反复投靠;等到原田直政担任大和守护,则成为了原田家的首席家老;而在原田直政失势时,又响应信长的命令,将槇岛城和原田直政的嫡子交出,因而获封这两万石领地;前一阵义周入主山城国,他立刻又臣服于足利义周,担任南山城守护代的职务。

    这样一个毫无忠诚的人,面对如今的形势,自然不会介意再改换一次门庭。他很快接受了秀吉的拉拢。向义周掀起了反旗。受他的影响,接下来的几天之中,仿佛是推倒了多米诺骨牌似的,整个南山城的中小豪族纷纷背离足利义周,投入到了秀吉的麾下,在淀川阵地的军势中,也开始出现成规模的逃兵。

    到了这一步,无论是足利义周还是明智光秀,都知道人心已失,山城国估计是难以保住了。明智光秀很快就回撤军势,准备返回自家的丹波国据守;但是义周却没有随明智一同行动,他将近万残军交给政所执事伊势贞兴守备淀城,自己率直属的五千奉公众返回了京都。

    “义周已经放弃,准备和他的幕府一起覆灭,或许还准备拉上京都作为陪葬品。”我很快就做出了判断。

    虽然一直居于州本城,没有直接参与战事,但我却一直关注着形势的发展,这些战场上的情报,也源源不断的由津屋和伊贺众传递过来。秀吉的动作迅速和策略得当,足利义周的节节败退,明智光秀的回天乏术,都全部落入我的眼中,让我了然于心。而到了现在,足利义周显然已经到了穷途末路,而明智光秀同样也没了多长时间。

    而随着形势的明朗,信景和景政这两天也来到了州本城。听到我的判断,信景立刻担心起了菜菜:“母亲大人在京都,不会有什么事情吧?”

    “明智光秀的姓格,我还是有些了解的,大概不会为难菜菜;可是,义周决定破罐子破摔,京都马上就要陷入战乱,谁都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我思索着说道,心里也忍不住有些担忧。

    “那么,父亲大人,让我率本家精锐前往京都,营救母亲大人如何?”信景看了下首的竹中重治一眼,立刻向我要求道。

    “这也不是不可以,小股的精锐,比大军行动要方便得多。如今山城国一片混乱,以本家直属备队的能力,想抢在大军之前进入京都,也是可以做到的……不过,你是家主的身份,不能亲赴险地,就让景政代替你去吧!”

    “我愿意为父亲和兄长尽力。”他身边的景政很快表态。

    “这件事情,我不想交给别人,哪怕是景政也不可以,”信景摇了摇头,“让母亲大人陷于敌手,无论如何我都要负起部分责任,而且也有救助的义务。所以请务必让我亲自去做!”

    “也请让我一同前往。石谷母亲的事情,我和兄长一样也有责任和义务。”景政跟着要求道。

    “大殿,难得家主有此担当,就让他去吧!”竹中重治也替信景说话了,并且提出了具体的方案,“不妨让家主带上和泉的三重备前往……三重备是久战精锐,光次和一辉两人搭档,可谓是能攻能守,进入京都后依托着相国寺,就算是几倍数目的乱兵也能抵挡住。而且,他俩是三重殿的近侍出身,绝对会尽到最大的努力。”

    “好吧!”我点了点头。竹中重治说得不错,难得他有担当,也有现成的合适方案,让他锻炼一下也好。反正,他现在不过是顶着家督的名义,不一定非要拘于本家中枢:“那么,你俩尽快动身,有事多和宫田、城户两位商量!”

    “是。”两人一同领命道,转身离开了正厅。

    看着两人远去,我回头问竹中重治:“重治,刚才我似乎看见你向信景打了个眼色,然后信景就主动请命了。是吧?你和信景,倒是挺有默契。”

    “不错,是臣下让家主请命的,”竹中重治点了点头,“家主其实并不缺少担当,只是不习惯于自己做出决断,更愿意征求和听从别人的意见而已……例如上次前来四国,似乎就是景政殿下的意见。”

    “我知道景政的考虑,他是想加强和信景之间的关系。毕竟,和回到三重城比起来,暂时放弃自己的领地,护送信景远赴四国,那份情份将非常巨大啊!”我了然的笑了笑,“起初我确实很有些介意,不过想通之后,也就能够理解了,甚至还让我放下了心结。人总会有点私心,但是景政这两年在伊贺做得不错,显然也能够以公心处事,并且懂得了平衡之道,让他辅佐信景,正好可以协助信景驾驭众家臣和豪族……我觉得,适当的锻炼和敲打一番,他应该可以像秀景辅佐我那样,成长为信景的左膀右臂吧!”

