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深宫余恨
“梅子,快给哀家梳头。” 大丧礼悲戚、肃穆的气氛已然散去,太后孙氏脸上露出了一抹久违的浅笑。 一夜之间,她由皇后变成了皇太后,由坤宁宫迁到了咸熙宫。她年仅三十二岁,倾国倾城的余韵仍留在脸上,只是眼角细纹诉说着风霜无情,岁月催人。 “诶!”叫梅子的宫女应了一声,挑出一把玉梳,小跑至太后身边。 梅子年近二十,皮肤白皙,只是细眼薄唇的,不免有是非之人的嫌疑。 见太后气色极好,梅子边为太后梳头边打开了话匣子:“新君即位是天命所归,合乎正统,这下太皇太后总算安心了。”她不说皇太后安心,而说太皇太后安心,自然是想把话说得委婉一些。 太皇太后命后宫妃嫔谨言慎行月余,太后心里多少有些憋屈,听了梅子的话,眉头一展,“合乎正统?皇帝的年号恰好是‘正统’,巧了!不过,今年还得沿用先帝的年号,明年方能改元。” “‘世间豪杰英雄事,江左风流美丈夫’,莫非真有周公瑾再世?皇太后不觉得好笑么!”梅子近侍太后四年,以往宫斗正酣时,她总是在太后的耳边贬损太后的对手,讨得太后欢心,如今借着江湖术士的卦言,她如法炮制,暗贬皇上的所谓“对手”,殊不知这是前朝的事,与后宫争斗不同。 太后白了梅子一眼,“有何好笑的?江湖术士赞誉祁铭,听听便行了,且能往心里去有人借事生非,混淆视听,哀家心里有数。” 朱祁铭只是王子,而非皇子,太后心中虽有些疑虑,但还不至于戒惧。 梅子点点头,道:“哦,也是,若非越王坚拒‘兄终弟及’,皇上即位肯定要费许多周折。” “这事过去了,以后不必再提。”若越王或襄王即大位,太后并非完全不能接受,毕竟那是两大势力相持不下时的一种折中,没必要耿耿于怀。 “是!只要不是那人僭越便行。” 太后的脸色阴沉了下来。她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换作是一年前,她早已疾言厉色,如今她要顾及自己的身份。 她知道梅子口中的“那人”是指庶子朱祁钰。她本想淡忘的旧怨,此刻却被梅子搅得一股脑翻将出来。 若朱祁钰做了皇帝,他那贱婢出身的生母必然位列两宫皇太后之一,且是说话算数的主。而自己这位皇太后仅是摆设。 更可怕的是,被自己压制多年的胡吉祥必与那贱婢合起伙来,寻自己母子二人秋后算账。 后宫妃嫔的暗中势力合流之快,远远超出了她的意料,先帝殡天前后,强推朱祁钰继位的朝臣竟能与力主朱祁镇继位的人分庭抗礼,若非太皇太后镇场,后果不堪设想。 可太皇太后素来只站在江山社稷的角度权衡取舍,待后宫妃嫔、皇子并无厚薄之分,这让太后心存隐忧,毕竟公心诚可贵,私情方可靠。 梅子越说越来劲:“江湖术士竟扬言那人有帝王之气,分明是胡说!” 突然,太后猛地夺过梳子,使劲摔在地上,“啪”的一声,梳子断成数截。 梅子大惊失色,慌忙跪伏于地,“奴婢······”颤栗着说不出话来。 一个身份卑微得不能再卑微的婢女,如此放肆地妄议皇子,许是好久不说话,脑袋给憋坏了。 不过太后似乎并不在意,她瞟一眼梅子,敛起怒色,轻笑几声,缓声道:“瞧把你吓的,起来吧。” 梅子起身,心有余悸地垂下头。 太后看着地上的断梳道:“先帝新丧,再说,哀家身份变了,不比从前,这玉梳色泽太艳!何止玉梳,这咸熙宫的许多物什都该换一换了。” 梅子长出了一口气,脸上又漾起浅笑,“奴婢这便去御用监传皇太后懿旨。” “不必了,哀家迁宫时御用监花费甚巨,罢了,先将就着用吧,待到明年元夕,让内侍去一趟灯市,用哀家的私帑采办一些。” 梅子道:“皇太后说得是,灯市里各类物什应有尽有,且价廉物美。” “你去造本清册,哀家担心日后将此事给忘了。” “是!”梅子应了一声,随即换一把梳子替太后梳好头,然后退到偏殿造册去了。 门帘一动,掌事宫女、被太后誉为“女诸葛”的红蓼走了进来,,她年龄大约二十四、五岁,修眉大眼,灵动的眼波令整个正殿为之一亮。 