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一代天骄第二十四章:李彬的选择(8)
北唐——第二十三章:李彬的选择 一个是汴梁,一个是延州,尔等选择吧! 大周肤施县公、检校太师、侍中领延州观察使李彬身穿绛紫色绸制官袍,头戴三梁进贤冠,腰系玉带,手持象笏,长身硕立站在庭中。庭院内拉拉杂杂几十号人,均穿着朱绿二色的官袍,头戴展脚幞头。延州官员定额虽多,但在将世族豪门排挤出权力中枢之后,科举出身的文官本就已经不足百名,近来节度府任命了四州二十八县长吏僚属,一部分人跟随新任的三州节度判官赴任,留在延州的人数就更少了,除却各县令长之外,其余的如今都在这里了。 李丞相——李侍中淡淡一句话扔将下来,几乎将庭中站立的文官们砸了一个跟头。十几年了,虽然天下大乱,篡臣贼子层出不穷,从这位自幼饱读诗书的延州儒门领袖的口中,又何曾听到过半句大逆不道之言? 今日这是怎么了?侍中老大人一道命令将众人召进府中,一上来半句解释都没有,便抛出这么干巴巴一句话。 选择?选择什么?选择造反自立还是选择归顺朝廷? 非但众人觉得匪夷所思,便是负责召集众人前来的秦固都觉得不能理解。 难道李彬突然犯了失心疯?这个时候想要推戴李文革自立?倒也不是不行,比起北汉南唐,李文革的实力确实还稍弱了些,但是比起南汉南楚等地方割据政权,李大将军的力量已经达到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自踞一方的地步了。 只是,现在是合适的时机么? 尽管了推恩令,但大周朝廷和大周天子郭威迄今为止都还没有做出什么令延州上下感觉不可容忍的“无道”之举啊,这个时候造反,且不说成败。从事理上是绝说不通的! 名义这东西虽说无用,但若没有这东西,许多事情还真不好办…… 秦固正在细细思忖。却听身后一人昂然问道:“相公要某等选择。却不知选择什么?” 众人侧目看去。赫然是前任彰武军节度使掌书记崔褒。现任延州布政曹司农科主簿。 李彬扫了这个过气地“清河崔”一眼。淡淡道:“十年寒窗苦读。不过是为了科举做官罢了!如今朝廷来了恩旨。诸君也便有了选择地机会。愿意继续追随怀仁太尉和某在延州做地方官地。便将尔等递到节度府地辞呈自行收回去回署理事。不愿意地。老夫为尔等准备了一封荐书。到汴京城吏部待选去吧!相携一程。总算情分不浅。老夫不愿看着你们死在延州……” 崔褒轻轻一笑。斜着眼睛看了文章一眼。口中却道:“相公此言差矣。自三代以降。获咎之律何止千条。却从未有因辞职而获咎。丞相与太尉。刀快难诛无罪之人!” 李彬瞥了他一眼。缓缓道:“去非乃是名门望族。为何不在祖地为官。却千里迢迢迁居到这边塞之地谋功名?” 崔褒点点头:“生逢乱世。家道中落了!” 李彬点点头:“是了!去非当知乱世无法可依,乱兵无理可讲。两年前延州那场兵变。想必诸公都是经历了的。一夫倡乱,阖州涂炭,适时老夫不过一介书生,怀仁太尉不过一介匹夫,以赴死之心出府平乱。乱平之时,怀仁太尉手刃九人,被创处何止一二?当其时也,诸君尚能以律法说动乱兵放下屠刀否?” 税赋主簿赵良臣毫不犹豫地答道:“相公责问的虽然有理,然则举州同僚推戴李太尉代高氏为延州节度。便是为了酬其扶危定难之功。保境安民之劳。此番事由,非众僚与太尉作对。而是太尉执意任女子为官,行事乖戾诡异所致。自相公与太尉秉政以来,延州均田地、行工商、御北寇,其功众所共见,众僚皆钦服,正欲上下齐心共治地方,使太平之盛世,重现此边塞一隅,则相公为名臣,太尉为名将,职下等亦能为循吏……” 赵良臣身为税赋主簿,平日里寡言罕语,是个从不出头的人,今日回答起李彬的责问,却对答如流慷慨激昂,一时令众人侧目。 李彬暗自纳罕,一面上下打量着此人一面继续听他陈词:“……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这是圣人所言。众僚以辞职相谏,也是为了防微杜渐,女人秉政乃绝大弊政,吕后乱朝,武周灭唐,皆是谓也!太尉此举明明是乱命,为臣则是失政,为君则是乱朝,众僚所谏并无私心,太尉理当纳谏,岂能以斧钺加诸诸僚?