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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牧就像一个赌得天昏地暗的赌徒,想下最后一注时,忽然发觉手上筹码全输掉。最难过是明知李世民的战略,他仍无法应付和改变。

    深吸一口气,道:“假若世民兄输掉慈涧此仗又如何?”

    李世民哑然失笑道:“我这一仗是无论如何不会输的。由今晚开始,我军将坚垒不出,等待另四支军队分别攻陷回洛、洛口、河内、伊阙的好消息。若这还不够,世民可留下万来人守寨,自己则率其他人沿大河南下亲取北邙山南、洛阳东北的金墉城。那时看王世充会否因慈涧而置洛阳不理,陪少帅在这里赏月观星?”

    沈牧拍桌叹道:“好小子!你奶奶的熊!到现在我才明白什么是上兵伐谋,亦明白为何薛举父子和刘武周、宋金刚输得这么他娘的一塌糊涂。你老哥令我有力难施,你今晚请我来喝酒,就是要这般令我难堪而下不得台,对吗?”

    李世民肃容道:“恰恰相反,我请你来喝酒谈心,因为我李世民们当你兄弟。你少帅是英雄的,就接受我的赌约。我李世民定下半年之期,就当是还你的人情债。”

    沈牧双目精芒闪闪,凝视李世民而不语。

    李世民沉声道:“不要对虎牢再寄任何希望,我已派李世绩全权负责攻克虎牢,此人无论在李密军中,又或我大唐诸将里,均是一等一的人才,我有十足信心他可轻取虎牢。”

    沈牧摇头叹道:“洛阳之战,对我太不公平哩!”

    李世民道:“战争就是这样,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战争有战争的规矩,就是成则为王,败则为寇。少帅入乡随俗,如何竟出此言?”

    沈牧霍地立起,仰望星空,缓缓道:“我有我的规矩,秦王由此刻开始,再不用眷念旧情,只该依你战争的规矩把我和我的少帅军斩草除根。若技不如人,我死而无怨。”

    李世民叹道:“如此说少帅是不肯接受赌约,这是何苦来由?”

    沈牧大笑道:“因为我愈来愈感到有你老哥这样一个对手,不负此生。”

    两人最后一场谈判,终告破裂。

    赴约前沈牧曾表示会一字不漏把跟李世民的对话转述与王世充。可是真要这么做时,沈牧始明白到这是没有可能的:不但只能选择性地挑选适合向王世充说出来的东西,还要把李世民原本的口气语调改变,把侮辱性的字眼去掉。

    在慈涧总管府的内厅,王世充摒退左右,全神听沈牧的报告。

    沈牧最后道:“李世民今趟约我去说出这么一番话,主要是令我知难而退。但圣上放心,我现在比任何时刻更有信心可守稳慈涧。若李世民真的绕道往攻洛阳,我们就把他留下的营寨夷为平地,再夹击他攻打洛阳的军队。像洛阳这么坚固的大城,岂是一年半载可以攻下的。”

    他半句不提李世民提议而他不敢接受的赌约,也没说出张镇周的事,那大有可能只是离间之计,当然也可能是确有其事。至于李世民的战略,他则如实报告。

    王世充满脸阴霾,沉声道:“若我们长期攻不下他的城寨,我们的三万军岂非给他区区万来人牵制在这里。李世民若能攻陷回洛,连贯北邙山,可轻易截断洛阳到慈涧的运粮道,而因他掌控黄河的控制权,得关中从水路支援,粮食补给方面全却无问题。此消彼长,对我们大大不利。”

    沈牧大吃一惊,忙道:“圣上万不可放弃慈涧,慈涧若失,寿安和伊阙势将不保,对我们士气打击之重更是难以估计。北面大河既已入李世民之手,如让唐军席卷南方诸城,切断与襄阳的联系,我们将仅余偃师、虎牢的东面,完全陷于被动。”

    王世充冷哼道:“我却不像少帅般悲观,虎牢与洛口、荥阳、管州、郑阳、汴州和偃师各城互相呼应,这条线上的城池全是对我王世充忠心耿耿的大将把守,李世民想断我东面岂是轻易。如李世绩敢攻虎牢,等若自取灭亡,只要我把兵力集中洛阳,东面有事,我就从洛阳调军往援,李世民能捱得多久?到冬天大雪时,他只有过返关中,那时天下就是我王世充的天下。”

    沈牧淡淡道:“可是圣上有否想过我们的成败将系于虎牢,这是否叫孤注一掷,只能每天求神拜佛希望虎牢不会陷落?”

