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九章 一步踏错
北京自古缺水,须引水入京,而德胜门水关是京城最大的引水入城水关,引自玉泉、马.眼的诸水经此注入,滋养着整个京城。 紧邻水关的积水潭是什刹海三海中的西海,这里寺庙宫观云集,每逢夏秋两季,水中十里荷香,岸上千顷稻浪,风景宜人,是文人sao客游玩赏吟的好去处,不少勋戚、官宦在此置办田宅,或修建雅园,一时间,这里成了达官显贵和豪右聚集的胜地。 初临此地,朱祁铭心中自有一番感慨,从辽、金、元至明代,历代文人sao客在此留下的诗文不可胜计,随便采撷几个片段,便能让人流连忘返,沉迷于风花雪月而难以自拔。可是,等待他的毕竟不是一场诗宴,所经之处,虽然柳色如烟,荷香四溢,他的神思却始终都在风景之外。 烟柳掩映着一座小巧的木桥,两侧朱色的雕栏长约两丈,跨过木桥,进入一间明亮的雅室,驻足于古色古韵的几案和四壁悬垂的字画间,扑鼻而来的是淡淡的檀香,还有室外花林散发出来的天然芬芳。 劲风荡开窗外的花林,露出了鸥鹭掠过天际的一抹剪影。 礼部尚书胡濙迎上前来,“礼部尚书胡濙参见越王殿下。” 几乎就在同一个瞬间,朱祁铭躬身回礼,“小王见过胡大人。” 胡濙殷勤地招呼朱祁铭入座,以七十三岁之高龄,尽管脸上皱纹密布,但和煦的笑色很容易让人忽略他的年龄,寒暄数语,便浑然觉得他就是与己相交多年的密友。 时隔六年之后,胡濙已完完全全变成了笑面人,语气轻和,喜怒不形于色,用现代人的话说,就是随和、脾气好、没架子,与任何人都处得来,即便同僚中有个十岁晚辈,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叫声“大哥”。 不管在哪个年代,随和之人都比个性张扬的人更受欢迎。 胡濙轻轻挥手,两名年约十三的丫鬟入内奉茶,从布盏直至离去,二人举手投足时始终不带一丝声响,那分优雅即便与宫中训练有素的宫女相比,也不遑多让。朱祁铭不禁想起了越府仅存的两名年老嬷嬷,暗道一声:惭愧! “在下老喽,朝中奏对往往力不从心,难孚圣意,老朽总在想,自己是否该致仕归隐,从此颐养天年?” 胡濙的开场白是闲话进退。朱祁铭明白,胡濙可不爱说没用的废话,就看听者怎么去揣摩了。而今皇上对许多人的奏请大多从善如流,闻奏后惯于说三个字:议行之!议后施行的意思,此言一出,就表明皇上总体上采纳了奏事者的意见,只是在细节上还须经过有关部门加以把关和完善。而对胡濙的奏请,皇上却极少说出“议行之”三个字,每每撇开胡濙提及的朝政,说些题外话,然后不置可否。 这就表明胡濙无能、皇上冷待胡濙吗?事情恐怕不会这么简单! 朱祁铭可不是吴下阿蒙,许多做戏的伎俩都瞒不过他的眼睛,否则,来世若投胎民间,寒窗苦读之后一朝入朝为官,对朝中明面上的把戏稀里糊涂地信以为真,只知老老实实做事,到时候恐怕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冤死的!还升迁?还平步青云?做梦去吧! “常言道:难得糊涂!皇上已亲政多年,自然要与过去的事有所切割。如今胡大人谨言慎行,挑些琐事,故意留些破绽,让皇上指出其中之谬,如此一来,在皇上心目中,胡大人就成了一个可以耳提面命的臣下,而非过去那个让天子忌惮并仰赖的顾命大臣,这对胡大人而言,不失为最明智的选择。” 胡濙莞尔,“朝中那些后辈若有殿下这等见识,自会少走许多弯路!哎呀,不过殿下还是高看了在下,在下真的老喽,对朝政哪有什么远见卓识呀?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不过是在等待后起之秀冒出尖来,助他们一程而已。” 胡濙将话题慢慢往他所真正关心的大事上引,但言语中不露痕迹,如闲话家常一般,这番功夫令朱祁铭颇为叹服。 “胡大人当然有远见卓识,就看是何种远见卓识了!换做是四十年前,胡大人不必念及家小,也无门生故吏,甚至连朝中同乡都未认熟,彼时心中只装着朝政,所思所想自然不会顾及什么人,一心只想治国平天下,若说那时还有什么私念的话,那也无非是一点出人头地的虚荣心而已。而今不同了,胡大人子孙满堂,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平时要顾及的人恐怕数都数不过来,这个时候,做人当然远远重于做事,哪还能就事论事?故而胡大人如今的所思所想依然是远见卓识,只是虑事的角度与当年截然不同!至于朝中的后起之秀嘛,当年的新老交替是辅佐大臣合力敲定的,胡大人又在担心什么呢?” 