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隐王子

    伊塞尔不复昨日的憔悴，虽然脸色仍然苍白，但精神要好得多。他的下巴刮得很干净，淡金的发丝梳得整整齐齐，被一根天蓝的丝带束在背后。雪白的衬里外套了件深蓝的丝绒外套，风魔晶制成的纽扣在柔和的室光下熠熠生辉。铅灰色的长裤、黑色的高筒靴则显得双腿笔直，增加了体形的修长感。他有些疏冷的面容看到在场的三人时化出一抹微笑，随和地问：“你们在讨论什么？”

    “殿下！”蓝伯特和克拉伦斯同时起身行礼。

    布莉琪特欢呼一声，像小鹿一样奔跳着扑过去投进他怀里，开心地大叫“哥哥”。

    伊塞尔安抚了meimei一会儿，径直走到她方才的位置旁落座。“抱歉，让你们担心了。”他平淡的口吻流露出真诚。

    “哥哥，”布莉琪特紧紧抓着他的手臂，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你觉得怎么样？”

    “我很好，亲爱的。”伊塞尔笑了笑，抬眼看向蓝伯特和克拉伦斯，示意他们坐下。

    “很高兴见到您又恢复了精神，殿下。”蓝伯特团长由衷地说。

    “谢谢。我必须振作起来，为了救父亲，也为了他曾经交付于我的责任。”伊塞尔自己动手倒了一杯花茶。

    空气似乎一窒，诸人面面相觑。布莉琪特迟疑着，盯住他脸上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开口：“哥哥……父亲他、父亲他已经……”

    伊塞尔回视着她天空蓝的眼眸，正色道：“不，布莉琪特，父亲他还活着。他的身体依然维持在假死状态，只要能找回他的灵魂，我相信父亲就能够醒来。”

    布莉琪特一瞬间像被灼伤似地避开兄长的目光，那灰色眼睛里清醒而强烈的意志，让她不由自主地感到一丝畏怯。“可、可是……”

    “别担心，我亲爱的meimei，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这是真的么，殿下？”蓝伯特如同刚刚回过神一般突然插口，眼中仿佛掠过一缕亮光，“您说团长他——”

    “只有一丝希望。”伊塞尔平静地道：“但是，无论这丝希望多少渺茫，直到最后我也决不会放弃。”

    布莉琪特咬了咬唇，重新对上兄长的视线，郑重地说：“你想做什么都好，伊塞尔哥哥，我会站在你这一边，我会帮你的。”虽然她心中仍有疑虑，但并不妨碍下这样的决心。

    伊塞尔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她，忽然微笑：“谢谢，布莉琪特。”

    小公主偎在兄长身侧，眯起眼甜甜地笑着。她隐约觉得伊塞尔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布莉琪特靠着哥哥的臂膀，心里无比满足。

    伊塞尔扫了一眼诸人，认为已经与他们达成了默契，便淡淡地说：“接下来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来吧，请继续刚才的话题。”

    克拉伦斯自觉地把与父亲尤嘉叶公爵联络的情形复述了一遍。“我父亲怀疑，是否议政会有人事先就知道瑞克殿下逝世的消息。”伯爵说到“逝世”这个词时稍稍放轻了语调，下意识地瞄了伊塞尔一眼，见他神色平静便继续道：“女王陛下想让艾列克伯爵担任摄政的心思由来已久，只不过以前从不曾在议政会公开提议。这次事出突然，议政会没有商议时间就被逼着表态。原本对待此事议政会一直表示反对，我父亲和路克谢公爵都没想到韦庞公爵会突然赞成女王的决定，至于埃弗雷德公爵一贯保持沉默，最后在福伦科公爵的调解下，取了一个还算折中的结果。”

    伊塞尔笑了笑，端起茶杯道：“议政会如果真这么团结，斯迪尔德的国王们倒要头疼了。这些雉羽花家族从来不是铁板一块。”但是当君主身边有一位手握军权的摄政时，议政会倒能始终保持一致的警惕。

    和平对峙，历来是议政们对待摄政的态度。尤其是玛瑙山战争之后军队比以往更为独立于既有贵族体系之外，哪怕尤嘉叶和路克谢两家与威洛第亚交情不错，也不会影响彼此公开的立场。因而当瑞克骤逝，又得不到伊塞尔的指示时，基于蓝伯特的建议他们同女王一样不约而同选择了封锁消息。

    “女王陛下很明白这点，想必她和我亲爱的大哥早已有暗中活动，只是不知道他们向韦庞公爵许诺了如何诱人的回报。”伊塞尔漫不经心地啜了口茶，颔首示意克拉伦斯接着说：“折中的条件是什么？”