此高侍中亦不敢为之事,太尉若为之,与黄巢何异?” 李彬淡淡问道:“怀仁太尉膺任节度以来,可有加赋?” 赵良臣摇头:“并无—— 李彬又问道:“可有滥杀肆刑?” “并无——怀仁太尉慎刑止杀,颇得圣人仁恕之道精义!”赵良臣答道。 “可有人民流离失所,死于道路?”李彬继续追问。 “并无,怀仁太尉接掌延州时人丁不足八万,如今倍之,太尉虽是武人,却行惠民之政,此善之善也……”赵良臣地回答仍旧干脆利落毫不犹豫。 “这就是了……”李彬叹息了一声,“尔等口口声声乱政乱命,是在以圣人视怀仁,却不知世间芸芸众生,又有几人能为圣人?唐太宗千古圣君,亦有玄武门之非。可见世间之事本无十全十美,你们反对女人做官,原本不为无理,然则以聚众请辞相要挟,是以生民治道为筹码来要挟上官。李怀仁任命一女子当官,纵有不妥,其害未成;而尔等聚众请辞,使得各衙署政务荒废懈怠,民生受阻,其害已在眼前。你们哪里是在进谏,你们是在逼迫怀仁两害相恒取其轻,如此用心,难道也称得上是圣人之道么?” “……”赵良臣第一次迟疑了,李彬说的虽然并不能完全使他认同,但他内心却不得不承认,此番延州文官地所作所为。从本质上确实是对于眼下的政治民生有害的。 “再,女子秉政祸国殃民。这是尔等集体请辞的理由,恰恰是这个理由,老夫以为是大失圣人之道的!”李彬捋着胡子摇头道。 “请相公明示——”赵良臣躬身道。 “数十儒门子弟皆在要津职位,用人行政皆是尔等驾轻就熟之道,如此而能使一女子祸国,则诸君众人之道。反不及一弱质女流乎?此究竟是女子祸国还是诸公祸国?一个女人就任幕府参军,诸君便相避以道,这究竟是不然还是畏惧?若仅仅是不然,又何必去职以避?狄梁公宰辅女朝,内修政治外御寇仇。至今以为名臣国士,若是狄公一闻女主临朝便辞官避诸山野,又哪有后来的中宗复位神器回迁?诸公以完人视李怀仁,何其严苛?而不肯屈身为平勃,又何其宽懈?”李彬侃侃道来,引述典故如数家珍,满庭官员听得相顾失色,良知在躬无不汗颜垂。 赵良臣喃喃问道:“要上位明察纳谏,难道有错么?” 李彬坦然道:“没有错。然则诸君所谏必定是明智之策么?既然诸君见识决断皆在怀仁太尉之上,今其自家请辞,诸君何不取而代之?” 他顿了顿,道:“所以我要诸君选择——是选择这个虽有瑕疵却尚能保境安民以宽为政地李太尉,还是选择至今为止尚无恩泽于延州黎庶地朝廷!” 众人默然。 李彬扫视众人,缓缓道:“若生逢盛世,则一个李怀仁无足道哉,朝廷任何时候都不会缺了地方长吏。然则与此武人乱国的乱世,就延州而言。诸君还能推举出比李怀仁还好的节度人选么?远的不说。延国公如今闲居府中读书,据说较之先前大有长进。诸君可愿迎其归府治事?” 秦固地嘴角**了淡淡笑意,他开始有些佩服李彬了。 自李文革执掌延州以来,李彬便极少参与政事,军政大权悉由李文革做主,秦固初时以为李彬行的是韬晦之道,对李文革的许多怪异举动不闻不问。秦固其间也曾埋怨过,面对这个曾经寄居自己府中地奴仆,李彬的胆子似乎比面对高允权时更加小了。 然则李彬这么一番话,确实令秦固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地观点。 事实确实如此,李文革自执政以来的种种作为,虽然有许多诡异乖戾不合常理之处,但爱民惠民的本意却是极清晰的,军事上地建树就更不必说,将威胁延州五十多年的拓跋家连根拔起,延州黎庶从此不必再遭受党项铁蹄地掳掠涂炭,仅此一项便足以称大功。 和这些事情比起来,李文革那些不足之处虽然显眼刺目,却又算得了什么? 当今天下,还能够找出一个似这般肯于士人共治地方的藩镇来么? 从他所设置的新官制便能够看出,此人在权力方面从不吝啬,以往的节度使恨不得事无巨细都由府衙把持,使得隋唐之际设置的地方官职渐渐都成了摆设,只有李文革反其道而行之,不但将原先节度府内繁冗累赘地设官尽行裁撤,还赋予了地方官和科曹官实实在在的治权。尽管现在地节度判官只有五品,但其权限却是和唐初地刺史相类同。 仅从这一点而言,李文革这样的节度使便是绝无仅有地。 