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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4)

    当机身画有鲜艳夺目的海关标记的直升飞机快要落地的时候,格伦农赶紧退出了停机坪,飞机的螺旋桨还在转动,机门从里面打开了。一只带着手套的手伸出来,招呼他过去。

    格伦农犹豫了一会儿(他脑子突然一乱,暗想:自己有点像野姑娘似的,要被人拉着去兜风了),但他随即又笑了,撵跑了这个念头,一手提着箱子,一手提着过夜的旅行包,朝停机坪中央猛跑过去。他缩着脖子躲过打转的桨叶,伸手抓住机门的门框。上面的那只手托住他的肘部,把他拽进了小小的机舱。

    他的眼睛被寒风吹得流出了泪水,他眨眨眼才看清了坐在机内的穿着黑大衣的高个子。他已经坐在蒂姆·斯迈利的身边了。驾驶员伸过手来关住机门,斯迈利开了口。

    “迈克呀,迈克。过了这么长时间才见到你啊。”斯迈利仍旧握着他的胳膊说。

    噪音突起,直升飞机离地时格伦农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人按到了椅面上。“对不起,蒂姆,”他听到自己在说:“都怪我了,实在抱歉。”

    此刻,直升飞机已飞到东河车道的上空,正午的车流正在泞滑的路面上爬行。飞机先向右打了个弯,飞过河边的指挥塔,然后左转,横越东河,向长岛方向飞去。这时,格伦农的耳朵已经适应了噪音的强度,两个人便开始以近似正常的语调交谈起来。

    “我喜欢坐直升飞机做环城游览,”斯迈利一边回头鸟瞰着曼哈顿的轮廓,一边说:“从天空朝下看,你就想象不出有什么东西可以威胁到它,它看上去自然而坚固,胜过上帝创造的万物。”

    “我知道。”格伦农回答:“乘飞机从外面返回时我也有同感。好像回家了,而这家又显得那样强盛和牢不可破。你是怎样搞到这架飞机的?我想,在出了那件重大丑闻(重大丑闻:指水门事件——译者注)之后,政府官员只在出公差时才用飞机。”

    “迈克尔,你难道忘了?我是海事委员会的!我正是在办公事。这点特权难道还不该享受一下吗?”斯迈利咧咧嘴,亲呢地捅了捅格伦农的胳膊。“坐这小东西只需要三十五分钟左右,很快就能到家弄上几杯烈酒喝喝,”他说:“然后,咱们就痛痛快快地聊一聊,把那些失去的岁月都弥补过来。”

    直升飞机飞到了昆斯区上空。天显得越来越低,下面街道上的积雪已经清晰可辨。斯迈利问了问驾驶员,驾驶员解释说这是一场早到的弱暴风雪,天黑以前就能穿过市区。

    “雪最多只会下两英吋厚,明天就能全部化光。”驾驶员肯定地说。

    “那么,明天上午十一点钟你能返回来接我们喽?”斯迈利问他。

    左舷下方出现了肯尼迪机场,格伦农看见那些庞大的喷气客机正无声地滑出和滑入跑道。一时间他真想到机场去,登上一架飞往洛杉矶的喷气客机,在头等舱稳稳坐定,环顾一下四周,看看同行者当中有没有别的名人。他经常向自己的编辑吹嘘这一点。去洛杉矶或从洛杉矶返回,一定要坐头等舱,因为,说不定会碰上哪个大人物呢。到其他地方去嘛,买个便宜的座号也就可以了。

    他合住眼帘,想象着自己正在祖国上空做那种飞行,一边呷饮马提尼酒,一边污言秽语地与空中小姐打诨——旅行时我们都像孩子——他心里想。谁也不会坐厌飞机的。你可以喝酒,可以与陌生入交谈,大家宛如同一次冒险航行中的战友。

    后来,他回忆起十二年前的另一次飞行,那是回衣阿华老家,去看望快咽气的父亲。

    老头子给他打来电报,电文再直截了当不过了:“将亡。请来做最终交谈。”等他赶回老家时,父亲已经没有多少力气说话了。

    他爸爸是个倔强的爱尔兰老头,本来有片农场,后来乘镇子上电影院的前主人破产之机把电影院买了下来。迈克尔从此可以自由出入影院,他成了全镇孩子们最羡慕的人,每部电影他至少要看三遍。正是在昏暗的电影院里,他下定了做新闻家和到纽约去的决心。他从电影里看到,纽约的报纸记者都爱把帽子扣在后脑勺上,见了女人叫她们乖乖,总在最豪华的夜总会里出出进进。他父亲对他在纽约谋生从来没有当真,临终前还希望他停止乱闯,返回老家来。

    在他弥留之际,他把迈克尔的脑袋拉到嘴边,少气无力地说:“别忘了,我把一切都留给了你。你回家吧,在这个镇上当个了不起的人。影院和农场都属于你了。”

    这位老人还没有意识到,他的影院已经没有什么价值,观众的兴趣早已被电视和四英里以外的一个可以坐在自己汽车里同时观看两场电影的露天影院夺去。至于农场,还不到五十公顷,一年到头打下的玉米也只够十二头乳牛过冬吃的。别的就甭指望什么了。

    迈克尔当天便埋葬了父亲,同时也埋葬了衣阿华。从那时起,他就认定,他的家是在纽约了。.

    斯迈利轻轻地摇了摇他。“我们快到了,”他说。“你在打盹吗?”

    格伦农看到,他们已经飞到了海岸线上,被深色的大西洋水冲击着的空旷无人的沙滩向着远方伸展开去。直升飞机在东汉普顿机场着路,他二人从机舱爬下来,向入场车道旁边的一个车篷子走去。一辆老式的福特牌旅行车正在那里停着,他们快到跟前时,一个老头钻了出来。

    “这是埃迪·巴斯托。”斯迈利抓住那个人的手介绍;“埃迪和我是邻居,相距不远,他替我看着房子,遇到像今天这种情况,他还乐意帮忙前来接我呢。”老人笑嘻嘻地把汽车开出机场。“议员先生,我很高兴这样做。唯一的遗憾是您最近来这里的时候少多了。您在这里可以听到许许多多公众的意见,在华盛顿可永远不可能。”

    汽车驶下公路,离开海岸线走进一条乡间窄道。“迈克,你从来没有到过这里吧?”斯迈利问:“我占据这个地方快十一年了,它在交通要道的背面。是我特意选择的,夏天可以避开蜂拥而至的纽约东区平民。”

    这时,汽车已经转入一条几乎隐蔽的车道,在薄雪掩盖着的深深的辙窝里颠簸向前。斯迈利和迈克钻出车门时司机坐在里面没动。

    “我太太已经生着了火并给你们准备了一些吃的,”巴斯托说。“还需要什么尽管打电话来。我明天十点半左右再来接你们。”

    房门打开,格伦农随着斯迈利走进去。他们来到宽敞的主厅。内有壁炉,裸露的房梁和松木地板。斯迈利把两人的提包和大衣扔到壁炉前一个大沙发躺椅上,向酒柜走去,透过酒柜可以看见一个乡村式的大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