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生死执念
“啊!”我从睡梦中惊醒,脑海重复着梦中的画面。 距灾难爆发那天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可每当我梦到当晚的情景,我都会误以为时间还停留在那天。 身旁的天南星闻声转过头看我,用一种极其平淡的眼神。她一向如此,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闻不问,她只是用眼睛望着你,等你述说一切。 “对不起,我做了个噩梦。”我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试图将自己苍白的脸色一并带去。 不知是我的错觉,还是我思念父亲的心越发强烈,接连几天,我都做了同样的梦。 在梦里,父亲和一群我不认识的遇难者身处一条窄巷,前后堵满了目光幽绿的弑神怪。弑神怪,是天南星取得名字。她说,这些怪物不光要吃我们人类的rou,还要摄取我们的魂。 英勇无畏的父亲手拿铁斧从人群中冲出,突被三只弑神怪困在中央,他挥动手臂企图激发铁斧的作用,却在刹那间被那三只禽兽牵制导致四分五裂。 于是,周围的腥风血雨都和我无关。我愣在原地,如同一只没有意识的木偶,脑海扫过父亲与我分别时的笑容,而那抹笑绝不甜美,充满悲伤。 “我又看见了我的父亲,他朝我笑,笑得让人心痛。”我毫不介意天南星的安静,也从不在她身上索取安慰,我只需有个人陪在身边,安静地听我讲完。 我知道那晚过后所有的担忧和顾虑都是我的妄想,我越刻意认为如此,它们就越像是我的回忆,令人挥之不去。痛得越深,梦得越真,甚至有时我会以为我想象出来的劫难都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 每当我把我那可怕的想法和梦境说给天南星时,她原本神采奕奕的脸上总会瞬间冷漠,然后不屑地回我一个“哼!”。 刚开始与天南星接触的时候,我还会因为她这个“哼!”字而乱发脾气。我认为她冷漠无情、不解世俗,不愿意把半点同情展现给别人。但我也同时明白,我错了,且大错特错,她是一个极其理智且知性的女孩儿,怎会不知自我郁结对我没有半点好处。 我习惯了她的性格,并察觉到她是个有故事却不善言辞的人。无所事事的时候,我常会问天南星为什么不在我与父亲分离的那晚直接捏造出一个父亲已逝的假象,反倒给我希望,让我确信终于一天会与父亲相逢。每当此刻,她便用眼神敷衍我,或是偶尔回我一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天南星突然起身,面向我说了一声“咦?”。 我以为她是发现了是什么新鲜事物,却不想她伸手指向我背后的窗户,紧接了一句,“天亮了。” 我象征性地转过头,在糊满报纸的玻璃上看到一丝微光。仅是这点光就足以吹响黎明的号角。 “是啊,天亮了,我们又幸运地多活了一天。” 和天南星待在一起,学到最多的就是她的“消极”。或许在她心里,多活一天、少活一天真有天大的区别。 其实,在我还对每天醒来看到自己和天南星以及那些孩子们都尚且无恙,并对新的一天抱有期望的时候,我常常要求天南星可以给我安排点事做,但是除了能呆在这空旷、无趣的图书馆里,她从不允许我同她一起做任何冒险。 不得不说,自我被天南星营救以后,每天睁开眼看见的都是同一片天地——那晚她带我以及孩子们来到这家书店——书店共分三层,且顶层设有休闲室,里面堆积着大量速食,刚好解决了我们的饮食问题。 那晚,凌晨两点左右,我们找到这家书店。不知是天意还是人为,下午五点就大门紧锁的书店没有被弑神怪破坏的迹象,这里看上去宁静至极,甚至给人一种超然世外的意象。 至于天南星是用什么办法带我们进来的,在这里我就不仔细描述了,因为整个过程有点下贱和肮脏。总之,我们确确实实安全了,甚至一待就是一个月。 起初我担心父亲,不安于现状,总想着出去面对现实,可几次碰壁后,我除了一无所获外,还害得天南星几度为我负伤。 我总以为明天会更好,到处闲晃的弑神怪会更少,可当我一次次看到明媚的阳光下,一群接着一群的弑神怪在外面狩猎、玩闹以及欢庆以后,我那颗原本温热的心渐渐趋于冰冷,因为这一切看起来都像是它们的天地,反倒是我们变成了隐匿在“下水道”里的卑贱不堪的老鼠。 