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信使
出了雍肃殿,因皇上的旨意未最终确定,朱祁铭不想贸然去竹雨轩回话,以免常德公主徒增新愁。他匆匆赶往庆元殿,却见里面空无一人,便知道自己忘了告假,吕希父女二人肯定已经回家了。 回到东阁,朱祁铭用罢午膳,突然想到太皇太后极有可能正在暗察紫禁城里的动静,便前往正殿问安。 “快坐。你是从皇帝那边来的?”待朱祁铭行过请安礼后,太皇太后似期待已久一般,早早开了口。 “臣早上就在雍肃殿。”朱祁铭落座,默默注视着太皇太后日渐苍老的容颜,还有她眼中偶尔一闪即逝的精光,,心中有种莫名的滋味。 眼前的太皇太后是他在世上唯一的至亲,可是,巍峨的紫禁城毕竟不是寻常百姓家,所有的人都有可能随时成为政治大棋盘上的一枚棋子,任人掂量,任人取舍,血亲无法抵挡朝政的冷酷决绝。一旦有了利用,有了算计,即便亲人相聚,也难以其乐融融。 淡然移开目光,就见近侍宫女十分识趣地避到了门外,偌大的正殿里只剩下祖孙二人默然相对。 太皇太后幽然叹了口气,略显戚然的面色表明她此刻的思维正被亲情所左右。“只能委屈彤儿这孩子了。” 朱祁铭心中一动。想自己成年封藩远赴天涯时,行囊中不知能收藏多少亲情用来暖心。 还是常德公主幸运!于她而言,在儿女情长上受点委屈就是天大的事,而一个亲王要是受委屈,哪还有什么天日可言! “不,是皇上自己受了委屈。” 太皇太后微微一震,举目凝视朱祁铭良久,脸上的疑云才渐渐散去。“如此说来,皇帝的大婚之期要延后喽?” 庙堂之上庄重典雅的仪礼那是演给世人看的,朝政内嵌着君权与臣权之争的永恒主题,还不断演绎着无穷无尽的勾心斗角,说到底,政治只是适合少数人玩的游戏,也只有少数人乐此不疲。 “皇上大婚也好,亲政也罢,终须辅佐大臣出言相劝。” 太皇太后再次叹气,只是语气变得决然起来:“皇帝驾驭群臣十分不易,说来说去,还是无人可用。” 对太皇太后话里的意思,朱祁铭深有同感。一大批成熟的官僚摆在皇上面前,可惜的是,一心想要有所作为的少年天子不需要过于成熟的官僚,或许,有锐气,敢想敢干的青壮才俊更适合辅佐天子施展抱负。 不过,太皇太后的措辞似乎并不准确。 “皇祖母,皇上并非无人可用,而是可用者不在朝中重臣的廷推之列。” 太皇太后徐徐点头,“说到底,朝廷与寻常百姓家一样,所谓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等有些人熬出头了,也就真的成了婆,失了初心与锐气。皇祖母虽是深宫妇人,却不太喜欢四平八稳的人,承平之时也就罢了,到了多事之秋,有魄力的人方能堪当重任。” 太皇太后举目静静盯着朱祁铭,“天下诸官中纵有人才可用,但可用之人要想得到重臣的一致认可,那也是极难的,此事不可强求。倒是你,如今皇帝每逢疑难之事不找郕王,而是找你,也算皇祖母当初没看走眼。皇祖母老喽,你要 记住,你不可有太多的顾虑,这大明的江山是朱家的江山,你的命不属于你自己,而属于朱家江山!” 这是要我把自己的命豁出去么?朱祁铭不得不承认,他对鼓动庙堂风云的愿景十分向往,但此刻听了太皇太后的鼓动,心中却有一番伤感的滋味。 或许,一切的期盼与疑虑都要等到自己成年的那一天方能解开谜底,在此之前,自己还有数年的光景可供挥霍。 这时,常德公主进来问安,一见常德公主面若桃花,朱祁铭立马意识到,佳音肯定已传入她的耳中。 太皇太后受了常德公主的请安礼,闲话一番,起身拄着拐杖来到朱祁铭身边,用拐杖在他身前点了点,脸上有一丝疑惑,似乎想说些什么,临到出口时却又忘了。 朱祁铭赶紧起身肃立。 “你们说话吧。” 太皇太后转身朝内室走去,常德公主上前搀住她。 等常德公主返回殿中时,她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灿烂了。 “皇上下旨啦?”朱祁铭笑道,心想皇上与辅佐大臣的沟通必定相当的顺利,三言两语就换来了常德公主的芳心大悦。 常德公主在朱祁铭身旁入座,半侧过身去点点头。 “对前朝的事,我略有耳闻,谢谢你,三弟。” 不知为何,朱祁铭觉得常德公主的这声“三弟”是完全发自内心的,在他的心目中,常德公主,还有顺德公主更像他的至亲,或许是因为她们的心思更加简单这层缘故吧。 “恭喜你,常德公主。” 常德公主轻笑一声,扭头看向朱祁铭,“皇上说,婚期定在三月。你若不介意,这两个月我便常找夕谣meimei说话,哦,今后我会与她时常来往,不会让她受委屈。” 这是投桃报李么?想紫禁城风云难测,有一个嫡公主照着,何人敢让夕谣meimei受委屈?只是常德公主当着他的面坦露对吕夕谣的呵护之意,这令朱祁铭有些不自在。 “听说你练兵费银无数,要优养护卫军家属,日后若有护卫阵亡,还要重金抚恤。我那里有些银子,你要多少只管开口。” 你那点银子还是赶紧用来置办嫁妆吧!朱祁铭尽管财力吃紧,但一想到常德公主的岁禄远不及他这个亲王多,故而还是咬牙拒绝了她的好意:“不用,我不缺银子。” “我日常节省用度,足足攒下了五万两银子,唉,既然你不缺银子,那我就不如放手花销去,何必苦着自己,哼。” 五万两!朱祁铭呲牙咧嘴,立马有了抽自己嘴巴的冲动。 “咳,五万两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若用在练兵上······” “罢了,你可别笑话我,你一个亲王岂会将我那点银子放在眼里!” “我是说练兵······” “不提也罢,当初让你带我去越府看练兵,你推三阻四的,如今我不想再出紫禁城了,更不想看什么练兵!” 朱祁铭万分不甘地闭了嘴,就见常德公主脸上浮起娇羞之态,微微侧过头去,“有件事要劳烦你走一趟。嗯,我有份小物什想送给······他,眼下他多半就
侯在东华门外。” 我不去!朱祁铭倍感沮丧,银子没捞着,倒捞着了一趟苦差,一想到这里,言语就变得刻薄起来:“他不是一病不起了么!” “别胡说,哪是什么一病不起呀?只是得了什么······病嘛,恩旨一到,他已大好,方托人捎来话······”说到这里,常德公主红着脸猛然顿住了。 “那个油头粉面的家伙不务正业,身为功臣之后,却把大好时光付与儿女情长······” 朱祁铭话没说完,感觉气氛不对,就扭头看向常德公主。只见她沉着脸,那对星目里哪还有半分的柔情?分明在惦记他的一只耳朵! 朱祁铭赶紧起身,“你的小物什呢?” 常德公主转嗔为喜,自袖口掏出一个小小的绣袋,递到朱祁铭手上,“不准偷看!” 谁稀罕看!朱祁铭不禁想起了“韩寿偷香”的典故,说不定这绣袋中装的就是西域奇香,抑或是什么“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之类恶心人的字条。 “你就不会找个贴心的宫女听差么?”朱祁铭抱怨道。 “那怎么成?旁人若是哪天管不住嘴,抖露开来,岂不是让我被人笑话了去?我只信你。” 这份信任不见得是什么好事!朱祁铭撇撇嘴,将绣袋收入袖中,转身出了清宁宫。 来到东华门外,门口的禁卫各自抱拳施礼,对他甚是恭敬。朱祁铭举目扫视一番,见桥那边有个人影从树后闪出,一旁的禁卫眼疾手快,霍地拔刀上前护在朱祁铭身边,就要出言喝斥桥那边的来人,朱祁铭挥挥手,示意禁卫退下。 想自己在紫禁城里的待遇已是今非昔比,禁卫如此郑重其事,自然与圣意密切相关。 思绪蓦然间回到了四年前,就在此地,他遭刺客第二次行刺,当时禁卫的冷漠令十叔王大怒,而他自己曾发誓不再踏入紫禁城半步。不料数年之后,他再想远离紫禁城,已由不得他自己了。真是造化弄人! 那边薛桓已至桥中央,不敢再往前走,“参见越王殿下。” 朱祁铭颌首,举步迎上前去,悄悄掏出那个绣袋,扔向薛桓,薛桓伸手接住,飞快地藏人袖中,那分娴熟令人为之咋舌。 薛桓拼命掩饰着脸上激动的表情,嘴上却不失利索,“里面的人传讯来,要在下在此候着,说越王要见在下,在下深感荣幸之至。” 这才多大会功夫,里里外外就信来信往几个回合了!朱祁铭白了薛桓一眼,见他精巧的五官不带半分病容,心中立马来了气。“你听好喽,驸马都尉是要上战场的。本王不日将会带兵开赴北境,届时本王点你从征。” 那双魅眼瞬间变得一片茫然。愣了半天,薛桓嗫嚅道:“在下的先父曾数次巡视北境,著有,先父留下遗训,命在下兄弟几人仔细研读,莫非殿下听说过此事?可是······可是在下不曾研习,在下不谙兵事呀,殿下!” 见到薛桓那副胆怯的样子,朱祁铭心情大畅,方想开口挤兑薛桓几句,突然脸色一凛,若有所思,“你说鄞国公著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