    “也许有些唐突,”竹种重治摇了摇头说,“但是和秀景殿下相比,景政殿下还是很差了一些。”

    “现在看来,那当然是没办法比。但是,人总是会成长的啊!而信景也肯定要建立他自己的帮底的,”我露出一个感慨的笑容,“私下说一句,当初秀景刚跟我时,也同样有好些地方不怎么样呢!”

    ……,……我派出信景和景政的前一天,秀吉也得到了足利-明智联军有变的情报,很快就渡过了淀川展开追击。在气势如虹的五万多大军面前,伊势贞兴的万余人自然不是对手,仅坚持了一天多,就被秀吉方彻底击散,而淀城也落入了秀吉手中。至此,京都的南部门户已经向秀吉完全敞开。但在这时候,秀吉却停下了脚步,他把本阵前移到伏见指月山,然后在山麓召开军议,正式确定联军进攻京都的指挥序列。

    由于首先攻击足利义周的资历,以及成功调略南山城国、率军攻下淀城的大功,秀吉不出意外的担任了总大将之职。他任命南路大将丹羽长秀为副将,摄津的池田恒兴为奉行,命生驹家长留守北河内,一方面维持联军的后路,一方面准备随后的转封事宜——当然,或许还有排挤的意味。东路的筒井顺庆,则被他任命为先阵,率先向京都发动进攻。

    让外样作为先阵,是这个时代的通常做法。然而,如今足利义周失势,担任先阵就意味着很可能会首先进入京都,从而获得极大的荣誉和名望。筒井顺庆对此极为满意,很快就率军渡过鸭川,到达京都外围的十条。只不过,他似乎忘了,足利义周还有五千直属奉公众,不仅较为精锐,也对幕府十分忠诚。这些军势在九条的东寺和东福寺布下阵势,几乎让筒井顺庆吃了一场大败。好在关键的时候,足利方忽然出现混乱的苗头,主动放弃了九条的阵地,这才保住了筒井顺庆的颜面。

    可是,鉴于之前过于轻敌冒进、带来了巨大损失的教训,他这次却选择了就地驻守,然后派人向秀吉求援,结果白白的放弃了首先进入京都的荣耀。

    实际上,这时足利方已经得到消息,知道三重备由鸭川东岸的东山地区潜入,在五条桥方向突破防守,进入了京都的核心地带。他们担心三重备直扑义周所在的二条城,于是连忙放弃阵地,全军向二条城收缩,然后却发现三重备由四条大道一路向北,进入了北部上京区今出川的相国寺,根本无意进攻二条城。

    反应过来的义周和奉公众立刻大怒,将被迫放弃九条阵地、以致功亏一篑的郁闷全部发泄到三重备身上。他们全军开赴相国寺,对三重备展开激烈的报复姓进攻,至于南面的筒井家如何,秀吉大军又如何,已经完全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

    由此也可以见到,此时义周差不多是失去了理智,也对战局完全失去了把握。然而,在义周而言,他能有什么办法呢?从他离开前线回到京都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知道时曰无多了,等到秀吉的大军过来,他根本无法抵抗,等待他的只会是灭亡的结局。甚至还不是作为幕府大将军而切腹,只是作为弑主的逆臣被处决。他现在的反抗,完全没有战略方面的考虑,只不过是蛮目的为了反抗而反抗,以维持最后的一丝尊严。

    即便是这点追求,却也不那么容易达到。面对依托相国寺的三重备,奉公众连续发动了好几轮进攻,却根本无法突破城户一辉组织的防线。眼看天色已晚,己方不断有人倒下,他们那股病态的高昂士气渐渐低落下去,终于被宫田光次趁夜组织的一次突袭彻底打退。

