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三章 弭兵之战(下)
踹人不成反被踹的教训昨天刚刚经历过,秦王嬴则还不至于那么健忘,所以瞥眼看见赵胜一如往常波澜不惊的笑容时,秦王忽觉背上闪过一丝寒意,想都没想接着甩袖负手笑道: “今rì奉天子所招,诸侯尽皆在此,嬴则觉得要说诸位都没有些自己的想法那是不可能的。呵呵,不过天子所宣盟书既然是为天下太平,为黎民福祉,那么……仅仅以道而论,我等自当奉从。诸位说是不是呀?” “呃,呵呵。” “自当奉从,自当奉从。” “……” 秦王已经吸取了昨天的教训,这次说出来的话虽说有些不好听,却都是实打实的大实话。天底下最不好接的话莫过于大家都清楚说话者把实话揭了出来,而自己所想又并非光明磊落。各国君王不由一阵讪笑,倒是没谁好意思说出什么“实质xìng”的话来。 嬴则这次连赵胜是什么表情都不肯看一眼,完全是在躲着,等君王们渐渐息了声才接着笑道: “嬴则记得商君当年说过:‘人生有好恶,故民可治也’,慎到也曾说过‘一兔走,百人追之。积兔于市,过而不顾。非不yù兔,分定不可争也。’今rì想想,这些道理虽然只是以法治民,其实用于国邦交往、弭兵惜生也是同样的道理。 这道理其实是两条。其一么,方今已经不是武王定鼎,列分天下以封建的时候了。纪国在哪里?谭国在哪里?郑国在哪里?宋国又在哪里?燕国……呵呵,所以说‘分定’两个字实在谈不上。这就像慎子所说的那只野兔,人人都想争,也就难免纷纷扰扰。战祸不息了。既然要弭兵,以嬴则愚见,是不是先得‘分定’才行?” 说到这里,秦王刻意地停顿了停顿,目光向四周一扫,至少韩王、魏王、楚王的汗都已经下来了。他们不淌汗才叫奇怪,秦王这张嘴绝不次于赵胜,昨天丢人现眼纯属马失前蹄。他借着弭兵盟约的由头向外发挥,说明如今闹来闹去都是让土地人口闹的,如果想弭兵,那就得定准各自的疆域。以免再起争执。 说起来这本来应该属于附和盟约,但由谁说效果却大不一样,自从商鞅变法以后,秦国频频向东出击,从韩魏楚赵手中夺取了大量国土。你好说好商量的让他还回来他肯定不答应,要是争执那又是战争,还弭什么兵?岂不是又回到了过去的状态,完全不符合韩魏齐想借弭兵自保的心理。可要是由着秦王的说法“分定”国境。各国能答应么?这么吃亏的事肯定不能啊。 礼制最大的缺点就在于回避人对利的追逐心理,虽然是希望通过“克己“来保证社会秩序。但总是有点装正经的感觉,秦国早已经抛弃礼制只讲术法。完全没有山东各国yù言而又不好意思说出口的那种心理负担。秦王见自己的话已经将各位君王镇住了,这才多少有些心宽,有意无意地瞥了瞥赵胜,见他笑容依然如故,不由暗赞一句“好气度”,这才继续笑道: “这其二么,就算抛开‘分定’不谈,只讲弭兵,这兵如何弭也是个问题。天下列分十余国,各国之间犬牙交错,要想完全熄灭纷争谈何容易。有纷争便难免兵戈,如果只是泛泛而谈什么弭兵,学当年宋国北拉晋国南拉楚国希求什么君子之约,恐怕就算能暂息兵戈,不出一两年也得重新打起来,那弭兵还有什么意义?所以以嬴则愚见,若是诸君皆yù弭兵,那就得先谋出些足以强行压住诸国yù起兵戈的手段才行……” 没等秦王说完,韩王咎的嘴唇就已经哆嗦了起来,他完全被秦王的“手段”两个字吓到了,陡然间联系起了武遂那里的秦军,怎么想怎么觉得秦王这是在威胁自己,不觉脱口问道: “秦王,秦王到底是什么手段?” 