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寸心无私放光明 下
前些日子刚传来阿史那霄云被敕封为县君的时候,阿伊腾格娜由于对大唐的政治故例不太熟悉,一时还不明白为什么小郎君会大惊失色。 之后阿伊腾格娜就留了个心眼,找机会认真请教杜环,弄明白了阿史那旸的家族渊源以及大唐敕封县君、县主、公主等成例。 聪明的杜环当然明白阿伊腾格娜在关注什么,但想来也不妨碍什么事情,就一一给她讲解了。 阿伊腾格娜本就天生聪慧,又在突骑施王庭里见识过诸多为君为政之道。她没有王霨的关心则乱,细细推衍了数次之后,她已经看出来,天可汗或大唐政事堂应该确实有以阿史那霄云为和亲后备人选的打算。 道理说出来很简单,阿史那家族作为西突厥的王裔,对于西北诸部依然具有很强的号召力。无论是突骑施还是葛逻禄,之前都是西突厥汗国的附属部族。 阿史那霄云,作为西突厥王裔嫡女,又有大唐皇室的血缘,简直是天可汗笼络西北部族的完美人选。 之前和亲突骑施苏禄可汗的交河公主,其出身也是西突厥王裔阿史那怀道嫡长女。 之所以现在只封县君而非县主或公主,大概是因为此刻诸部尚且恭顺,天可汗并没有必要以和亲的手段拉拢某个部族的缘故。 但翻开历史就会发现,大唐历代天可汗的行事原则和草原上的大汗们有相通之处,那就是一旦面对暂时无法压制的对手,并不吝惜以公主和亲之。 远有文成、金城两位公主和亲吐蕃,近有固安公主、东光公主和亲奚人,永乐公主、燕郡公主、东华公主和亲契丹…… 因此,一旦西北诸部族有所异动,或者碛西军政有所需要,阿史那霄云很可能立刻被封为县主、郡主甚至公主,然后担负起和亲的重任。 阿伊腾格娜简直不敢想象,到那个时候,痴心一片的小郎君将如何应对这惨痛的打击。因此,长痛不如短痛,不如让小郎君早早迷途知返,不再深陷情感漩涡之中。 想到这里,阿伊腾格娜不禁在心里深深感慨,无数锦衣玉食的公主、郡主和县主,在享尽人间富贵的同时,也都背负着命运的诅咒,就是以自身为代价,为母国争取数年的和平。 而有些更不幸的公主,可能跋涉万里、委身禽兽,却也不曾换来一日的止戈,最终还被要被母国所厌弃。 阿伊腾格娜进而想到,若是突骑施汗国再延续十几年的话,自己的命运大概也逃不掉“和亲”二字吧。 父汗虽然很疼爱自己,但若为了汗国的利益,应该也会选择“壮士断腕”,牺牲自己的女儿吧。 想到这里,阿伊腾格娜想起初识小郎君的时候,曾听他念叨过,好像在哪里存在着一个“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大明国。 当时阿伊腾格娜并没有特别在意这句话,现在仔细想想,若当真有个坚持这些原则的国家,那么,无论它的君王是贤明还是昏庸,至少还都知道疼惜自家女儿。 想到这里,阿伊腾格娜发现一件奇怪的事。阿史那副都护看上去挺怜惜霄云小娘子的,为什么不竭力为她争取幸福呢? 谁都知道,万里和亲,前途未卜,绝非好事。当下并无紧迫的和亲需求,以阿史那副都护的地位,还是应该可以有所作为的吧? 算了,别想远了。阿伊腾格娜摇了摇头,大概阿史那副都护有什么苦衷吧。这不是当下需要关注的问题,目前的关键在于小郎君。 在大致推测出阿史那霄云的命运轨迹之后,阿伊腾格娜就对小郎君表露出的过分情感表示担忧。 小郎君和霄云小娘子之间本就有嫡庶之隔,若再加上极可能发生的和亲之事,阿伊腾格娜实在不敢想象,小郎君继续执迷不悟的话,未来需要承受多大的痛苦。 