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回忆
幽长的巷道,如一处巨大的漩涡,要将人深深吸了进去,陆正则往回走的步子迈得极慢且极重,孤单单的身影被落下的光线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紧紧地跟在他身后,如今他只剩下这道黑影了。 离陆府的距离越近,他便越觉得压抑,脑子里不断回放着与琇莹相遇以来的点点滴滴。 那日,陆正则正从户部出来准备返家,因逢春试,连带着街市上都多了几分热闹,来来往往的人多了,他的青布小轿便也堵在了路上,正好经过陆离书斋,他就想着下轿顺便进去买些书,等到了用饭的时间,这波人潮自然也就退散了。 任是街道上人群拥挤,书斋内却格外安静,四下看了看,只有两个女子,一个头戴着幕篱看不清容貌,似是没注意到他进来,始终翻看着手上的书,另一个作婢女打扮,脸圆圆的讨喜又灵动,有些防备地盯着他的举动。 陆正则偏头看了眼外面人头攒动的盛况,最终还是决定先留在书斋内,走到另一架书架旁找寻着自己需要的书,离她们二人很有些距离。 戴着幕篱的那个女子,就这么端正地立在书架前,除了偶尔响起的翻动书页的声音,安静的就好像不存在一般。陆正则好奇地偏头看了她一眼,看书到如此痴迷的女子真是少见。 他从书架上取下了两本书籍放在手上翻看了一会儿,随后又看了一眼书斋外渐渐稀疏的人群,转手准备将方才在书架看定的几本书取下买走,却看见书脊之下出现了一只莹润如玉的手。 陆正则一怔,随即放开了手,而那只纤巧的手也同时放开了去。 他看着女子的幕篱微微往下一低,便听到了一道酥软人心的声音响起,“公子请。” “不,还是小姐请。”陆正则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女子轻轻一笑,却是转向了书斋的桌案方向,轻声问道,“掌柜的,这本《源禹纪事》书斋里可还有多的?” 掌柜的摇摇头,“书架上若是没有,那便是没有了。” 陆正则看不到那个女子的神情,便觉她沉吟了一会儿,又问道,“那下一次进书还要等多久啊?” 掌柜的有些抱歉地说道,“下次进的也都是新的书了,这册《源禹纪事》怕是很难再有。” 陆正则本着君子不夺人所好的原则,本是真的想将书让与这个女子的,不过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有些好奇她接下来又会怎么做。 女子抬头看了看书,似乎又转头望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对他说道,“公子您看这样成吗?这本书我们一起买,银子一人出一半,您先带回去看,五日,”她摇了摇头,“或者十日后,您再将书带来此处,我带回去看完后再将书还给您,可以吗?” 陆正则盯着眼前微微晃动的幕篱,笑道,“小姐就不怕我带着书一去不复返吗?” 他能感觉到幕篱后的人呆了片刻,随即小声辩驳道,“我看公子相貌堂堂,定是位君子,还不至于贪小女子这么点银两吧。” “五日后未时。” 这是他与琇莹的第一次相遇。 五日后,陆正则在书斋中等到未时一刻,依然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直到二刻,琇莹才气喘吁吁地跑进书斋,一进入书斋她连连平稳下自己的呼吸声,走到他身前,弯腰赔罪道,“抱歉,路上实在太拥堵了些,马车过不来,我只好先跑过来了,失礼了。” 她直起身时,带起了幕篱一角,陆正则正好瞥见幕篱后那张娇艳欲滴的脸庞,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欲呼啸而出。 他尚且不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已经自然地将手中的书递了过去,“无妨,你的书。” “真是麻烦公子了,不过我看书比较慢,十日后再还与您可以吗?” 陆正则看着眼前幕篱,开始想象幕篱后那张娇美的脸上会是什么样的神情,微微一笑,“不碍事。” “对了,这是我亲手做的糕点,觉得公子可能不喜食甜食,特意做了咸味的,为了对您愿意与我分享书籍表示感谢。”