    “请四个军团团长参加关于再立摄政的会议，如果本人不能到场可以派遣特使。只要艾列克伯爵能获得苍角军团的认可，或者王翼、暴风、云隼三位军团长中任何两位同意他担任摄政，议政会必须尊重军方的意愿，女王陛下的期望即能成为事实。”理论上册立摄政由国王提名，然后征询议政会和军方的意见。克拉伦斯心想，如果是一位实权君主，这条“理论”只不过走个形式——例如莱宁王直接任命了威洛第亚公爵——然而珂琳安妮女王却不得不争取双方的同意，大概心里一定正忿忿不平。

    伊塞尔轻轻笑了一声。“真是好主意。就算还不能完全掌控云隼各个支团，斯科特也是云隼的团长。把苍角包括在内，艾列克其实只需要再争取一个人的支持就能达到目的。布莉琪特，”他看向meimei，“你觉得他会抛出什么样的诱饵来拉拢其他将军？”

    “取代苍角成为四军之首，甚至还可以获得四军统帅的位置。有云隼为后盾，只要把属于摄政管理的支撑军费的各项产业控制在手，短时间内不必担心军队脱离掌握。然后再慢慢壮大云隼，或者像当初建立苍角那样组一支新军。”布莉琪特撇撇嘴，高傲地说：“这样的许诺有何难？花言巧语谁都会。”

    伊塞尔被她扬起下巴的可爱模样逗得微微失笑。“在我看来，艾列克想要获得王翼团长杰弗利戈的支持并不用太复杂。这个人极其遵守原则，我们闯翡翠谷时可以利用他这一点，那么女王陛下也能故技重施。”他的目光又转向蓝伯特，说道：“另外，一旦他们想要压制苍角，恐怕会拿你接替团长一职的正式任命做文章。”

    父亲还活着——如果母亲和长兄也这么认为显然不利于父亲的安全，因此伊塞尔对外会默认威洛第亚公爵去世的“事实”。这样一来，苍角军团团长一职需要重新授命。蓝伯特原本是副团长，当初暂代团长职权只要摄政的一纸命令书，但把“代理”一词去掉却必须获得女王签字的王令。就算艾列克成为新摄政，苍角这个不受他摆布的第一军团必然会为他所忌。

    “他们打算怎么做？威胁蓝伯特在伊塞尔哥哥和尊贵的母亲之间保持中立？”布莉琪特仿佛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咭咭笑了起来，“于是蓝伯特左右为难，但为了苍角最后还是一脸沉重地答应了。伊塞尔哥哥气得脸色发白，艾列克还要装腔作势表现出关心的样子……天呢，那是多么可笑！”

    伊塞尔见meimei笑得东倒西歪，眼角的余光又扫到克拉伦斯眼睛乱瞟的模样，摇了摇头，径自对蓝伯特说：“看来我需要回王都一趟。”

    “我虽然赞同您的想法，但在翡翠谷女王陛下和艾列克伯爵都亲眼看见了您领着爱德蒙直闯行宫，恐怕会因此产生对您不利的看法。”蓝伯特不无忧虑地道。

    伊塞尔明白他言语中隐含的意思，微微一笑说：“别担心，他们应该不清楚我和苍角的关系，想必会认为你们是因为父亲的缘故站在我这一边。”

    由于天生残疾，伊塞尔很少在公众露面，从小就被母亲送到冯希豪森行宫不闻不问，每年只有身为摄政的父亲会抽出半个月到一个月的时间去看望他。基于此，霜宫的当权者们也一直刻意淡化第一王子的存在。后来他依靠法器能够独立行走便正式开始学习法术，不过和大多数法师一样体质虚弱，只能安安静静地呆在行宫做研究，除了少数几次在新年时应召回王都奈斯卡伦觐见女王，平日几乎足不出户。久而久之，大多数的人至多听说过珂琳安妮女王有个孱弱多病的长子，常年在冯希豪森行宫修养，连王子的名讳都不怎么清楚，偶尔提及也指代为“冯希豪森的隐王子”。

    直到十六岁，伊塞尔的父亲请求女王同意这位王子前往橙谷担任苍角法师团实习法师，他才得以离开生活多年的冯希豪森。因为在橙谷住过两年，再加上父亲的关系，伊塞尔同苍角军团一些高层的关系向来不错。

    ——以上，是包括女王和艾列克在内诸多“知情人”所知的事实，但并不完全是真相。

    冯希豪森行宫有间密室装置了传送阵，借着传送阵的帮助，伊塞尔在橙谷实际生活了八年——这得感谢他的外祖父莱宁王。

    冯希豪森行宫作为历代储君的行宫，在先王的遗嘱里被赐予珂琳安妮的长子。女王不愿意按照父亲的遗愿立储，但也不吝啬于一座在她看来远不如玛尔马勒舒适的行宫。这座宫殿上一代的主人是女王的兄长，女王本人去过没几次，所以并不知道冯希豪森隐匿了不少历代王储留给继任者的私人收藏——从记录王国秘辛的文书、未经证实的矿图到传送阵和魔晶石，可谓应有尽有。

