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二章
裴叔家与我家临近,两家相处融洽,恰如一家。裴叔家有大事小物,吾家全家相帮,我家但有大事小物,裴叔家亦是全家举助。相濡以沫如是。 为此,两家长辈都有合亲之意。洪武元年冬,父亲收学,与裴叔商议,冬月十二下聘,文定从简,腊月初八,吾将春梅娶进家门。新婚之后,春梅于吾如胶如漆,入则同席而作,出则同辇而趋,行则相挽,止则相依。 余家并不丰饶,布衣素食,粗茶淡饭,春梅甘之如饴。春梅侍奉父母,亦是纯孝,全家无间,相濡以沫。是年吾十四,春梅十五。 吾读书八年,始学制诗,是年有诗数首,颇具气象,为裴叔及家父所称道,其诗录述如下: 其一咏雪 大圣重返凌霄殿, 如意棒举动地天; 雕栏玉砌皆成粉, 纷纷扬扬下人间。 其二黄金台 荒草萋萋黄金台, 千古文人竞相哀; 堪笑昭王目如鼠, 贤士岂为黄金来。 新会所在,本少兵患之苦,适天下太平,整饬吏治,休养生息,轻徭薄赋,民生渐渐康乐。洪武二年春,吾突生大病,突然腹泻如注,一夜不得安宁,初以腹泻,又以夜深,不宜劳烦,春梅拿出裴叔父配制的止泻丸服用,服药之后,躺下休息,不一刻,复起床如厕,如是者夥。是夜春梅衣不解带,陪侍于吾。 次日,仍不见好,大清早,天尚未白,春梅即回家请来裴叔父,号脉之后,却是冬日伤寒,用去寒发热的药方,一剂而复。事后,余作诗二首,记其事: 其一曰急病 大病起突然,腹泻其如注; 一夜五披衣,竟日不举著; 细察腹所下,黑沉如厕垢; 应是素所餐,积陈疑已久; 彼自腹内卸,似祸实以福; 意满沉疴后,神神一复苏。 其二曰卜医 药不对症莫乱用, 文不合题休瞎题; 有痒须向能者听, 莫误久病成良医。 春梅好静,夜寐须无声,洪武三年秋,鼠患严重,一贪鼠入我宿处,每夜深人静之时,始出驰骤,扰人清梦,春梅怒极,嘱吾平患,吾贪寐推脱。一夜,鼠患复起,春梅自床上自起,取一长竹,于柜下驱出贪鼠,一棒当头击死,遂平鼠患,次日示之于吾,吾喃喃,作诗释之: 昨夜有贪鼠,入我春梅屋; 白昼匿深处,翻掘搜不出; 夜深人眠后,始出四驰骤; 桌上有瓜子,拖拽入屋兀; 春梅睡深熟,从妹头上游; 潇潇适自得,往来无拘束; 凌迫他人意,逐我春梅怒; 凌晨今二点,贪鼠复肆游; 春梅夜惊醒,奋起勇执竹; 书架下驱出,一棒正当头; 杀之弃诸外,鼠患遂平伏; 春梅勇任事,汉子女丈夫。 予春梅,春梅笑。 洪武四年,春梅有喜,合家欢庆。此一年,余战战兢兢,不克自喜,每日主动承事于前,犹自津津。阖家亦欢乐有加,对春梅照顾尤为周至,春梅每一做事,必为家母所阻,家母殷殷,嘱其卧憩,当此之时,春梅总是赧赧笑对,复拾辍它事,烧火做饭,缝衣纳鞋,不为闲惰。数之,家母亦不复阻,唯嘱其不可重累,春梅笑,点头允之。 洪武五年夏,家女暖暖出生。全家欢欣雀跃,如众星捧月,看护暖暖。 数十年来,家父和裴叔置办下了一些产业,值暖暖之生,为共看暖暖之意。遂相协商,打算共起一楼,以为定居,于是择定地址,选定吉时,破土奠基,起屋造社。 洪武六年,新屋落成,大屋四合大院,三进三出,家父母和裴叔家分住东西耳房,余与春梅,携女暖暖,入住西厢房,从此两家合住,不分彼此。 每日傍午,夕阳西下,余全家欢聚一堂,调儿弄女,含饴弄孙,其乐也融融。 洪武八年,广东大疫,是为霍乱。司命者罔思所措,死者实多。家父和裴叔父商议,寻坊间书肆,刻录方要,欲以弥乱,适新会杨仁斋先生,亦有此意,遂谋定此意,由裴叔父执笔,著写《霍乱论》,再由杨仁斋先生刻录,散发道左,使人人明白其事,他助之不及,自救以济生。 裴叔父著述《霍乱论》,追本溯源,探标治本,首病情,次法治,次医案,次药方,为四卷,刊行于世。 裴叔父和家父商议,在新会设义诊,司汤布药,仁济于世。于是口耳相传,寻诊问治者蜂拥而至。