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柳中踣陷
呼衍王不解,“单于陛下,什么神泉?” 蒲奴单于恼怒不言,左鹿蠡王只好将疏勒城耿恭掘井得泉的事儿说了一遍。呼衍王暗暗心惊,难道汉军果有神助?但还是按照单于令,派出重兵,将柳中城四周所有的河道,全部改道、断流。 城中的关宠伫立于城头之上,透过垛口看着城下的匈奴人忙活,不禁暗笑。城中本已掘井数十,防的就是胡人断流,他并不怕河道被断。但暗笑之后便是深深的焦虑,他眺望着东方的天宇,驿信应该早已经到了朝廷,河西援军为何迟迟不至? 此时被困守于柳中城的关宠,与耿恭一样,他们并不知道圣上已经驾崩,国丧期间朝廷根本就不敢对外用兵,他们已经孤立无援! 断流一二十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绿荫覆盖的柳中城依然固若金汤,柳中城外,单于与呼衍王带着众将正在远远观察城头。这巍峨矗立的夯土坚城令他懊恼,快速奔袭、闪击、包围、骑射是他们的拿手好戏,可他们素来不擅攻城,面对城高墙厚的疏勒城、柳中城,他已一筹莫展。 自己亲自督战,左鹿蠡王部两万人愣是啃不下汉军戊校尉固守的疏勒城。东方的伊吾庐方向,左贤王部已经被汉军宜禾都尉部赶回白山以北之疏榆谷。而西边的疏勒国方向,呼衍獗部将数国二万五千余多国兵,竟然与班超也打了个平手,进退不得。 除都尉陈睦据守的乌垒城被龟兹国、焉耆国攻殁,现在四个汉军其余四个战略要点都成了硬骨头,硌伤了他的牙齿。于是,看着呼衍王征询的目光,蒲奴单于咬牙道,“围城,继续围城。汝围柳中,吾围疏勒城,渴不死也饿死南蛮!” 老单于已无计可施,这是最不得已的办法。 他想起了前汉时另一个汉人李陵,用五千步卒靠强弩三日**杀匈奴万余骑。蒲奴不想重蹈覆辙,汉军战力强盛,可困守孤城,重兵围困便是最恶毒、最可行的办法。 他留下呼衍王继续对付柳中城的关宠,自己率领左鹿蠡王屠耆乌部,重新翻越天山,于十月初返回车师后国,再一次将小小的疏勒城紧紧围困起来。 单于临行前制定的这一策略,到底发挥了决定性作用。又过了约一个月后,关宠全军便渐渐感觉到了水荒。于是,灾难慢慢降临汉军! 柳中城绿洲绿树成荫,长满碧绿怡人的垂杨柳。绿洲内河道缭绕,碧水潺潺,勇将关宠从未想到水会成为决定汉军命运的关键因素。而这一疏忽,便决定了他失败的命运,注定了他要遣羞、饮恨于这个英雄倍出的伟大时代! 绿柳环绕、水草丰沛的柳中城位于沙漠边缘的黄土台之上,水是命脉。柳中城虽然毗邻河道,可这里是沙漠边缘的黄土地貌,柳中城位于河道下游,离沙漠已经不远。因此河道断流时间一长,地下水便快速下降。城中的井水水位慢慢变深,后来便渐渐变得浑浊,最后一一干涸了。 关宠急忙组织掏深井,但却效果甚微。又撑过约半个月,地下水已经枯竭,即便再掏,却再也掏不出水儿来了。他又组织在新地方重新掘井,新井挖下十几丈,土仍是干的。 关宠绝望了,他预感到最后时刻即将来到! 军无粮自溃,军无水则必亡。柳中城内汉军储藏有足够的粮栗,但最不缺水的柳中城现在缺水了,变成了绝地。但是,关宠和他的将士们却没有溃。断水数日后,他命打开城门,让城内的车师国民和屯田士卒的家人,自己奔一个活路。城门开了,吏民扶老携幼,挣扎着战战兢兢地出城。 关宠放出平民,然后对汉军士卒们道,“汝等均吾汉军好男儿,城内无水,吾军必饥渴而踣。众军如愿出城者请自便,可不视为变节、不忠!” 但生死抉择面前,汉军士卒们无一人选择逃生! 野蛮的南呼衍部早已对柳中城恨绝,他们没有给走出城外的平民们一条活路。数百名平民出城,男女老少被北匈奴士卒一拥而上全部无情斩杀。关宠命关上城门,士卒们爬上城头,眼顿顿地看着匈奴人屠杀无辜平民。他们恨得眼里冒火,一个个将嘴唇咬破,却流不出血来! 呼衍王见城门又已关起,他以为城中汉军已经失去战力,不过是硬撑着,于是便又组织了一次攻城。平民被屠杀,汉军胸头燃烧着仇恨,眼里喷射都会怒火,他们将巨弩、抛车、弓箭等无情地泼向匈奴人,呼衍王在城下撂下数百具尸体,不得不黯淡退兵。 