胡濙目光一滞,但也只是瞬间而已,若不是有心者,何人会察觉其表情的细微变化?“后起之秀之所以成为后起之秀,是因为他们往往是出人意料之人,更何况辅佐大臣这个名头已成过往,‘三杨’如何管得了身后事?” 雅室半悬于水上,门外波光粼粼。朱祁铭的目光追逐着水面上的飞鸟,思绪随之在盈盈一水间翻卷。“胡大人在百官那里颇有人望,又与内官交好,可谓是左右逢源,而离了内官与九卿的认可,朝中还有何人能冒出尖来?小王不解,不知胡大人忧从何来!” “不是还有殿下吗?”胡濙神色无改,语气依然平和。 “小王行事与朝政无关。” “看似无关,实则有关,见过喜宁之后,更是密切相关了!” 朱祁铭淡然一笑,但他的内心并不像外表那样轻松,他蓦然意识到,要想过了胡濙这一关见到喜宁,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除非自己有可堪拿捏的把柄落在别人手上! 权术说穿了其实十分肮脏,到处安插自己信得过的人是一回事,所用之人能否永远受得自己的控制则是另一回事,毕竟忠诚度这种虚无飘渺的东西极不可靠,连利益让渡游戏规则都极易被受益人的比较利益选择和边际效益递减法则所颠覆,遑论其它!还不如拿捏足以令对方身败名裂的把柄来得实在。拿捏把柄才是终极控人之术! 而一个亲王根本就不受九卿的控制,要想让一个不安分的亲王变老实,不去损害别人的利益,唯有拿捏其把柄这一招可用。 室内迎来了一段长久的沉默。 皇太后端坐于咸熙宫正殿内,皇后、周妃结伴入内,请安、赐座之后,在内侍通传吕夕瑶入内谒见之前,三人还有时间说说闲话。 那边皇后莞尔一笑,“皇太后,秦惠嫔能干,这才过了月余,积下的银两已超百万,简直令人不敢卒信!” 周妃瞟一眼皇后,随即笑望皇太后,“皇太后,照理说,宫中诸务都得由您亲自打理,皇后协理,可掌管尚宫局府库一事似乎不是这样的,您只是挂了个名头,平日里总是听任惠嫔打理,而惠嫔微分低,此举不合规制。”
皇后轻轻摇头,“周meimei言及规制,虽然合乎情理,但皇太后自有打算,咱们不可妄议。” “皇太后一向看重宫规,只是惠嫔似乎有些过分,此例一开,日后难免别人跟着有样学样,皇后娘娘不可不慎。” 空气中少了往日里熟悉的火药味,皇后与周妃一唱一和,这让皇太后略感不适,不过,她的心思全在未来的越王妃身上,无意细思二人的语意,便淡淡道:“哀家就数掌管尚宫局府库这件事未撒手了,其它诸事哪样不是交给你二人在打理?唉,宫中府库空虚,而今惠嫔那里好不容易有了积财的法子,先由着她吧,往后哀家再做打算。” 周妃似有不服,就想再度发声,好在一名内侍适时进来禀报,这才让今日认定越王妃人选的主题免遭别的事冲淡。 “皇太后,吕氏在外候见。” “让她进来。” “传吕氏谒见皇太后!” 在内侍的通传声中,吕夕瑶入内,到皇太后、皇后、周妃座前依次行了大礼,直到礼毕碰见了皇太后亲和的目光,惴惴之心才安定了下来。 “今日让你入宫谒见哀家,不过是走走过场罢了,你不必拘礼。你也知道,当年太皇太后早早将祁铭托付给哀家,哀家岂敢辜负太皇太后之意?别怪哀家当初说话刺耳,哀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祁铭好!”皇太后有些动情,停顿了片刻,“罢了,都过去了!皇帝已命人制下金册,从你今日走出咸熙宫那一刻起,哀家便认定你是越王妃,此后自有人上门行六礼,等到你们成婚的那一天,哀家就算了却了一桩极大的心事!” 闻得此言,吕夕瑶尽管昨日刚刚经历了一场有惊无险的劫难,心中还是充满了幸福的憧憬,不经意地看了皇后、周妃一眼,见她们都是满脸含笑,一副同喜同庆的样子,脑中残存的一丝惶恐便迅速溜走了。 “夕瑶定当铭记皇太后教诲!” 皇后与周妃开始热议纳采礼的礼单与仪仗,女人们说起这样的事来,自然是眉飞色舞,津津有味的,听得一旁的皇太后也不时咧嘴轻笑。 幸福的感觉真真切切,于是,吕夕瑶羞涩地垂下头。 突然,周妃嘴上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来:“诶,吕meimei,听说你昨日在城郊遭遇西山五杰,可还安好?” “啊!西山五杰!”周妃语音未落,皇后便惊道:“那些贼人祸害了无数女子,被他们盯上了,哪还能逃脱魔掌!” 皇太后大惊失色,目光瞬间定在吕夕瑶脸上,里面透着分审视的意味。 那抹羞色僵在了吕夕瑶脸上,她隐隐意识到一堵飘荡着心机魅影的巨墙就横亘在眼前,而苦涩的滋味就在此刻蓦然浮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