一个肯于臣下分享权力的君主,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这不是秦固自己的观念,这是隋末唐初的大规模混乱留给后世士大夫阶层地共识。 自三皇五帝之下,最勤政的皇帝莫过于隋文帝杨坚,最聪明的君主莫过于隋炀帝杨广,这父子俩一个开国一个亡国,使得隋成为秦以下最短命的大一统王朝,这个事实已经证明了一切。 最好的君主,并不是最勤政的君主! 最好的君主,是肯于与士大夫共天下的君主。 最好的君主,是肯于与臣下分享权力、肯于接受臣下对自己制约地君主…… 李世民就是这样一个样板。 一旦开始从新地角度来想问题。一些原本被执见遮蔽了了的事情便开始一点一滴浮上水面…… 李文革被高家父子扣押,险些丧命,属下兵变救了他出来,他却并未反手将高家灭族,就算到了现在,已经失势地高家族群仍然居住在延州,包括那个主谋要害死他的高绍基;执掌州政后。这个愣头青节帅第一件事不是封赏功臣,而是在军中立法严令军官不得干预地方政务;建立公田百般艰难。他虽然对世族豪强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却始终不肯借人头来立威,从当上节度使到如今一年时间,依然是藏室空空家无余财,打庆州打党项得来的浮财全部充之府库……凡此种种,秦固越想越觉得这个大兵出身的节度使实在是难得来。不要说和那些地方藩镇相比,便是和汴京城里地那位郭天子相比都丝毫不觉逊色…… 郭天子已经年近花甲,而这位新出炉的李太尉,却只有三十出头啊…… 秦固突然间有些理解柴荣了,有这样一个人坐在西北。如果自己是储君,也会坐卧不宁地,此人不爱财帛,不好女色,那爱的好的,只能是这万里江山了…… 他又想起当年兵变之事自己和李文革之间的那番对话,心中不禁暗笑:怀仁啊怀仁,你虽不愿做皇帝,当天下大势真的走到那一步上。又岂能由得你? 李世民不为玄武门,死于天策诸将刀矛之下的便不是李建成而是他自己了…… 古往今来,莫不如此! 这是秦固第一次认真考虑李文革自立为帝地问题,虽然时候尚早。 之前虽然数次说过,却大多是戏言。 今日李彬这一席话,却猛然点醒了秦固——李文革这个人虽然没什么城府心术,某些方面却委实有些帝王气呢…… 想到李文革那副身板身穿衮服坐在御床上的情景,秦固不由得想笑——所谓沐猴而冠,大概也就是这意思吧? 无帝王相。无帝王心。却有帝王气向…… 就连那一气之下愤愤然挂冠而去的孩子气行径,如今秦固重新回想起来都别有一番感受——这行径自然不是一个要做皇帝的人能做得出来的。一个连这点小事都忍不了忍不下地家伙,怎么可能登上那天下至高无上的宝座呢? 任何一个皇帝面对臣子们的结党要挟都不会像他这么做的,遇到性情刚毅的君主,便是将反对全部砍头也不奇怪,即便是遇到一个所谓的明君,也会暂时妥协接受臣子们的条件,返回手来先将臣子们的联盟从中瓦解掉而后再行秋后算账一个一个收拾,越明智的君主会让这个周期变得越长。没有一个君主会像李文革这样当面锣对面鼓,你们不满意我地做法我便不做了,你们辞职给我看,我便也辞职给你们看…… 且不论其辞职是真是假,这种行为本身起码说明了一点——李文革自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要用所谓的帝王心术来对付这些文官,更从未想过用手中的权柄和武力来压服这些人…… 这种做法绝不是一个好皇帝一个合格皇帝应该采用的做法,但是李节帅李太尉便偏偏这么做了,而且做得理直气壮,令人哭笑不得…… 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这种做法最起码表明,他这个人不管手中权柄有多大,始终都没有以势压人的意思。在这个年代,能够这么处理事情的人实在是太少见了——这样的人或许不容易形成权威,但这样地人却绝对是以和君主“共天下”为目标地士大夫阶层最好的选择。 身怀利器,却宁愿动嘴不肯动手——若要士大夫阶层选择地话,还有比这更好的追随对象吗? 正如李彬所言:“是继续由李怀仁来治延州,还是另寻他人来治延州,诸君之选择,当可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