    王世充摇头道:“朕意已决,明天开始,我们分阶段撤军,退回洛阳。回洛是我们两大粮仓之一,比之慈涧对洛阳的成败影响更大。”

    沈牧听得无名火起,霍地起立,沉声道:“终有一天,圣上会后悔这个决定。兵败如山倒,退兵虽非战败,可是慈涧的失守,会影响所有将士对圣上的信心,也影响他们对圣上的忠诚。圣上可否给我一万人,由我负责为圣上死守慈涧一面。”

    王世充冷然瞧他好半晌,缓缓摇头道:“朕必须保存兵力,以守洛阳。”

    沈牧长叹并作个无奈的表情,就那么往出口走去。

    王世充怒喝道:“你要到哪里去?”

    沈牧没有回头,沉声道:“当然是回彭梁去,看看有没有机会从李子通手上把江都夺过来,江都是另一个洛阳,若入我手,无边无际的大海将任我沈牧横行,李世民若攻到彭梁来,我始有筹码与他周旋。”

    王世充软化下来,叹道:“朕有自己的难处,何不坐下来好好商量,研究出可两全其美之策。少帅是为慈涧设想,我则是为洛阳着想。例如可在慈涧和洛阳间夹道建两座石堡,既可加强洛阳以西的防御力,又不用像苦守慈涧般有鞭长莫及之虞。”

    沈牧晓得张志把他和杨公卿早前的构想向王世充提出,而说到底王世充仍因心怯而决定弃守慈涧,摇头道:“只有慈涧仍在,这样两座石堡才可发挥积极作用。唉!我真的不想离开圣上,只因别无选择,不愿这么容易给李世民宰掉而已!”

    王世充离座而起,直走到沈牧身后,不悦道:“少帅怎样才肯留下助朕,除慈涧此事朕是难以点头外,其他均有商讨余地。”

    沈牧旋风般转过身来,断然道:“好!只要圣上肯让我全权负起守护虎牢的重责,我就与圣上共存亡,绝不中途离弃。”

    沈牧气冲冲的穿过城门,守门军士肃然致敬,士气高昂。

    早在候他的杨公卿和麻常迎上来。

    沈牧打手势着他们勿要询问,边行边道:“李小子真厉害,一个约会加番说话,就把我打垮。他娘的!肯定是要报我前晚想杀他的一箭之仇!”

    杨公卿和麻常见他神色不善,均知不妥,前者皱眉道:“究竟是什么一回事?”

    沈牧在离寨门十多步处立定,目光投往远方敌营辉煌的灯火,颓然道:“王世充要退兵以保回洛和洛阳!”

    麻常失声道:“什么?那寿安和伊阙岂非要拱手让人?”

    杨公卿震骇道:“那等若迫张镇周归顺唐室。”

    沈牧心中暗叹,他和杨公卿比任何人包括王世充在内更明白张镇周,他对王世充已完全失望,如能刺杀王世充,他定会站在沈牧和杨公卿的一方。

    但在王世充弃守慈涧的情况下,他当然不肯为王世充这种卑鄙反覆、用人唯私的小人牺牲性命,投降以换取唐室的官职爵位,实乃明智之举,没有人可批抨他半句话。

    如果李世民能预估他的一番话可令王世充撤军放弃慈涧,而这行动后果之一是令郑军两大名将中的张镇周愤而投降,李世民的心计实在可怕。

    苦笑道:“所以我说李小子厉害。”

    扼要的把李世民事先声明的战略部署向两人详说一遍。

    杨公卿吁一口气道:“李世民这番警告说得合时,因为洛阳刚传来消息,我们一个水师在孟津惨败,集结河阳的唐军正准备大举渡河进犯回洛,而李世绩的大军合共二万人,已在大河南岸登陆,攻陷河阴,正威胁虎牢、荥阳、管城诸镇。李世民以事实证明他说的非是空口白话。”

    麻常道:“我们该怎么办?”