关宠倚在谯楼上,看着惨败的匈奴人,脸上露出鄙夷的笑容! 没有水了,汉军便饮马尿,或挤马粪汁饮。等马尿也没有了,便杀心爱的战马,饮血食rou。最后将牛皮铠甲、腰带、战靴等革物全部煮食,就这样又坚持了最后半个多月。 每天都有士卒倒在城头,再也不能起来。战马吃净了,焙熟的粮栗无水无法下咽,城中已再无可食。关宠命将抛车、巨弩等辎重全部点火烧毁,又亲自点火焚化了死亡士卒的遗体后,与剩下的将士一起,提着环首刀坚守在城头上,只到最后一刻…… 时间又过了半个月,到了十一月,天变得寒冷了,呼衍王这才又战战兢兢地发动了一次进攻。 这一次,他大发神威,南呼衍部各营士卒将无数箭矢泼洒上城头,但汉军却未还击。各营提心吊胆地开始登城,慌乱间几架简易云梯翻了,摔伤、砸伤了几十名士卒,有三人当场毙命。在后方督战的呼衍王本以为是汉军反击呢,可当士卒们登上城,却惊讶地发现,汉军士卒们全部坐在自己的战位上,默默地看着他们。 有的倚在垛口,有的蜷在女墙后,或坐或卧,瘦骨嶙峋的汉军全军因干渴而亡! 此时在天山以北,离柳中城直线距离不过三百里的疏勒城内,耿恭利用单于撤围的有利时机,补充粮秣、草料,整备器械,修缮、加固城防。 左鹿蠡王随单于绕行到天山以南去攻击柳中城时,将万骑长风虱子麾下的五千骑留下。他们扎营在山口,监视着山梁上的疏勒城,并派出巡哨小队,严密封锁了一条又一条进山的山涧。 车师后国盛产小麦、栗谷,自前汉时起,便是匈奴帝国的粮仓。风虱子显然比左鹿蠡王更有耐心,他派出无数斥侯,监视着山中与山下各部族,并将各部族多余的粮栗、牛羊全部搜缴到务涂谷,统一看管,从而彻底断绝了疏勒城的粮秣来源。 王夫则令部将獷巳羊潜下山,命各部族隐秘献羊皮冬衣和麦谷。各部族派出精壮部民,夜晚从一条条山坳潜进深山,翻山越岭,经历千辛万苦,为三百余汉军士卒送来了过冬的胡袄毡被,并补充了一些粮秣。 但车师后国各部族的行动很快被北匈奴斥侯侦知,风虱子大怒,挥军血洗了多个部族,斩杀吏民千七百余人,并强制将疏勒城周边十余个山中小部族迁徙至山下的绿洲之上,从而彻底断绝了汉军与各部族之间的联系。 一时间,天山北麓各部族营地血流成河,阵尸遍地,成群的乌鸦、秃鹫在山坳盘旋,野狼啃食着尸体,白色恐怖笼罩着车师后国,再没有人敢襄助汉军。 蒲奴单于带兵越过天山达坂,绕道东且弥国,再一次回到天山以北的战场时,对风虱子大加褒奖。但他没有下令马上攻城,而是退出山冲,在山下扎营。他令左鹿蠡王不时组织攻城,给汉军保持足够的压力。他真正的策略是要困死汉军,他不相信屁大的小城疏勒能有足够的粮秣,让强人耿恭长久地撑下去。 天渐渐不再燥热,日子便在战火硝烟中一天一天地过着。 北风轻拂城头,大雁开始南飞,高天上人字型的雁阵撼翅远去,雁叫声声,留下无尽思念。 不久天便慢慢变得冷了,先是轻冷,后来便变得酷冷。天上愁云惨淡,寒风中挟着雪花儿,渐渐变成连绵大雪,很快北国便一片冰雪皑皑。 耿恭和将士们一次次击退左鹿蠡王的攻击,士卒在一天天减少,但疏勒城仍牢牢地控制在汉军手中。夏天过去了,秋天也过去了,最令汉人生畏的严冬已经匆匆来到了。 城中粮秣在一天天减少,耿恭和将士们都有不祥之感,却又无能为力。随着严冬到来,天地间冰雪连连,车师后国人已经被北匈奴大军完全隔开,没人再敢给山上送粮送牛羊。当冬天第三场暴雪来临时,城内便断炊了! 这场暴雪比前两场还要大,呼啸的寒风挟着斗大的雪团从天而降,无休无止,整整连着下了三天三夜。天昏地暗,风雪肆虐,天山北麓千沟万壑几乎都被填平。 暴雪过后,便是绵绵的大雪。随着深夜降临,耿恭裹身上的老羊皮袄,顶着风雪巡视城头。这还是多年前跟随骑都尉刘张在塞北作战时便形成的习惯,越是雪天暴寒时刻,越得防范北匈奴偷袭。 “校……尉……” 这是队率萧木的声音,他正带着四名士卒在北城的城头巡逻。已经断粮二日,饥饿折磨得士卒们身躯在风雪中摇晃。萧木见到耿恭,刚张嘴说话,一大团风雪堵了他满口,将后面的话儿给堵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