碎叶之战后,自己由郡主的云端跌落尘埃,成为阶下之囚。幸而遇见了小郎君,不以俘虏、婢女视之,反而对自己百般呵护。甚至不惜为了自己欺骗嫡母、对抗兄长,这让阿伊腾格娜都特别感激。 在忽都鲁失踪之后,是对自己最好的人了。阿伊腾格娜在内心深处,已经把他当做哥哥一样依赖了。 她当然不忍心看到自己的哥哥陷入泥沼之中无法自拔,所以才多次警醒小郎君,试图替他规避未来的痛苦。 灯楼火灾之后,阿伊腾格娜更是察觉到了阿史那雯霞对小郎君因恩动情。她仔细算算,阿史那雯霞的身份和地位,倒是可以和小郎君成为良配。 而小郎君显然一心都在霄云小娘子身上,对雯霞小娘子的争风吃醋茫然不觉。因此,她方才才下定决心,悄悄替雯霞小娘子争取点机会。 在心里谋算了半天之后,饶是以阿伊腾格娜的智慧超常,依然也觉得有点疲惫了。 望着在马球场上和霄云小娘子竭力保持着不远不近距离的小郎君,阿伊腾格娜忍不住笑了。小郎君也就是呆起来的这会儿,才有点像个懵懂的孩子吧。 而在辛辛苦苦替小郎君打算的时候,阿伊腾格娜心底有个声音一直想呐喊出来,却又被她牢牢压了下去。那个声音仿佛是恶神阿赫里曼手下的魔鬼,它不停地叫嚣着:“你为他打算那么多,他会知道吗!?你自己以后将何去何从呢!?傻孩子,别替别人cao心,多考虑考虑自己吧!” 这个声音让阿伊腾格娜也有过犹豫和挣扎,每每无法坚持的时刻,她就在内心深处默默向万能的光明之神阿胡拉马兹达祈祷,借助神的荣光,压抑住魔鬼的诱惑。 在祈祷的时候,阿伊腾格娜觉得,她真得感应到了神祇启迪和召唤,自己的内心深处一片祥和,绽放着如火一样纯净的光明和温暖。 很多年以后,阿伊腾格娜才知道,当时自己感受到的那道圣光有两个名字,那就是“爱”和“无私”。 在圣光的指引下,阿伊腾格娜作出了许多别人看起来很傻很傻的抉择,但她却从不曾为之后悔过。最终,光明之神阿胡拉马兹达感受到了她的圣洁和光辉,也慷慨赐予她最大的满足和幸福。 而此时,对于自己遥远的未来,阿伊腾格娜还一无所知,也毫不关心。此刻,她全部心思,都在殚精竭虑替这个像哥哥一样照顾自己的小郎君谋算;她所有的期盼,都是祈祷小郎君未来不要遭受折磨和摧残。 马球场上的欢动声响起,阿伊腾格娜知道,马球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 作为突骑施汗国的郡主,阿伊腾格娜对风靡大唐的马球并不陌生。碎叶城附近牧场广阔、良驹众多,突骑施人对马球的痴迷和热衷,丝毫不亚于大唐的任何一个地方。 只是阿伊腾格娜还太小,虽然她早已经学会了骑果下马,但还从未上场打过马球。但她曾无数次在马球场边为忽都鲁摇旗呐喊,因此对马球的场地和规则也略知一二。 眼前的这个马球场,总体上呈长方形,周长有一千步左右,看起来中规中矩。 但细观其边线,明显不够笔直,且四周并无矮墙防护,更无看台可坐。推断起来,这座马球场最初并非是由人工刻意修建的。而是因为此处依山傍林、地势平整,且又临近西大寺,可能是一些前来上香游玩的良家子或游侠儿发现了此地的妙用,架设起简易的球门,先开始在此地打野球吧。 打完球之后,还可以在附近的山林里游猎一番,可谓一举两得。天长日久,前来打球的人越来越多,在马蹄的频繁踩踏之下,地面已经变得坚硬如铁、寸草不生,倒是与正规的球场比较接近了。 