韩王说的是“到底是什么手段”,而不是“到底有什么手段”,虽然极其隐晦,但意思却完全不同,别国的君王公卿们知道不知道这事儿不清楚,秦王却是完全明白的,心道一声“就等着你接话了”,接着向韩王点了点头,笑道: “韩王这句话问得好。嗯,以嬴则之见,若是各国‘分定’,都守约定,就算看到国境上有他国之兵行经那也是不用怕的,这不正与那只市中之兔已然分定,就算面前有千百人经过,就算俯首即可拾取,让别人根本来不及去护,那兔子的主人也无需心惊一个道理么。韩王,你说呢?” 秦王这些话说得很是和善,但听在韩王耳朵里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就算有他国之兵行经边境”还有“俯首可拾,让别人根本来不及去护”两句话对他来说已经是明白无误的威胁了。韩王懵在了那里,众目睽睽之下又没办法回头和公仲他们商议,只能满脑子嗡嗡响地长跪而起向拱手深深一拜,沿着唾沫小声说道: “诺……韩咎,韩咎知道了。” 这就算拿下了……秦王扫视间见各国君王包括赵胜在内脸上都现出了询问的表情,便若无其事的向韩王随意的还了个礼,继续笑道: “嬴则的意思其实很简单。人皆有好恶,若是仅凭君子之约就想弭兵根本不可能,还需有些强力弹压的手段才行,呃……” 说到这里,秦王接着向周天子姬延笑望了过去,以请示的口吻笑道, “天子您看,嬴则说的可恰当否?” “呃,呃,这……” 周天子姬延哪有什么手段去压服这些比他强悍千百倍的诸侯?被秦王这么一挤兑,立刻怨艾的望了望赵胜。瘪着已经缺了好几颗牙齿的嘴讪笑道, “这个么……呵呵,诸君都知道的,孤号召此次盟会其实。其实是应赵王所请,万事,万事赵王必然想的清楚,秦王若是有什么想法,不妨与赵王,噢噢噢,还有诸君商定。” 好么,这还没怎么呢就把赵王给卖了。就这么点胆量,这么点城府还想借此次盟会抬高自己的声望?各国君王公卿们听到这里全数大起鄙夷,虽然没人说出来,但突然地寂静却将大家这种心思展露无疑。在一派肃然中。楚王意味深长的望了望赵胜和蔺相如,大是一副意志难决地轻叹了口气,已经完全无话可说。 天子已经指定了“发言人”,秦王也就不再纠缠他了,微微转身向赵胜一拜。笑呵呵的说道: “不知赵王以为如何?” 地位在那里摆着,秦王行礼天子可以不起,但同为诸侯的赵胜要是也这么大咧咧的那可就不像话了。赵胜欠身站起,笑吟吟的说道: “当rì王子杰俯临邯郸与赵胜一悟。谈到方今天下生民不易时,赵胜才陡起弭兵修和之念。赵胜之心虽是为修睦而起。但所思所想终究不完备,还需诸位共商议计才能成事。不知……秦王对此事是怎么看的?” 没想周全你会个头的盟啊……就赵胜先前所做的事打死秦王也不相信他没想周全。可天子刚才已经说过“大家一起商量”的话了,秦王总不能在这上头去堵赵胜的嘴,听他这么一谦逊,一时之间也只有摸鼻子尖儿的份儿了。 “这小子可不能以平常论,小心再栽进坑里去,还是先守不失为好。” 这几年秦王和秦国已经或直接或间接的被赵胜耍了好几回了,最近一次就在昨天,硬生生的将自己变成了赵胜显示自己是道德君子的对比参照物,所以秦王不能不小心,略一沉额,已经完全没有了刚才对韩王那种咄咄之势,极为憨厚的笑了笑才道: “赵王实在是抬举嬴则了,嬴则刚才说了这些废话,其实只是听闻天子宣读盟书时略有所思罢了,心中有问却尚未有答,还需赵王解惑才行。” 这两位都谦虚上了,在座的诸侯公卿们立时议论声大起,乱纷纷之中齐王田法章忽然高声说道: “秦王刚才说的有道理,仅凭君子之信实在难服诸邦,还需些强硬手段才行。