    杨公卿道:“李子通仍有一定实力,足可威胁我们在彭梁的兄弟。”

    沈牧苦笑道:“现在我必须离去,到长安助我的好兄弟对付石之轩。王世充撤军约需十来天时间,回洛阳后,他别无选择下只好派你们往援回洛,再配个王玄应诸如此类的人来监军你们,你们须把握机会往彭梁去与众兄弟会合,长安事了,我会立即赶返彭梁。试试看有什么法子既可保存实力,又可攻下江都。那时我们仍有一线生机。”

    麻常道:“如王世充亲自督师往援回洛,我们又应如何?”

    沈牧断然摇头,拍拍麻常肩头,笑道:“放心吧!若李世民可让王世充分身去救回洛,就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李世民。王世充有秩序的退军,李世民绝不会冒险追击,而会兵分两路,一路往寿安、伊阙,与史万宝会合,切断襄阳与洛阳的连系;另一路则由李世民领军东进,背倚北邙山以压洛阳,对王世充来说你以为洛阳还是回洛重要呢?”

    杨公卿道:“幸好我军的家小尽在偃师,偃师守将亦是我的人,从那里逃往彭梁非常方便,只要有足够安排的时间便成。”

    沈牧讶道:“这会是王世充控制手下将兵一个大破绽。若他把军队的家小眷属全留在洛阳,要背叛他将多出很多顾虑。”

    杨公卿道:“但这在实行上有很大的困难,且不利经济,洛阳全城三万户,人口达七十万之众,加上军队,已达饱和状态,若再加上将士家眷,粮食供应方面肯定应付不来,所以家眷均随将士驻地安置,亦是稳定军心的手段。否则只是安排将士定期回家探亲,已是非常头痛的事。”

    麻常道:“少帅非走不可吗?或者待明天再和王世充据理力争,说不定他会回心转意,少帅这么离开,太可惜哩!”

    杨公卿也道:“我可游说其他明白兵法战略的大将,明早向这蠢材痛陈利害,令他不再一意孤行,自取灭亡。”

    沈牧叹道:“我太明白王世充这个人,他信的只是自己,这也是魔门中人的特性。我最后一个要求是为他死守虎牢,他却以需时考虑来敷衍我。他娘的!我不想再为这种人浪费时间,现在我唯一的机会,就是在李世民攻下洛阳之前先取江都,再央我的未来岳父从海路来援,那时我就可要李小子好看。”

    说罢往寨门步去。

    杨公卿和麻常亦步亦趋,欲语无言。

    对沈牧的谋略智慧,两人早心悦诚服,他的决断应是最好的选择。

    沈牧忽又止步,道:“我的另一兄弟跋锋寒或会在这几天来洛阳找我,他清楚我们的关系,找不到我自然会找杨公。”

    麻常道:“我会着人留意,洛阳城防现在非常紧张,不关照一声,恐怕他很难入城。”

    沈牧笑道:“这小子比我更有办法。你们最好不要泄出风声,因为他也是魔门欲得之甘心的头号大敌之一。放心吧!他有办法入城的。”

    杨公卿道:“少帅可放心,我们是否该请他到彭梁候少帅呢?”

    沈牧道:“这样太浪费他哩!请杨公为我传话,请他贴身保护杨公,至彭梁为止。有他的偷天剑在旁,纵使陷身千军万马,仍有机会可突围离开。”

    杨公卿一颤道:“多谢少帅!”