红蓼到案边优雅地布菜,为太后预备早膳。“皇太后,皇上即位那日晚上,太皇太后密见青松道长,青松道长留下一束帛书,被御用监喜宁无意间瞧见了。” 太后摇了摇头,“既然是太皇太后的秘事,喜宁便不该多嘴!” 见太后欲起身,红蓼快步过去将她扶至案边入座。“帛书一事也不是什么大事,喜宁独说与奴婢听,这里面自有他的一番诚意。” 太后起箸用膳,漫不经心地问:“帛书上说了些什么?” “龟蛇所宿,江南王府,吐哺之才,庶人之命。” 太后眉头一皱,投箸入案。“后两句倒是易懂,是说有周公那样的辅佐之才,却逃不脱庶人的命运。这是指谁呀?” “北方灵兽,名‘玄武’,形如龟蛇合体,俗称‘龟蛇’。江南诸王中,唯有越王未赴藩。越王府邸恰在玄武门外。”红蓼曼步缓移,口吐珠玑,恍若方外之人。 “如此说来,是指越王?”太后愕然道。 一丝笑意漾在红蓼眼波中,迷蒙而又深沉。“越王志在逍遥,岂肯背负贤王盛名?” 太后忽然觉得自己欠着越王一个天大的人情。 越王志在逍遥,这才为自己的儿子登临大位铺平了道路,而自己竟然还疑心他的儿子,真是天大的笑话! 蓦然间心念一动,似有所悟。 “是祁铭!”太后惊道:“道人的话未必能信!有心的人见祁铭比同龄孩子聪慧些,暗中故弄玄虚也未可知。” “可太皇太后似乎信了。太皇太后有意为越王子挑选文师。” 原来围绕着朱祁铭的一切传言都只关乎社稷,无关帝位!太后心中终于释然了。又听说太皇太后亲自过问他的学业,料此举必有深意,便凝眸沉思起来。 见太后不语,红蓼幽然道:“谶语即便成真,也是许多年以后的事,王子殿下吉人自有天相。眼下前朝后宫最牵动人心的大事,莫过于皇上的恩赏。新君即位照例要晋封皇室宗亲,不知哪位宗亲能拔得头筹?” “朱祁钰”三字倏地钻进了太后的脑海,她如同见了苍蝇一般,再无一星半点食欲。 若朱祁钰封王,就怕他在宫外受赐王府,人在宫外,暗中情势远非她这位太后所能掌控。 本来有太皇太后在,她这是杞人忧天,但太皇太后年事已高,说不定哪天便驾鹤而去,她不得不防患于未然。 “许多宝贝落在了坤宁宫,你去仔细挑几样稀罕物,拿来给哀家过目,给祁铭送去。” “是!”红蓼应道。她摸不清太后此举是情出自然,还是想拉抬一人而压制另一人,一时间有些犯楞。 恰在这时,太皇太后着人来传太后。太后不敢怠慢,急乘肩舆赶往清宁宫。 受礼、赐座后,太皇太后不紧不慢道:“数位大臣上书,请封二皇子祁钰为亲王。先帝留有遗诏,你有听政的份,此事自然不能不问你的看法。” 太后心一沉,脸上却不改常色。 “先帝子嗣不多,只有二位幼子,自然要倍加珍爱,只是先帝新丧,此时让祁钰与寻常宗亲一道受封,未免草率。不如待他成年后,另行隆礼册封,以慰先帝在天之灵。” “再说,皇子成年受封方合规制。” “当然喽,此事还请太皇太后做主,臣妾不敢妄言。” 太皇太后举盏饮茶,然后从容地归盏入案。 “你的话不无道理,看来,若皇帝自己不拿主意,此事只好先放一放。” 太皇太后色无喜无忧,言无棱无角,一派雍容气度。 二人又闲聊了一会,太后起身告辞。 出了清宁宫,太后心急火燎地赶往乾清宫,她担心皇帝万一动了封朱祁钰为亲王的念头,自己稍有耽搁便阻止不及了。 来到乾清宫,众内侍、宫女都不知皇帝去向,只说皇帝一早便出去了,不让人跟着。太后无奈,只得在乾清宫候着。 此时此刻,朱祁镇与朱祁钰正在雍肃殿内,前者伏在案上,后者伏在椅上,两人都睡着了。 一早来到雍肃殿,朱祁镇领着弟弟读书,读着读着,朱祁镇想起父皇生前的教诲,不禁嚎啕大哭。他一哭,朱祁钰也跟着哭。 这样的事几乎天天都在发生,朱祁镇身为天子,虽然年幼,但还是懂得维护天子的威仪,他不想让人跟着,见到自己失态。 二人哭得乏了,昏昏睡去。 朱祁镇眼角泪痕未干。 朱祁钰的生母、太妃吴氏走了进来。 脚步声惊醒了朱祁镇,睁眼见是吴太妃,他忙起身准备行请安礼,却被吴太妃抢上前用双手扶住。