琇莹将手中一个精巧的食盒放到他手中,“十日后还是未时,可以吗?” 陆正则点了点头,看着琇莹缓缓走出了书斋,他随意选了一处椅子坐下,打开食盒,看了眼盒中精致罗列的点心,捏起一块,尝了一口,嘴角微微划开一个温和的弧度,手艺不错。 这是他与琇莹第二次相见。 大约是相见的日子拉开的越长,想再见她的心情便越浓烈起来,就像深埋的酒埋得时间越长便越显得醇香浓厚,陆正则开始想要了解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十日后,陆正则早早地便到了书斋,而琇莹比他更早一步到。 “公子,还您的书,谢谢您。”琇莹说完便准备轻身走出书斋。 陆正则犹豫了片刻,出声叫住了她,“小姐,还不知您的芳名。” 琇莹停下脚步,一改往日的落落大方,反而有些局促地立在当场,“反正日后应当不会再相见,名字便不必相告了吧。” 后来才知道,原来她因家道中落,被人卖入私窑,自觉身份与他不相配,才不敢与他有所牵扯。她从来都没有过任何奢望,只要他抽空去与她见一面都能异常欣喜,这么简单美好的女子,这么简单美好…… 陆正则抬头望着远处熠熠生辉的两个大字——陆府,口中有着难以言说的苦涩,如今细细想来,他与琇莹一路走来的相遇、相识、相知、相恋都是那么深刻,可一切却如一树秋海棠一般苦苦相恋,不得善终,全是因着这两个大字,如枷锁一般囚困得他喘不上气来。 如今这样也好,什么都不用争了。 萧园中,一派繁花盛景终于顶不住连日来火热的骄阳暴晒,连片连片的垂下头去,就连挺拔直立的树木,叶尖也打起了卷儿,所有的绿叶都失去了光泽,奄奄等毙。
梁墨萧命人在琉璃所有会出入的屋子角落都放置了瓷缸所装的冰块,琉璃瞥了一眼这以金银论的冰块,漠然道,“今年的暑天又是一场风波。” 梁墨萧望着屋外如利箭一般的千万缕金光,直直朝着大地射了下来,声音如常清冷,“断雨来消息说,丰茽城大旱。” 琉璃将目光从满载的冰块上移向天际,又看向了站于窗桕之下的梁墨萧,屋外的日光透过雕花的镂空处照在他身上,映衬得他玄色的衣袍如血色流动,嘴角一动,“时间掐算得刚刚好。” “你猜,丰茽城巡抚郑淳良会立刻将大旱的奏报上报朝廷,还是暗自压下。”梁墨萧回身坐在了八仙桌旁,注意到桌上所放碧玉壶壁冒起了小小的水珠,目色有些微疑,“这茶水莫非还能是凉的不成?” 琉璃轻一抬下巴,嘴角不知不觉间微扬,“试试不就知道了。”随即从冰块旁慢慢挪着步子过来,似有些不舍离开冰块太远,最终还是坐在了他对面,口中漫不经心地说道,“郑淳良之人十分看重自身功绩,又爱做表面功夫,旱灾这等有辱他清名的事若是能掩盖过去,他当然不会傻乎乎地上报,只可惜……” “只可惜他低估此次灾情的严重程度。”梁墨萧替她接了下去,这还是他从琉璃口中得知,听闻她会观测天象时,他还忍不住将她与钦天监那几位须发皆白的监正做了番比较。 梁墨萧翻过两只碧玉杯,拎起茶壶满上,捏起茶杯时,茶水的冰凉触感透过杯壁凉到指尖,他不由低头觑了一眼,又举起了杯子轻尝了一口,叹道,“你这清茶竟还能这么饮?” 琉璃举起另一只倒好茶水的杯子,淡淡地说,“只是将煮好的茶搁在了冰块之上,时间久了,茶水也带了丝凉意,若是能以雪水烹煮此茶,口感更佳。”说着小小喝了一口,转而对他说道,“不过,你可是在拿你南夜的子民押注,这也没有关系吗?” 梁墨萧轻轻放下手中的碧玉杯,看着杯底带过的一丝水渍,语气淡淡的,“我已经派了遥城的人随时接应,不过,”他说话时的语气已经渐渐染上了一抹寒凉,“从决定要夺这天下开始,便注定了必须舍弃一些人,我不做,依然有人会这么做。”说完,定定地看向对面端坐的琉璃。 琉璃微哂,将眸子再次探向了外面的天空,长空无际,悬挂着几缕轻薄如纱的云朵,且轻且淡地飘忽在高空之上,从她选中了助他那一日开始,他便注定要这么做。 梁墨萧亦顺着她的目光朝外看去,他恍惚觉得这片高渺的云絮就如身边的这个倾才绝艳的少女,凭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闯入了他的生命之中,好似触手可及却又触不可及,不知何时又会如这朵云絮一般猝不及防地飘渺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