    沈牧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张镇周若降唐,王世充对杨公将疑心大增,所以在任何情况下,亦要防他一手。保存实力,是在当今情势下唯一可行和应该做的事。”

    又抓着麻常肩头道:“杨公是我沈牧最敬爱的长者之一,麻常你给我打醒精神,好好照顾杨公,将来我们定可纵横天下,雪却今晚受辱于李世民之耻。”

    麻常两眼泪涌,垂头坚定道:“我就算赴汤蹈火,亦要让大将军有再见少帅的机会。”

    沈牧哈哈一笑,朝寨门走去。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两人均感到他带走守住洛阳的最后一个希望。

    沈牧全速在星空包裹的广阔原野朝西飞驰,离开战场愈远,心底更觉茫然。

    他与王世充的决裂,会对王世充军心造成雪上加霜的打击,很多原本没有异心的大郑将领,现在会从本身的利益去重新考虑去留。

    他几可肯定李世民必可成功孤立洛阳,那只是时间的问题。洛阳何时失陷,关系到他少帅军的存亡。

    以他现在的实力,明刀明枪绝不可能从李子通手上把江都夺过来,只能用计,若时间容许,他可通过竹花帮从内部瓦解声势似江河日下的李子通的防御力量。

    由决意争霸天下开始,他从未试过像眼前的计穷力竭。

    李世民视他为唯一劲敌,他此刻才真正明白到李世民确是他最大的障碍和威胁。

    他现在只想赶快找到徐子陵,向他倾诉心中的彷徨和怨愤。

    他没有因此心灰意冷,虽难免失落失意,但在深心处,他的斗志正像燎原的星火逐渐蔓延。

    他和李世民的斗争,只能以一方的败亡来解决。

    沈牧倏地停下,官道前方一人卓然傲立,哈哈笑道:“少帅不是要作王世充的走狗吗?为何却有闲情离营散步?”

    沈牧大步踏前,到离拦路者十许步远,哑然笑道:“原来是虚彦兄,幻魔身法果然名不虚传,竟能赶在小弟的前头作阻路剪径的小毛贼。小弟现在身无分文,贱命倒有一条,要拿去就得看虚彦兄有否那本事?”

    竟是“影子剑客”杨虚彦,不用说他是暗伺营外,见沈牧离营,故缀于其后,到此现身拦截。沈牧因心神失落,胡思乱想,兼之杨虚彦乃潜踪匿迹的高手,一时失觉下,懵然不知给这劲敌跟在身后。

    头蒙黑布罩,一身夜行衣,体型伟岸而灵巧的杨虚彦双目透出凌厉神色,淡淡道:“少帅的井中八法名震天下,谁敢夸口可取少帅性命。不过虚彦见少帅与秦王恶斗多时,不禁手痒难耐,更不想平白错过时机,忍不住来试个高低。”

    沈牧苦笑道:“虚彦兄看得真准,更说得坦白,我今天确是没有停过手,真元损耗极钜。唉!难道虚彦兄有很多时间吗?何必说废话,立即动手见个真章才是正理。”

    “锵!”

    杨虚彦掣出曾令无数被刺目标茫然饮恨的影子剑,催发出强大的剑气,朝沈牧迫去,冷然道:“如此虚彦不再客气!”

    沈牧后撤一步,拔出背上长剑,遥指对手,抗衡对方霸道凌厉的剑气,大讶道:“难怪虚彦兄如此有恃无恐,原来剑术大进,确有收拾小弟可能,令小弟登时大感刺激过瘾。”

    杨虚彦催发的剑气不住凝累增强,语调却平静无波,冷然道:“当年拜少帅所赐之辱,虚彦怎敢有片刻忘记。少帅勿要怪虚彦乘人之危,因为这正是虚彦一向的作风,更是刺客应具的本色。”

    沈牧心中大恨,杨虚彦这坏家伙真懂挑拣时间。论心情,他是劣无可劣,刚和王世充大吵一场,不欢而散,既失落又茫然;论状态,他恶战竟日,身心俱疲,身上大小十多个伤口仍未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