蜂聚蚁附,十里之内,道左之人,皆为就医者。 三个月后,家父不胜劳累,染病辞世,又一月,家母亦不幸染上霍乱而殁。岁末,疫渐平,病人几稀,裴叔父忽然卧床,药石无效,两日之后,安然辞世。 数月之间,家中亲老去者三人,玉山倾倒,梁柱崩摧,余举家哀痛,哭诉无门。 洪武九年春,乡里以家父和裴叔父功于社里,举余为里老。里老虽尊于乡里,薄俸重劳,余家渐见衰落,药房教坊,悉数盘出。春梅和岳母合计,为人漂洗,以为生计。 余性耿介,而不善令词,数次往来县里,往来钩沉之间,损己罪人,由是多遭屈辱,洪武十年春,坊里胡家玉秀儿,为踏春富家公子夏关攀凌辱,而后拘于马后,拖拽数里,始放归。胡老家止父女二人,相依为命,今与秀儿被辱,羞不欲生,胡老泣诉于吾,余不忿,入县为其申诉,却见辱于公堂,余不懈,据理力争而无果,遂扬言欲上诉州府,有必而至天听,廊清市里,窥见公道。未及出县衙之门,衙役拘吾以狗链,饲吾以彘食,胸挂铜牌,坠于马后,鞭笞而行,至于家。异日,胡老家夜害贼人,父女二人,横尸堂上。 余怒,羞愤为善而不能,数日不食,春梅温言告余:“俚云:有钱王八坐上席,无钱君子下流胚。又云:打落牙齿和血吞。古人唾面自干,韩信犹有胯下之辱,我等虽闾巷小人,安得不能一朝而为韩信乎。而今胡老一家既死,公道于彼何用。死者长已矣,生者宜自勖,为今之计,唯忍而已。”余不语,辗转反侧,谋思报复,家中寻得大刀一把,磨刀霍霍,偶一回头一顾,春梅抱女,倚柱而望,暖暖双眼转动,目光湛然。余弃刀于地,不顾入屋。 数日,余心绪渐平,反复谋思,以为读书是唯一出路,遂改名自鸣,寒窗苦读,虽未悬梁刺股,却是闻鸡而起,三更才息。废寝忘食,刻苦攻读,每逢头昏脑胀之时,以手锤胸,以头叩墙,奋发欲图出路。期间作诗数首明志,诗曰: 一、 细雨坠平屋白云出远坞; 新会一沟水使龙自踟蹰。 二、 春风自南来,荡吾衣襟开; 天起一片云,吹彼若尘埃。 三、 秋来风雨如,天下渐衰秃; 我自信渐足,要取黄金屋。 四、 旧习向难除,惯志郁难抒; 天道无有道,自当立中轴。 五、 大道纵捭阖,往来论宏微; 投笔班仲升,要起寒微身。 六、 百年清歌客,十世缮甲兵; 既干莫邪剑,问鼎如风雷。 当日自以为有得,洋洋之意,必要平步青云,得伸老僧之脚,稍行遂意之事。后日思之,气短意窄,情何以堪。 自余有青云之志以来,家中之事,愈加放任,事无巨细,浑不关顾。春梅母子含辛茹苦,苦苦支撑。同年秋,余入广东乡试。再离家门,举目无依,余作诗记之,诗曰: 沧海旧游客,夜郎倦家雀; 流寓华阜地,拳卷在屋角。 风过相胡弄,雨来又飘摇; 风雨一旦去,日头炙欲焦。 试后,余名孙山之外,沮沮然,作诗记其事,曰: 一、 花阜百蝶趋,山高鸟断迹; 昨日听青鸟,频传了无音。 二、 冬天无大雨,春天梅风干; 借问东君王,化雨何珊珊。 三、 扶辑天涯去,凌霄健羽翮; 我心天不识,大野遗悲歌。 四、 人或有高歌,我意独萧索; 风凌车前草,音声尚琐琐。 五、 春风吹落花满溪, 落花有意水无情; 若是落花非有意, 落花何必随流水; 若是流水本无情, 流水何必扶花裙; 君身大坷不堪问, 长使落花总负君。 归家,岳母已经去世,家中悬白挂素,四壁生寒。余披麻戴孝,心气不平,依然不事生产,家中生活,全靠春梅为人缝洗,兼程山中采药维系。每日余只在书房,冬季寒窗深冻,手脚生疮,余浑然不觉,春梅每日温水热帕,为余抚敷。 洪武十年春,某夜,暖暖偶感伤寒,春梅泣诉,欲让我外出寻医,余不为所动。春梅哭泣而去,深夜寻医,子时出门,午时方归,归家,医者以为延误既久,无从施救,三日后,暖暖不治离世。春梅哀痛莫名,择地安葬暖暖以后,归家之日,春梅不食,一周以后,春梅亦辞世而去。 余浑浑噩噩,在邻里帮扶下,安葬了春梅,回家之后,茫然四顾,环堵萧然,而当彼之时,余浑然不觉,每日唯读书而已,日所欲食,乞诸邻里。今日思之,与混吃等死何异? 夏,余收拾书房,在故纸堆下,发现一叠文稿,堆放整齐,端庄小楷,是春梅的笔迹。余拿出,一页一页翻看。 一、 自从君决后,茕茕如老树; 行事了无聊,容色绝欢意; 见犬怜无依,相以戏无斁;