什么手段?无非还是一个兵字。以法章愚见,这天底下最为兵盛的莫过于秦国,秦王也不需推让了,不妨做个盟长监督天下弭兵。诸君以为如何?” “不不不,齐王这不是在笑话嬴则么。这不行,不行……” 秦王顿时被齐王说毛了,脸上一红急忙摆手拒绝了起来,他忽然之间悟到了些什么,看样子自己还是在无意中着了赵胜的道了,要说天底下各国都害怕秦国,但相比韩魏楚各国,齐国应该是畏惧最少的,因为齐国虽然已经衰落不堪,却与秦国不接壤,中间隔着好几个国家,而且田法章还是赵胜的铁杆盟友,根本就不鸟秦国,他突然冒出这么一番话,要说不是赵胜授意,同样打死秦王他也不相信。可人家田法章这是踩着秦王的话音发的言,秦王就没证据说这是赵齐二王合伙挤兑他了,一时之间难免有些不知所措。 然而这还不算完,还没等秦王完全镇定下来,在齐王提议之后盟会台上纷乱的议论声更是大作,也不知道哪里突然传来了一个冷笑着的声音道:“哼,监守自盗。” 监守自盗?!这句话仿佛狠狠的一巴掌一样打在了秦王脸上,让他顿时一懵,然而还没来得及自己洗白,赵胜那里已经笑呵呵的接上了话。 “齐王的话也不能说不对,毕竟君子之约终究过于务虚,当年晋楚弭兵之会便是先例,还需有些足以慑服诸邦的强悍秉公之力才行。不过各项事务都需细议,万事总得有个先后顺序,前头的事没有说清,便谈不上后头的细处。这样吧,诸位不妨先表个态为好。呃……” 赵胜说着话便向四周扫视了一圈,不等任何人接话便续道, “以赵胜愚见,今rì诸位与天子以诚相盟。共论弭兵,齐王刚才所说的话必然已是全力支持弭兵,秦王如此细致分析,已触根本。必然也是支持的。再加上赵胜自己,这便是三家支持了,不知其余诸位……” 赵胜话音一落,魏王便高声接道:“秦齐赵既然已表明态度,敝国自然不敢落于人后,魏遫禀明天子,敝国全力支持弭兵。” “四家了!” 魏王那里刚说完,齐王便唱票似地接上了话。他这句话仿佛号令枪,盟会台上顿时更乱,虽然谁都明白秦王是被拽进去拿麻布塞住嘴说不出话来的,但夹在赵魏之间的卫国第一位要做的是不得罪赵魏两国。根本没工夫考虑秦王的真实想法,连忙应道: “天子亲临敝国,卫角不敢不从天子之命。”
这位爷有赵魏两国“保护”,说滑头话自然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可夹在齐魏楚三国之间的鲁邹倪三国虽然也想附合。但他们不但要臣服于齐魏,同时还得向楚国低头,这个态可就没那么好表了,不免纷纷去看楚王。当发现楚王低着头坐在那里大有一副还没想好的架势,登时更没主意了。然而就在这时。那个纯粹是捣蛋的齐王田法章忽然又是一声“五家了”的高喝,邹倪两君虽然一时没回神来。鲁君却被吓得一哆嗦,连忙讪笑道: “呵呵呵呵,卫君说的不错。” 宋国灭亡之后的“泗淮之长”忽然滑脱了嘴,两个“小弟弟”邹君和倪君更是心惊,连忙附和着笑道: “诺诺诺,鲁君说的对。” “八家了!” 田法章誓死坐定了唱票人,压着邹倪二君的话音接着又是一声高喝。这一声高喝过后,鲁邹倪三国国君顿时如芒在背,差点没出溜到几案下头去。 八家了,那就是除了韩楚两国以外,剩下的各国都已经“支持”了弭兵,于是乎韩王和楚王更显孤立和“耀眼”,当各种含义不同的目光集中过来以后,韩王实在有些支持不住,豆大的汗珠密密麻麻的渗出额角顺着脸颊淌成了一道道的线,在愣愣地注视了秦王片刻过后,忽然一阵眩晕,嗵的一声便栽倒在了几案上。 “韩王!” “韩王!” “快传疾医——” …… 开盟会居然出现了这样的岔子,任谁也没想到,于是在众多惊慌的呼喊声和奔跑声中,今天的盟会算是没法开了。 盟台上一片混乱,赵胜虽然没动,却一直yīn晴不定的注视着韩王,而同样没动的秦王却丝毫没兴趣理会韩王,一双眼始终盯着赵胜的脸不放,心里头实在不知道韩王突然来的这一出到底是该喜还是该哭。要说喜吧,也该喜,毕竟刚才赵胜堵了他的嘴,令他一时之间没法说出反对弭兵的话,韩王这么一晕倒便给了他再相运筹的时间。可运筹的时间是有了,这么一缓,好容易才给韩王施加的心理压力却减弱了许多,如果韩王回去冷静分析分析得失,再经赵胜等人劝说吗,谁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那才是秦王最不愿意看到的。 混乱是此时盟台上的主体,但两个真正的主角却都已经喜忧参半了,毕竟他们所筹谋的事都因为韩王的胆怯改变了方向,重又走向了无法预测的道路。 …………………………………………………………………………………………… 韩王晕倒实在是个意外,但不论怎么说这场尚未爆发的辩论大战一时之间也没法再继续下去了,毕竟就算韩王接着醒过来,其他人也不敢,同时也不好意思让他撑着身体表态,于是在弭兵之仪刚刚进入正题的时候,头一天的正式盟会便被迫中止了,尚未进入巳正时分,周天子和各国诸侯就纷纷离开会盟台向濮阳城进发而去。 一路上楚王始终闭着眼睛疲惫的靠在络车靠背上,今天的盟会让他实在没法说清自己的心情。他知道秦王肯定不会支持弭兵,但同时通过昨天晚上蔺相如的到访,他也清楚赵胜所说的弭兵实在含义深远,说是弭兵亦可,说不是也并不为错。 昨天晚上蔺相如并没有回答黄歇的问题,而是向楚王讲了一个故事,说是某个村子里有十多户人家,其中有三家人最多、势最众,其中甲乙两家中间隔着数道院子,并不相邻,论起来实力也不相伯仲,反倒是丙家占地最广,从南到北有着很广阔的院落,以至于与甲乙两个互不相邻的家族都是邻居,论起实力来也远在甲乙两家之上,而且一直以来都想侵夺甲乙两家和中间那几家的地盘,并且所建的院落墙内许多地方还是先前从甲乙以及中间那几家邻居手里抢去的,甲乙和邻居们虽然多次联合起来与丙家争斗,但是因为丙家院墙极高,并且实力强大,最后都失败了,只能忍气吞声。 有一天甲家因为点墙角地边的事与中间某位邻居打了起来,恰巧这位邻居与乙家是亲戚,于是乙家劝呀劝的,最后实在劝不下来只能帮着亲戚跟甲家干上了,后来双方都死了很多人,家道也因此衰落。丙家呢,他们一直以来都像占甲乙两家更多的地方来建自己的院子,这时候看见甲乙两家更加破落,于是更是欺负他们,从两家还有中间邻居家里再次抢去了更多的地方,甚至逼得大家都只能搬家躲避。 到这时候甲乙两家才终于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相互之间抢那些墙角地边并不是不行,只是在这之前还得确保不会被甲家趁虚而入才行。如果当初联起手来跟甲家对着干,虽然因为甲家墙高打不进他家里去,但甲家在墙外边却未必一定打得过甲乙联手,只要甲乙和邻居们心合一处,总能抢到些墙外边的土地,岂不是远比相互殴斗,不但没有得到好处,反而更被甲家欺凌划算么。 甲家,乙家,丙家,这不依然还是当年的小合纵么……虽然之前楚王一直犹豫不决,但通过今天秦王那些咄咄逼人的话,他却知道应该怎么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