我想,我必须得像天南星那样感动于这种安逸,并觉得现在已是无与伦比的幸运,可是一日如此,日日如此,久而久之,谁都要感到乏味。 天南星却与我不同,她时常会出去走走:一方面,她要确定外面的近况,以便有机会带回一些生活用品;另一方面,她要拟定新的路线,让我们不至于在这里荒度余生。 每一次,我看着她离去的身影,担心之余,竟还有一点小小的嫉妒。我不能再要求她带我一起,因为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和无能,而那样做只会给天南星带来麻烦和不必要的伤害。天南星似乎也很了然,所以她从不向我承诺,总是沉默着做自己要做的事,闷声不吭。 有一次,我印象非常深刻,因为那天天南星回来得特别晚,并且身受重伤。可她当时什么也不愿意说,自顾自地清洗伤口,敷药,然后蒙被入睡。出于对她的关心,我反倒非常生气。 当时我恨不得偷跑出去,发誓再也不要和她相处,但转念一想,天南星并没有什么令我愤怒到极点的地方。 她只是不愿与人分享那份令人毛骨悚然以至于痛苦不堪的记忆,可对一些令她感到开心或者幸福的事情,她又开朗得如同一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到处与人分享。所以我必须接受她这种抚慰自己却不想令他人过分担忧的方式。
直到第二天清晨,我从睡梦中醒来,发现天南星紧抱着我,心里一下竟多了分暖意。瘦弱的她在我身旁说着呓语,那时,她就像个襁褓中的婴儿,脆弱而无力。我看着她手臂上那粗糙的包扎,心里更加不是滋味。我想,我们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成为彼此相互取暖的伙伴,虽然天南星天性内敛,但是她的心却与我并不遥远。 那天晚上天南星到底经历了什么,我未曾得知,但是我却由此发现自己与她同病相怜。若是她愿意,我会在她难过的时候给她一个温暖的怀抱。 天南星手上还有一件让我既羡慕又敬畏的东西,那就是她在外虏获的一把手枪。那是我见过的第一把枪,并以此作为对枪支的启蒙。只是我不明白,她每次带着那把枪出门,回来的时候枪膛里面竟没少一颗子弹。 我曾不小心看到了她脖子上的挂坠,并发现那是一枚货真价实的子弹,对此天南星并没有隐讳,她严肃而认真地告诉我,这颗子弹她要留给自己,因为她决不允许自己的灵魂被那些怪物们夺走。 我没有想到天南星对生命、对死亡竟抱有如此深的执念,她的果敢、坚毅深深打动着我,所以我发誓,即便是死,也要死得其所。 用一种自己尚且能够接受的方式死去,其实是一种奢侈。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拥有一把枪,也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扳动它,更不是所有人都有一颗留给自己的子弹,所以天南星脖子上挂着的不仅仅是一颗子弹,更是她的归宿。 我曾问天南星关于她家人的事情,她欲言又止,半晌才淡淡地回了一句,死光了。 我特别能够理解她的感受,因为我同她一样无依无靠,失去了所有我爱的人,只是每个人的经历不尽相同,天南星经历的悲痛可能更加难以启齿。 可关于我的事情,只要是能想起来的且听上去不那么令人感到天方夜谭的,我都会一丝不留地告诉天南星。甚至是那些不可思议的过往,我都愿意与她分享。 她对我的死以及我的复生很感兴趣,但她并不会把这些当作多么不能理解的事情。她认为我是特殊的存在,早在第一次看见我时就如此认为,可她并不因此而感到害怕或担心,因为她相信每一个被视为异类的可怜虫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她每次都会认真地听我把话说完,即使很多事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但她从不打断我,只会偶尔意味深长地朝我说一句,你真傻,真天真。 的确,从她的角度看一个“五岁大”的孩子,除了天真浪漫,也想不出什么偏中性的词汇,我只当她是对我的宠溺,笑而不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