尽日乖言语,怒气横时生; 镰锄向黄芪,徒手寻党参; 首乌入地深,甲rou相分离; 四体排疮茧,憔悴共镜分; 父母但有言,从来无意趋; 白日看且睡,偶尔读书经; 苍蝇营蛲蛲,蚊虫自谋饥; 蜂蝶趋花阜,白首枉劳心; 丝茧缠绕久,回首不见身; 故人幸无恙,削迹自艰虞。 下面的注文是:“天道有缺,人伦何堪,既受不平,夫复奈何。余家受不平之事,夫君沉沦,余哀痛无名,何以达之。” 二、 君见我生病,茫漠无音问; 人如过江鱼,我是涸中鲫。 注文是:秋,感风寒,右沉迷功名,不予置问,余心哀。 三、 无意虚耗体,讳言有病身; 时日恒卑抑,郁郁颇厌生。 注文是:风寒虽治,嗽状未断,已成痼疾,而日渐虚耗,病体渐衰,为记心暖暖与右,强勉之。 四、 又从旧时梦,惊起现时生; 已恒生厌念,顾自绝唧唧。 注文是:犹梦旧时,欢颜不在,寤寐之间,悲痛何诉。 五、 夜久未成寐,人床相依偎; 桐油灯高坠,耀耀如大泪。 注文是:夜久,无心入寐,灯下刀尺催动,心哀。 六、 晨起茫茫百绪哀, 鸡声长鸣传远寨; 还有杜鹃啼血泪, 使闻不觉意阑珊。 注文曰:秋禾上露,晨起风寒,茅店鸡声,胜似啼泪杜鹃,使人意消沉。 七、 莫怨东风不惜枝, 莫怨春雨来太迟; 非是苍天无有泪, 纵使倾盆君不知。 注文曰:春,右尚不悟,于含泪抚儿,心伤。 八、 贱命本在天,东君自知之; 精诚何所用,但与慰痴愚。 注文曰:愤。 九、 伤心人间地,寂寞离恨天; 所思非所遇,遗人泣通天。 注文曰:恨。 诗才九首,余每读一首,心痛莫名,泪如泉涌,捶胸顿足,嚎啕大哭。往事历历,涌上心头,余悲痛欲绝,愧悔无名,怀抱春梅稿件,来到春梅坟头,抱坟而哭,数次晕厥。 三日之后,先师弥尘道人路过,以此地哀怨之气颇重,降下,见余哭晕于坟场,遂将于救醒,问余其事,余不言,但求死而已,先生见余执念甚深,乃诳余曰:“修炼仙道,活汝家人,乃易事尔。汝木水灵根,资质上乘,修仙甚易。”余听先师可以救活家人之言,乃起,随先师来到北溪宗。 先师道业精深,收余为弟子之时,已是结丹圆满,而后十年,先师凝婴成功。余受先师道业,主修木水双法,而筑基之时,先师赐余“三九煅元功”,待余修炼三转之后,先师以为余执念深植,再赐予筑基丹一枚助长凝液,灭尘丹一枚清心抑尘。余筑基之时,心魔丛生,春梅之事,磨灭不去。险死之际还生,侥幸成功,而心魔一直缠绕,留恋不去,余知道途止于是矣。遂息向道之心,放心于左道旁门,每日歌诗而作,哀悔不止。 数年来,不作荒唐之事,难遣有涯之生,向日以来,哀哭渐稀,世间诸事,余难以为乐,心死之人,复有何事可思可念,往来反复,觉屎溺放佛可亲。恍惚之间,作屎溺之诗数百首,歌屎溺而心平。 年前吾大病,病中,每每梦见春梅,言笑晏晏,相依相偎,暖暖承欢于前,而梦觉之后,浊泪湿枕,余恐亡其事,作诗记之。 一、 人生忽然见华发, 使忘旧时满烟霞; 日前深寐三梦见, 厨下菜熟如刻画。 是夜梦见春梅与余,满头华发,春梅厨下做饭,拼盘构建,味味如画。 二、 昨夜周公送相逢, 畅游畅言旧日足; 此梦一别君颜后, 再无相见在道途。 是夜梦见春梅,与春梅游于野外,两情相悦,胜于胜境,而忽忽之间,春梅不见,余惊,蹈手而醒,才悟此生不能相见,愧悔无极。 三、 少年文章散道德, 隐沦风尘慷慨色; 为有病中无足事, 叨叨止于转愧恧。 今年春发,余知不久于世,打算回家终老,守护春梅墓葬,当年虽然负卿,仍望同xue而葬,春梅春梅,黄泉地下,若能再次相逢,吾尚有何颜面与卿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