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四章 争利
在秦国君臣谋划对策的时候,赵胜那里更忙,他的国家跟秦国不一样,人家秦国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通过一场商鞅变法把各方面的事情都理顺了,别管是否都合理,是否都经得起长期的历史考验,至少如今秦国很强大,而且不必让执政者们再去费心调整。 赵国就不一样了,赵武灵王曾经想学一回商鞅,可只做了不到一半就连命都丢了,而且国家也再次回到了原先那种旧贵族统治的状态。如今旧贵族虽然被彻底打倒了,但赵国还没有完全建起一整套新的制度,一切都处于不断的变化之中,所以赵胜要想像秦国人那样一门心事的发展扩张显然还不是时候,只能在确保赵国不会受到别国攻击,并且国内不会出现大规模混乱的基础上以内政为主了。 内政远比打仗外交复杂和琐碎,有时候纯粹就是鸡毛蒜皮,虽然朝政管理有徐韩为、虞卿,财务经济有剧辛,出谋划策有范雎,跟别国说绕脖子话有蔺相如,推广教育有荀况,军队坐镇有廉颇、乐毅、赵奢等人,甚至连秦开都在多年的思想斗争之后躲到邯郸的军庠之中教书育人,那就更不用说各方各面有多少人在打理了。 然而这么多的人终究也只是分管一摊或者一地,到了全面把握的层次还得赵胜自己去做,这样一来他就真真切切体会到秦始皇每天面对三百斤简牍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了。 不过这不要紧。谁当君王是为了专门去做批阅公文的机器人?闲暇总还是有的。比如什么出宫查看查看各业发展、拉上一大票人以各种名义宴饮一番都是不错的休闲方式,就算实在被简牍缠住了身,休息的时候捧着盏宝贵的热茶听宫里人扯些咸淡真假都不知的八卦事儿也挺让人神清气爽的。 这八卦虽然只不过是些休闲娱乐,但有时候还真能从中得到大收获,比如说有一回白萱说她从她三哥白瑜那里听来些牢sāo话,说什么家里织麻的作坊实在太浪费,大冬天里看着麻太硬不好拆解,也不知道想些别的办法解决,整天介就知道一鼎一鼎的煮沸水去泡,生生的不知道浪费了他多少柴禾木炭。虽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却实在让人心疼。 这些话很容易就让赵胜想起了晋阳的煤,当然了,这个时代的人没见识。虽然早已经发现了煤,却还不知道这玩意儿可以用来烧火,只当它是无用的黑礁石。 赵胜自然比他们懂得多多了,可一想到“大秦”的虎狼之师就在离晋阳不远的河东郡呆着,而晋阳周围又是露天煤矿最多的地方,他便打消了现在就开发新能源的念头,实在不希望在尚未完全实现布局目标之前因为这事儿把狼招来。 这件事想一想、笑一笑就过去了,同时也纳入了未来规划,但白萱捋着这个话题说下去的事却接着又引起了赵胜的兴趣。 白萱说她三哥发牢sāo还不止这点事儿,那些麻织工匠实在不晓事。本钱不是自己的就不知道心疼,时不时的便将麻煮过了头,弄得烂兮兮的连用都不能用,有一回三哥实在气急了,当着那些工匠的面大骂了一顿不说,还把那些烂麻都捞出来,也不知从哪里找了柄大木槌全数捣了个稀巴烂,然后又找了个篾子将那些都捣成浆了的烂麻涂了满满一篾,挂到作坊里头以儆效尤。 赵胜还从来没听说过白瑜发脾气,顿时来了兴趣。捧着盏子喝了口热茶,满是八卦的问道: “后来呢?” 白萱撇了撇嘴道:“后来?后来那些人就老实多了呗,难道谁还想被主家开出去呀?那个篾子就在墙上挂着也没人敢碰,后来上头的麻浆都晾干结成白膜儿了,作坊里的管事才硬着头皮跟三哥请示给刮下来扔出去了。” “噗——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寡人要见,咳咳咳咳。寡人要见那几个工匠!” 本来纯属无意的闲聊,白萱怎么也没想到赵胜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居然对着面将一口热茶喷了她一身。 然而此事儿还没算完,一国君王果然一言九鼎,说话算数,赵胜当天就把白家麻织作坊的几个管事都传进了宫里。只不过并没有对他们大发脾气以替自家三舅哥出气,反而找了间密殿安放上铜鼎让那几个人将那天的事又“表演”了一遍,然后直愣愣的盯住从篾子上揭下来的那层白膜发了许久的呆,再然后就像是疯了一样仰头大笑半晌,正式给那张白膜命名为——“纸”。 