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插翅难逃
“校尉——” 范羌热泪盈眶,嘶哑地叫喊着,并与城头扑下来的石修、张封、太轼、戕罅等将紧紧拥抱在一起,痛哭出声。二千汉军人马都撤进城内,关上城门,城内迅速变成了欢乐的海洋。 “校尉——” 曾经兵强马壮的塞北屯骑营,在这座风雪孤城书写了一段千古传奇,可现在包括四名重伤员在内,疏勒城中仅剩下区区二十六人。范羌一一拥抱众人后,正要扑上城头,却见耿恭高大魁梧的身影,正迈着坚定的步伐一步步走下城来。 “校尉,羌来晚也……” 范羌面向耿恭,“扑嗵”一声跪下,并长哭出声。 “谢朝廷派大军万里远迎西域汉军!”耿恭抱拳向东方说完,才将范羌扶起,冷峻地道,“天寒地冻,大汉军队视死如归,血可流身可捐,然室外不能流泪!” 说着,便命石修安置好这二千士卒,自己带头走进官署内。 范羌、石修等将齐入官署,火炭已完,只能点起柴火抵抗寒冷。耿恭与众将围火而坐,范羌向耿恭详细禀报了山南的战况,还将兵符呈与耿恭,“太守命吾接校尉后,由校尉统领,连夜向山北撤离。” 范羌带着人马、粮秣到来,让已经陷入绝境的耿恭迎来了生机。 此时,室外已经飘来了栗粥的浓香味儿,耿恭贪婪地嗅嗅鼻子。他脸上没有欣喜,长叹一声后对石修淡然道,“饱餐一顿,将息一晚,让众人缓缓,五更时启程!” 不一会儿,士卒们抬着一个三只足的陶鼎进来,里面是满满的一鼎飦粥(注:即稠粥)。一排二十六个大黑瓦碗,里面盛满了飦粥,一个盘内放着一小堆硬得如同铜铁一般的杂面蒸馍或粢饼,一个小瓦碗内盛着腌咸菜和咸酱。 已经几个月了,他们未吃过一顿饱食。铠甲吃完了,弓弦吃完了,树皮吃完了,草根吃完了,老鼠、虫子也吃完了,大雪覆盖着的这个山峦内,一切能吃的东西,都被吃完了。这是几个月来,他们第一次闻到栗米粥和咸面酱的香味儿! 虽然简陋,却是亲切的人烟味儿,是终生难忘的饕餮大餐,味儿胜过珍馐美馔百倍! 范羌到城头上去安排防守去了,耿恭、石修带着二十六名将士,眼食热泪,开始夜食。吸溜吸溜的歠飦声,震耳欲聋。他们不能食多,只能一次次歇息一顿后再食。 当天晚上,他们饱食一餐后,又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二十余名将士体力都有所恢复。第二天天亮前,耿恭指挥士卒们悄悄出城而去。离开疏勒城前,将士们不约而同地回过身去,只见汉军旗帜仍在高高飘扬,城头上无数假人,那是范羌指挥士卒们设置的草人、雪人,身着汉军士卒衣饰。 耿恭与石修带头,二十二名士卒、四名重伤员向着疏勒城一齐跪下,洒泪与长眠在这里的汉军殉国将士们、向埋骨车师后国的近千汉军将士诀别后,士卒们抬着重伤员,顶着飘飞的雪花,一齐向天山山巅撤去。 此时的山下山口内的北匈奴大营一片安静,凌晨当值的士卒缩着脑袋,未发现疏勒城内的汉军动静有变。 耿恭走到半山腰,离天山密甸已经不远,他又亲自进入山甸。可草甸上房屋和草原都已经被积雪覆盖,这里再无那个娇小的身影和一团团的牛羊。他向着这个草甸,也向着务涂谷的方向,深情地看了一眼,便追上队列,踏着半人深的积雪,快速向天山山巅登去。 耿恭率领汉军撤离后,只到晌午后时分,北匈奴斥候悄然巡哨时才发觉有异。 蒲奴单于与左鹿蠡王闻言大惊,他们亲至城西,士卒们战战兢兢地接近疏勒城,慢慢推开西瓮城门,忽然轰地一声,几支巨型弩箭射出,门前的士卒被钉杀了十数人。士卒们吓得一哄而散,好半天再慢慢试探着开始攻城。可只到从城头好不容易翻入城内,也未发现一个汉军身影,疏勒城已经成为一座空城。 翻开表层积雪,杂乱的脚印分明是向山上去了。左鹿蠡王判断汉人已经撤离,单于急命派出劲骑向天山山山巅追击。 而他自己,则进入这座让他围困了一年多的小小土城内。从进入瓮城开始,单于的心情便极为复杂。城内地方很小,官署、士卒居住的房屋、马厩、水井、粮仓、草料房、器械库房、茅厕一应俱全,除了柴火、士卒房屋内的乱草,整个小城已空空如也。 他走上城头,绕城墙仔细巡视一遍,并一一进入谯楼、箭楼、角楼。城墙坚固,汉军士卒不停往城墙浇水,此时城垛已经结上一层厚冰,坚固异常。