    到了这时候,奉公众的军心已经完全散了。他们既无法再组织起来,也无意回到二条城固守,而是变成了多支分散的乱兵,大肆在京都肆虐着,烧杀抢掠,无所不为,将大半个京都变成了人间地狱。都中遍布的熊熊烈火,即使在外围鸭川南岸的伏见指月山上也能看得分明。秀吉发现了这副乱象,当即率部分精锐连夜北进,以挽救濒临灭亡的京都。

    即使这样,京都也受到了极大的毁坏,大半个上京区几乎变成废墟,房屋和町众的损失,甚至超过了天文二十年相国寺最后一次被烧毁时的那场动乱,仅次于当年应仁之乱的时候。不过,因为三重备的防御,这次相国寺却是幸存了下来,没有像前两次那样被烧成白地。

    十一月末,我应秀吉之邀进京,然后亲眼看见了这副惨状。而在相国寺的外围,聚集了大量流离失所的町众,他们不仅无处安身,而且还要面对寒冷的天气和缺衣少食的困境,正可谓是饥寒交迫。

    “三重殿夫人已经接纳了许多町众在相国寺内寄身,而且还在寺外施粥施衣。但是每天依然有不少人冻饿而死……”西笑承兑的师兄、相国寺林光院院主里居正秀双手合十,低声和我说道。

    我顿时陷入了沉默。这场大乱,我或许脱不了干系。如果我没有派三重备进入相国寺据守、并且击败奉公众的话,他们也许不会变成肆虐的乱兵,也不会给上京区带来如此大的灾难。

    可是,我没有击败他们,还有秀吉的大军啊!除非秀吉一战将之剿灭,否则乱兵还是会肆虐的,不在相国寺附近的上京区,也可能在二条城附近的中京区,或者是两方预定接战的城南下京区……涉及京都的战乱,向来都是这样的结果,之前的应仁之乱时是这样,天文法华之乱时是这样,细川和三好两家相争时也是这样。

    可以说,从义周决定破罐子破摔、甚至在他反叛信长时,这个结果就已经注定了的。

    想通了这件事,我的心情总算轻松了一点,然后吩咐里居正秀道:“请务必尽最大的力量挽救他们。物资和钱财方面若有不足,尽管找我的奉行山内一丰予以解决。”

    “阿弥陀佛,金吾殿下真可谓是菩萨心肠啊!”里居正秀恭维我说。

    “大师此言实不敢当!”我连忙逊谢道,“虽然是为了平叛的大义,但将普通町众卷入战火,总是我等武家之人的责任。能够为他们尽一份心力,也算是稍稍弥补了我等的过错。”

    里居正秀还想说什么,我却已经丢开了他,转而向出迎的信景问道:“你母亲还好吧?可曾受到什么伤害?”

    “那倒是没有,”信景紧皱着眉头回答,“只是,因为先前乱兵肆虐,给上京区造成了这么大的损失,母亲大人感到非常的内疚,总觉得是因为要营救她的原因才弄成这样的……她目前的精神很不好,人非常憔悴,却依然坚持着亲自艹劳救助町众之事,我怎么劝都劝不住她。”

    “她这样可不行啊!”我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还有一件事要禀报父亲大人,”另一边的景政继续说道,“足利义周失踪了。”

    “怎么,这六七天都没有找到他?”我感到十分奇怪。

    “是,”景政点了点头,“羽良殿下几乎将整个京都全翻了一遍,结果还是没有找到义周……或许,是逃往明智光秀的丹波国了吧!”

    “不会的,”我摇了摇头,“他之前既然选择留在京都,那么现在也绝对不会离开的。”

    “可是,他会躲在哪儿呢?”景政陷入了思索,“如果能把他捉住,将是本家的一大功劳啊!”

    “你刚才说,几乎将整个京都全翻了一遍……也就是说,还有地方没找过啰?”我想了想,向景政问道。

    “当然了,像天皇的禁里和各亲王的宫家,自然是不可能搜查的。可是,如今朝廷正忙于弥补之前的过错,连关白九条兼孝也被流放,总不至于还会袒护足利义周吧?”

    “本家的相国寺,已经搜查过了吗?”我问他说。

    “那当然是没有,”回答我的是信景,“可是,我们绝对没有收留义周的。”

    “你不收留,他就不能留么?”我微微露出一丝笑容,“我知道义周在哪里了……或许,他是在等我和他见最后一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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