纸就这样诞生了,虽然还极是粗劣,极是原始,还需要一步步的改进,但在大赵君王的亲自关怀之下,纸一经问世便进入了大规模产业化流程,首先开始在朝堂里逐步代替昂贵的布帛和浪费资源的竹简成为简便的记录工具,而且进一步扩展,逐渐得到民间采纳,用在了多个方面,并且将以此为源头的种种现代人都能做到的所谓发明创造都纳入了赵胜的计划,比如活字印刷什么的——这些东西直接与他的教育计划连在了一起。虽然这些东西的出现还需要一个先后顺序,但估计,估计改进造纸术这项“发明”应该轮不到后世那个名叫蔡伦的太监头上了。 …… 有些事的出现就是这样突兀,同样也可称之为顺理成章,条件具备了就会井喷式发展。纸的发明可以这样滑稽,但剩下的许多事却得正经八百、小心翼翼的去做。 今年第一场冬雪落下来的时候,一行长相与中原人略略有些不同的人在他们当地主管县令的带领之下从云中赶到了邯郸。 这些人是来自云中郡河套定边邑治下的匈奴胡民。准确的说就是挛鞮氏匈奴部的贵族。六年多之前赵国一场北征彻底收服了东迁到yīn山以北的匈奴各部以及楼烦族,战后除了获得大量牛羊马匹和各类物资,还将近三十万匈奴人和十余万楼烦人纳于治下,除一部分留在yīn山以北赵国新建的阳山郡之外,大半都迁到了河套平原放牧,并且由赵国建立定边、楼烦等新城邑加以管理。 这些胡人将近五十万,虽然被赵胜收了军权,并且规定战马必须上交,每年足岁十六的胡人也必须充入赵军服役,或者在赵国开办的庠校中学习华夏礼制和华夏文化。还与北迁开发云中、阳山的赵民混居以求融合,但这么多的胡人依然还是让赵胜不能完全放心,所以除了只有六万余人口的匈奴须卜氏没有被分散,而主动内附的楼烦部十五万人只被一分为二分归云中郡和阳山郡管辖以外。人口高达二十五六万的挛鞮氏则被拆分成了五个部落,其中人口最多的鲁纳达部也只有九万余人,剩下的四部更是分别只有三五万人不等,力量分散之下又各自有不同的利益,已经不大容易再与赵国朝廷相对抗了。 这些手段应该说足以保证赵国对云中、雁门和阳山等郡的统治了,然而想到后世辽金蒙古满清都是在某一个横空出世的英雄人物带领下,从分散的数十数百个部落逐渐走向统一,最终成为华夏族心腹大患的,赵胜又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了,虽然不可能天天想着这件事。却又时时都在考虑着对策。 这次匈奴挛鞮氏贵族前来邯郸恰恰给了赵胜一个机会,让赵胜看到了彻底解决问题的希望。因此当得知他们这次觐见君王是为刚刚去世的首领鲁纳达报丧以后,赵胜立刻答应了下来,并且命令沿途各地郡县官员予以厚礼接待,保证他们顺利抵达邯郸。 鲁纳达是原先挛鞮氏大首领於拓的同胞弟弟,六年之前於拓犯边全军覆没之后投降做了赵国将军,挛鞮氏族被拆分成了五部,其中属于於拓的部落全数划给了鲁纳达,鲁纳达早已经被吓破了胆子,而且手里又没有军队。哪里敢犯上作乱?这几年带着治下的九万族众在在云中郡定边县管辖之下极是守规矩,从来不敢越雷池半步。这样的模范之民实在让人省心?最后弄得定边官府都不好意思了,前后两任县令接连奏请赵胜对鲁纳达予以表彰。 表彰这种给其他人心理暗示的面子活自然是要做的,而当鲁纳达去世之后,这样的礼遇将更加重要。除追赠鲁纳达为彻侯以外,还特别相请其妻室诸子诸亲前往邯郸相见以示哀思。于是在鲁纳达刚刚风光大葬以后。他哀思未定的正妻便偕老带幼的踏上了前往邯郸的路途。 挛鞮众人到达邯郸的时候已近仲冬,当rì由主管礼仪的太祝署官员迎进城去,接着便与在邯郸居住为官的於拓一家人见了面,抱头痛哭一番之后,第二天邯郸王宫便大开正殿,由赵胜亲自迎接安抚。 对于在草原上幕天席地的匈奴人来说,邯郸城的繁华就已经足以让他们震惊了,而王宫的宏伟堂皇更是让他们感觉如在仙境,要不是有太祝署礼官在旁边带路,他们如今的主心骨於拓又多次进宫面见过君王,此时表现的极是娴熟镇定,草原上来的客人们几乎连怎么走路都不知道了。 辰正时分,一声声高亢的传命从王宫正殿逐次传到了王宫正门外,依然还在思考着有没有可能趁着鲁纳达去世将本部大权收回自己手上的於拓不敢怠慢,连忙向族中贵人们示意了示意,赶紧跟在礼官的身后亦步亦趋的带着众人走进了宫门。 今天所要接见的毕竟是丧亲之人,礼乐颇为哀婉,并且减章而停,当於拓他们抵达正殿的时候,赵国众朝臣早已排班而立已是尊重,而身着礼服衮冕的赵胜高踞御台之上的赵胜也站起身等着了。待礼官传禀已毕,赵胜肃然地微微抬手,殿门前的扈从立刻高声喝道: “大王有请——” “臣等拜见大王——” 趋步上阶,鱼贯入殿,按此前演练好的顺序当殿站好。数十名匈奴贵族男女老少cāo着或流利或生疏的华夏雅言俯身为礼。按照中原礼节向赵胜拜了下去。 “众卿平身,赐坐。” 什么样的场合就要配上什么样的表情,当着刚刚丧亲的人自然不能太过欢快,赵胜略带些安慰xìng的笑容还谢已毕,将众胡人让到席上坐了才敛袍坐下了身,略一沉吟才温和的说道:
“鲁纳达首领这些年治民有功,寡人心中甚慰,本来还想相请首领前来邯郸一悟以致敬意,却不曾想如今却是yīn阳两隔,实在令人唏嘘。今rì相请夫人及诸位前来。正是为示寡人哀思。鲁纳达夫人……” 赵胜说了几句笼统的客套话接着招呼上了鲁纳达的正妻,可令他没想到的是,那位夫人却是一脸茫然的望着自己,被身边那几个在邯郸庠校读书的小少年低声嘟囔了几句才慌里慌张的从几后冲出来。一句话也不说,接着双掌相叠以匈奴人叩拜尊长的大礼埋头跪伏在了地上。 这不摆明了不懂赵国话么,感情刚才那句“臣等拜见大王”都是鹦鹉学舌,临时突击出来的呀……赵胜想到自己刚才说了那么多好听话,人家干脆连什么意思都不明白,顿时一阵无趣,还没有来得及请她起来呢,一直规规矩矩坐在一旁的於拓却当先起身跑了出来,拱着手九十度一鞠身,急忙禀道: “启禀大王。弟妇久居草原。孤陋寡闻,不识雅言,还请大王恕罪。臣於拓代弟妇谢过大王。大王所命,於拓自请通译。” 於拓这些年久居邯郸,中原话早已经说的极顺溜了。赵胜不以为意的笑了笑道: “也好。挛鞮将军,请你告诉夫人,挛鞮氏如今已与大赵合为一家,虽然鲁纳达首领已经不在了,朝廷却绝不会让夫人他们受到任何委屈……嗯,就先说这些吧。哦。对了,你先请夫人起来说话。” “诺。” 於拓拱手应下,转头跟鲁纳达夫人叽里咕噜的说了一通,等她茫然的抬头坐起来之后又叽里咕噜的说了一通,话音还没落下。只见鲁纳达夫人也跟着叽里咕噜了几句,紧接着又嗵的一声趴伏在地上了。於拓也不理她。转头再次向赵胜拂了一礼道: “启禀大王,弟妇说她感谢大王盛意,如今臣弟已离世,还请大王……” 说到这里,於拓似乎颇有些犹豫,但斟酌了片刻还是说道, “还请大王示下,示下由他那个儿子继承首领之位。” “哦……” 赵胜没想到鲁纳达的正妻这么快就提到了这件事,而看於拓的表情恐怕对此也颇为在意,略略想了想之后才转头对分管赵国蕃务的范雎问道, “寡人天天忙着别的事,匈奴楼烦那边的具体情形也没时间去了解,他们……” “噢,咳咳,是这样,大王。” 范雎轻轻咳了两声,瞥眼看了看於拓之后才道, “匈奴之制,父没指定一子为继,不过他子也要分些许部落为产业,不过依然归嗣子统辖。鲁纳达首领去世之前想必已经有交代了,不过以臣愚见,鲁纳达首领所做的并不是整个挛鞮氏的大首领,除了本部的九万余口以外,其他部众都已经分由另外四位首领另立族号分治了,相互并不统辖。所以以前的规矩已经破了,要是再按那些规矩来办,他部首领必然会有意见。而且……” 范雎说着话又望了望神情复杂盯着自己不放的於拓,这才说道, “而且鲁纳达能坐上首领之位乃是因为当时於拓首领生死不知,如今於拓首领还在世,若是按原先的规矩办,似乎也说不过去,臣觉得倒不妨变通变通。” 於拓听到这里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他本来还想委婉的表达表达自己那些不大好意思说出口的想法,如今范雎替他说了出来,他实在是感激不尽,为了能给赵胜留个好印象,干脆也不吭声了,只在那里低着头等着。 赵胜点了点头道:“原来是这样。嗯,要不这样好了,於拓首领还是先问问鲁纳达夫人,鲁纳达首领都留下了什么话?” “诺。” 於拓连忙应了一声,然而当翻译给鲁纳达正妻的时候他却说的极是急促,也不知他说了什么,只见鲁纳达夫人大是惊讶的盯着他看了许久,几次张嘴似乎想争辩却始终插不进话去,而在一旁坐着的那些匈奴贵族同样也是一脸的惊恐,相互觑看着却没有一个人敢于插嘴。 许久过后,鲁纳达的正妻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委屈却又说不出口,浑身颤抖的几乎快要哭了出来,连一个字都没说再次趴伏在了地上。 鲁纳达夫人这番懦弱的表现让於拓大是满意,嘴角隐隐闪过一丝笑意后,接着规规矩矩向赵胜行礼道: “启禀大王,弟妇说鲁纳达去世之前告诉她,如今我们匈奴人已经是大王的奴仆,得大王之恩才能来河套游牧,已经是感激不尽,由谁继任首领的事愿凭大王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