他曾经仔细研究过耿恭防守过的金满城,与这座疏勒城修理、改造得几乎一模一样。 他又一一察看了马厩、粮仓、草料库,最后来到官署后边的水井边。飘飞的小雪花中,辘轳、水桶静静地呆着,却充满动感。看一眼井内,如镜的水面映出一个白须飘飞的苍老身影。 他心思黯淡,扭头遥望南方巍峨的雪山和两边的千沟万壑,不禁仰天长叹! 他实在想不明白,耿恭凭这样一座小城,在外无援军、内无粮草的绝境,是如何激励他的士卒们,整整坚守了一年有余,一年有余啊! 他再一次进入耿恭的官署。这座低矮的夯土房屋内,炕上是一铺乱草扎成的卧榻,一个低矮粗糙的木案,一盏黑乎乎、由腻腻的兽膏灯。炕下是一个黑色的大泥火盆,透风的门窗上寒风如剑! 案后乱草上还有一个深深的坐痕,那分明是耿恭经常坐的地方。单于费力地爬上炕,坐在案后耿恭的坐位上。耿恭就是在这里,运筹帷幄,凭数百人抵抗着他的千军万马,最后悠然撤退,食他蒙羞。 他木然地坐在这里,又想起一年之前,与耿恭一样的另一个汉人魔鬼。没错,那是一个比耿恭还要讨厌的噬血汉将。他先是想不明白,后是感到悲凉。汉朝地大物博,土地丰沃,物产富饶,人口稠密,可谓人杰地灵,又岂止一个班超、一个耿恭。 更令他恐怖的是站在班超、耿恭身后的那两个人,一个是已经死亡的汉明帝,一个是汉军主帅窦固。经过窦固两次北征,已经重伤了北匈奴的元气。呼衍部已经难以控制西域,而西域如绝,北匈奴便失去粮仓,漠北已经一地狼籍,北有丁零,东有鲜卑、乌桓,南有大汉,匈奴帝国定然将更加羸弱,受到各国群殴! 他悲哀地感动,加上这一次,经过汉朝这三次致命打击,北匈奴的中兴之路已经断了,衰落或将难以避免。现在,最要紧的是要令呼衍部乘汉朝退兵之机,围攻困守南道疏勒国、于阗国的班超,只有击破班超,重新夺回西域,北匈奴才能借西域粮栗、财货支援,夺得休养生息、东山再起的机会! 至于眼前,老单于不相信耿恭能插翅飞掉。早在呼衍王兵败逃回东且弥国时,他已严令南呼衍部统领山北各国兵重出柳谷(注:即今达板城),木都和呼衍砭率焉耆、尉黎等国兵出危须国,夹击正在车师前国的段彭、王遵部。 …… 蒲奴单于在疏勒城浮想联翩、谋划大局之时,耿恭已经率领二千汉卒,登上天山顶端涧道内。极度的寒冷中,四名重伤员都未坚持住,他们都被冻死在担架上。埋葬了四名殉国将士,耿恭率领汉军继续向山南进发。两天后他们即将下山时,北匈奴一彪快骑追了上来。 “校尉,汝速行,吾来断后!” 范羌为后卫,他领着二百骑断后,将这支北匈奴百余骑先头部队砍杀大半,余敌皆缩了回去。耿恭抓住机会率队疾行,又过了两天,终于顺利与山下的皇甫援部汇合。 没想到,神情紧张的皇甫援来不及与耿恭寒喧便道,“校尉,吾军有被包围的危险。太守已分兵防守柳谷,控制天山冰雪达坂,并命校尉迅速带范羌两千人越沙海、过北山(注:即今库鲁格塔格山脉),从楼兰城转进敦煌郡。太守已经派出驿吏,请行敦煌太守事郑众大人派出军队接应!” 原来,形势已经陡然严峻。 就在耿恭等将士从疏勒城撤出的前几天,蒲奴单于已命逃到东且弥国的呼衍王,将山北诸国兵一万余人,翻越天山雪大坂再出柳谷。呼衍砭、木都将龟兹、焉耆、危须、尉黎等山南各国二万余人出柳中。单于则自将左鹿蠡王二万人,从东且弥国出天山巅、过柳谷。命车师前国国王安就,设法拖住段彭、王遵部三至五日。 从古至今,撤退是最危险的军事行动! 大战之后,汉军兵力已经不足。面对严峻形势,段彭派皇甫援接应耿恭,自己亲率二千人在柳谷扎营,堵住雪大坂,封锁住了山北通向山南的涧道。又命王蒙带伤将一千人,出柳中城,警戒龟兹、焉耆方向! “匈奴人如此绝密动向,太守如何得知?”耿恭闻言顿生疑窦。 皇甫援道,“将军勿疑,是两个‘匈奴牧民’咋日夜与范羌相向而行,从另一山巅涧道翻山进入山南,递来了紧急密信。还说疏勒城仍在汉军手中,单于离开后,他们将设法营救……” 耿恭惊讶,“匈奴牧民?” 皇甫援肯定地道,“没错,但不是一般的牧民。他们持有班超司马与骑都尉耿忠大人的信物,并自称为班司马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