    当初为了隐瞒伊塞尔不在冯希豪森的事实，瑞克和行宫总管约瑟夫甚至为他找了个替身。真正的伊塞尔十岁就前往橙谷，在瑞克身边被当作未来国王教导。十二岁正式加入苍角军团，同时开始接触各类要务公文，向父亲学习如何统驭军队。十六岁已经可以在蓝伯特的协助下独立处理原本属于父亲职责范围的公务，并且熟练地用瑞克的笔迹在文书上签名——这个时候他的父亲通常悄悄离开了卡斯廷外出享受冒险生活。

    说起来，十八岁前重要的成长期除了跟着父亲冒险的经历，伊塞尔的大部分时间就在冯希豪森和橙谷度过，连回去奈斯卡伦霜宫的次数都屈指可数——至于十八岁之后，因为父亲失踪以及立储风波与母亲的矛盾突然激化，最后伊塞尔选择了退让而远走他乡。

    “我可以在我亲爱的哥哥面前扮演这样的角色：一个沉静在悲愤中不够理智的弟弟，对他充满敌意，借着苍角虚张声势，意图在议政会上控诉他和女王弑父杀夫的罪行——你们觉得呢？有我那天在翡翠谷的行为作铺垫，他们会比较容易相信。父亲的事是我的失误，这次轮到我给他们一个惊喜了。”伊塞尔的笑容流露出不可思议的柔和。

    布莉琪特止住笑，本能地离开他远一些，但又立刻靠回来，用力抓紧他的手臂。

    蓝伯特干咳一声，提议道：“这次还是让爱德蒙跟着您。”

    伊塞尔点点头，说：“爱德蒙可以打着你的名义入城，我以法师团顾问的身份混在队伍里，到时候有什么事先让他应付。另外，爱德蒙都已经是骑士团之首了，不能总是兼任我的侍卫队长，你让他尽快物色人接手。”

    “是的，殿下。”蓝伯特应承道。顿了一下，忽然盯着他，言辞恳切地说：“殿下，奈斯卡伦不比橙谷，还请您多加注意自己的安全。我们已经失去了……暂时失去了瑞克团长，绝对、绝对无法再承受您的任何意外。”

    “我会的，蓝伯特。”伊塞尔回视他，认真地承诺。“不用太担心，奈斯卡伦的城防仍在王翼军团掌握中，杰弗利戈虽然态度暧mei，不过却是个性情磊落的人。”伊塞尔手指轻敲扶手，问：“杰弗利戈已经回到了王都……那么暴风可能去的是谁？”

    “去年弗朗兹升任了副团长。暴风团长马里奥将军健康每况愈下，很多事都交由这位副团长代劳。”蓝伯特答道。

    “弗朗兹？”布莉琪特叫了一声，追问道：“难道是那个尖酸刻薄鼻孔朝天眼睛长在头顶上总爱和哥哥作对的弗朗兹·尼伯隆根？”

    “是的，公主殿下。”蓝伯特淡然回答，似乎全然没注意到她加入的一长串形容词。

    布莉琪特皱了皱鼻子，忧心地望向兄长说：“哥哥，让我跟你一起去吧。”

    伊塞尔微笑着摇摇头，温柔而不容置疑地道：“布莉琪特，你回山泉宫。你不是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么？”他很清楚，这趟王都之行后，很可能他将从此从安全隐蔽的幕后走到众矢之的的台前。为此，以一个兄长的角度出发，伊塞尔不希望meimei跟着自己过早暴露在危险的瞩目下，更不希望她这么小就要和自己的母亲成为敌人——不论她们之间是否存在着母女情份，这种骨rou相残的悲剧他自己参演就足够了。

    布莉琪特与他对视半晌，抿了抿嘴唇，不高兴地侧过身体，细声细气地说：“遵命，伊塞尔哥哥。”

    伊塞尔安慰似地摸摸她的头发，又对克拉伦斯道：“我会抽时间和尤嘉叶公爵联络。倒是你这个大使，再不回去复命恐怕要被当作投敌叛国了。”

    克拉伦斯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是，殿下。”

    伊塞尔又与他们讨论了一些计划的细节，最后道：“那么，就这样决定吧。等正式的召见令到了我再出发。”

    两天后，在布莉琪特公主依依不舍的惜别中，伊塞尔送走了meimei。同行的还有尤嘉叶伯爵克拉伦斯——他打算以陪伴公主游玩为借口，解释迟归的理由。

    又过了五天，女王陛下的正式召见令被快马加鞭地送到了橙谷要塞。早已准备就绪的伊塞尔带着爱德蒙和苍角骑士们，踏上了前往王都奈斯卡伦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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