阿伊腾格娜又仔细观察了一下马球场周边的树林和草场,想来此地不是西大寺的庙产,就是某个北庭高层的私产。若是庙产的话,西大寺的僧人们可能觉得此地能够给寺庙带来更多的香火,何乐而不为呢?若是私产,那就是因为主人疏于管理了,这也很常见。不过这些枝蔓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阿伊腾格娜习惯性地进行推理和思考罢了。 “王珪为了追求霄云小娘子,也真是费尽心思啊!这个野球场虽然不太规整,但靠近山林、景致独特,别有一番风味;当下因为时令限制,无法打猎,但打完球后,在山野小径上策马奔腾几个来回,可比在城内舒畅得多。”阿伊腾格娜在心中暗暗想道:“这个马球场挑选得实在太对霄云小娘子的胃口了!” 想到这里,阿伊腾格娜心里忽然升起了一片疑云:“小郎君或许是因为用情太深,看不清或不愿承认霄云小娘子未来可能被送去和亲的前景;王珪是中人之姿,不够聪明,察觉不到敕封县君的深意也很正常。但以裴夫人所处的地位和所知的信息,应当不至于看不出此事啊?为什么她还要默许王珪追求霄云小娘子呢?” 这个疑惑一闪而过,让阿伊腾格娜有点担忧。不过她望了望马球场边上负责保护王珪、王绯、王霨和阿史那三姐弟的数十名北庭牙兵,略略按捺下了心里的不安。 北庭牙兵的战斗力阿伊腾格娜见识过,这数十名精锐牙兵虽然未曾披重铠、执长槊,但仅凭身上的皮甲和腰间的横刀,也是一股不可轻辱的力量。除非遇见上百名的敌寇,轻易不会出现什么差池。 此刻,北庭的牙兵们纷纷下马,把坐骑拴在马球场北边的树木之上。而家仆们则忙碌着把车轭从挽马的颈部挪开,然后把挽马也拴在北侧的树干上,马车则留在了马球场的东侧。 阿伊腾格娜望了一眼王绯和阿史那雯霞,想着小郎君放在马车里的横刀和弓箭,感叹王勇的谨慎和细心。虽然安排了这么多牙兵守卫小郎君,还是叮嘱他带上防身武器。 小郎君也很听王勇的话,乖乖地带上刀弓和匕首。只是打马球时,横刀和弓箭都很累赘,所以方才王霨把横刀和弓箭都放在了马车里面,但他腰间依然悬挂着阿史那雯霞赠送的青绿匕首。 小郎君随身带着匕首是为了防备谁,经历过元夕风波的阿伊腾格娜心如明镜。 想到王珪,阿伊腾格娜的思路又转了回来。那裴夫人为什么会有如此怪异的举止呢?难道她有信心改变霄云小娘子的命运轨迹,确保王珪能够抱得美人归?难道自己对霄云小娘子可能和亲一事的推测还有遗漏之处? 如果真是自己的谋算有误的话,可就坏大事了!万一霄云小娘子未来没有去和亲,反而嫁给了王珪。那小郎君岂不是要被折磨一辈子吗!? 阿伊腾格娜心里一片惶恐,也顾不上观看小郎君在马球场上的风回电激、纵横驰骋的英姿了。 她竭力静下心来,再次开始细细谋算,生怕出现任何失误。她不知道的是,自己虔诚无私的脸庞,在阳光的照射下,折射出圣洁的光辉。 距离马球场不远的西大寺内,已经从庭州城内出来的苏十三娘,正潜伏在正殿屋脊之上,冷冷地监视着马球场及周边的一举一动。 庭州城内,王勇弃乌骊马不骑,在牙兵的搀扶下和杜环一起坐进了马车里。马车周围,是两个队全副武装的北庭轻骑。他们接到紧急军令,要去西大寺附近搜寻杀害闻喜堂周掌柜一家的杀手。 马球场上,全身心投入比赛的少男少女们,对周遭各处的异动一无所知。他们此时,只想着驱马前突、挥杖击球。马匹的嘶吼声、少年的欢笑声,让这个冬日的上午充满了朝气和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