吴太妃掏出一方素帕,半跪着替他试去脸上的泪痕。“皇帝至诚至孝,前朝与后宫无人不知,无不感念天子大德。但先帝遗言音犹在耳,皇帝应节哀,保重龙体,以国事为重。” 朱祁镇点点头。自他记事以来,他便一直觉得眼前这位太妃十分和善可亲,总能给他带来慈母般的温暖。 他扭头看向仍在沉睡的朱祁钰,一种异样的感觉浮上心头。 二人以往也常在一起玩耍,但没留下什么记忆。从父皇殡天那日起,朱祁钰便时时跟在朱祁镇身边,那种不离不舍的依恋之情令朱祁镇刻骨铭心。 宫中的成年男主溘然长逝,两个小男主自然而然地走到一起,相依相随,守望着不可预知的未来。 每当朱祁镇要听政时,朱祁钰便远远躲在一旁静候,只要朱祁镇一挥手,他便会屁颠屁颠地跑过来,以至于后来朱祁镇纵有天大的事,也不忍将弟弟撵走。 他还没能真正察觉到自己是天子,却已深深感受到自己是兄长。 辞别吴太妃母子二人,朱祁镇直奔清宁宫而去。进了宫门,小跑到太皇太后身前行请安礼:“孙儿恭请皇祖母圣安!” 太皇太后上前扶起朱祁镇,牵着他来到座前,二人并排坐下。 太皇太后温言道:“这些日子免了早朝,改在雍肃殿议政,皇帝可有难处?” “倒是不难,五位辅佐大臣甚是用心,再说,不是还有皇祖母吗?”朱祁镇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 “诶,皇祖母可不能事事都过问!” 太皇太后佝下身子,感觉可与朱祁镇平视了,这才续道:“这么说吧,皇祖母手上有根拐杖,不过,皇祖母自己却是皇帝的拐杖。哦,臣子奏事时,可得听仔细喽,听清楚了,再想清楚,想清楚了再发话,要不然,皇帝随口那么一说,臣工便难办了,毕竟天子一言九鼎,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朱祁镇笑了笑,道:“孙儿这便想清楚了一件事,封祁钰为亲王。” 太皇太后脸色一震,轻声问:“果真想清楚了?” 朱祁镇点点头,道:“过几日便要册封几位宗亲了,若孙儿连自己的弟弟都不顾,却去册封旁的宗亲,岂非昭告天下,这是在演戏么?” 太皇太后转忧为喜,笑道:“既然皇帝发了话,谁敢不从!” 朱祁镇大喜,起身道:“孙儿这便去拟册书!” 再说太后在乾清宫左等右等,却始终不见朱祁镇的影子,内心十分焦急。 一名内侍气喘吁吁地跑来禀道:“方才有人看见皇上与吴太妃、二皇子在一起,此刻不知去向,只知吴太妃、二皇子回了福安宫。” 太后忿然起身,上了肩舆,直奔吴太妃的福安宫而去。 来到福安宫前,太后心念电转:皇帝仁厚,易为人所乘,不知那贱婢在给皇帝灌什么迷魂汤! 不待内侍通传,太后便一头闯进福安宫,只见吴氏正与胡吉祥相谈甚欢。 二人只扭头瞥了一眼太后,脸上的笑容便一扫而空,分明挂出了两个字:扫兴! 吴太妃起身行礼,静慈仙师则稳坐不动。 朱祁钰连忙上前行礼道:“儿臣祁钰恭请母后圣安!”他因紧张而全身僵硬,嘴角在微微抽搐。 真是狗rou上不了正席!太后冷笑道:“瞧你那样!哀家又不是老虎。”若不是担心他们背后的势力,她才不愿与这样的人置气呢。 朱祁钰手也抖了起来。 太后不禁骂道:“你也配做亲王?这也难怪,谁叫你母亲是贱婢出身呢!” 胡吉祥沉声道:“你这不是打自己的脸吗?钰儿的生母是吴meimei,嫡母却是你皇太后!” 太后被噎得差点岔了气,她很想像过去那样飞扬跋扈地发作一番。她在酝酿着。 突然,司礼监秉笔太监金英走了进来,诧异地看一眼宫中众人,分头行过礼后,见朱祁钰跪在地上,便径直走到他身前,笑道:“殿下听册。”,展开册书,宣道:“天子之众子必封为王,子孙世世相传,藩屏帝室,此古今帝王之大法也。朕弟祁钰,特颁册宝封为郕王,尔其恪勤忠孝,亲贤爱民,永笃藩辅,钦哉毋怠!” 朱祁钰尚未谢恩,太后的怅叹声便传了过来。 “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