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此去不知经年,愿山河如故
日近西山,风起弹汗。 在弹汗山中某个鲜为人知的山头,有一三丈见方的大石,大石之上有棵一碗口粗细的野槐树破石而生,或是水土稀缺,又或是风霜侵袭,使得这棵破石而生的野槐看起来生机不显,半枯不死。 大石之上野槐之下,有两人一坐一立,淡看残阳。一个是胡服劲装腰悬弯刀的女子,一个是黑衣长发两鬓苍苍的老人。 “刺红,你真的决定了么。”黑衣长发两鬓苍苍的老人垂下眼眸,面色悲凉,“你真的想要弃了那鲜卑王座,可你可曾想过,你这一走,鲜卑一族可就真的完了!” 那个叫做刺红的女子举起酒囊,默默地喝了一大口,擦了擦脸上的酒渍,啧啧道:“先生,你也太看得起我槐刺红了!如此重任,偌大的鲜卑,我担不起的。再者说了,偌大的鲜卑,东西一万四,南北七千里,自然是容得下一个女子,可那鲜卑的王座三尺宽,却终究容不下我槐刺红!” “鲜卑王座三尺宽,容得下和连,又怎会容下你槐刺红!”黑衣老人抬起头,看了看远山残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黯然道:“真正容下你的,不是那鲜卑三尺宽的王座,更不是那窃居王座的和连。真正容不下你的,其实就是你自己,石槐重走了,你义父死了,你的心也就空了。” 槐刺红抬头了看了看远山残阳,喝了口酒,顺手递出了酒囊,平静道:“不知先生以为,槐刺红究竟该何去何从!” 黑衣老人接过酒,小酌了一口,轻叹一口气,很是悲凉地说道:“很多话,本不该老朽我一个客居鲜卑的外人说的,那样一来,有挑拨离间之嫌,可那些话我却不得不说。你二哥和连那人你很清楚,委婉地说,他有着与他才德不相匹配的志向,直接点说,贪权而德浅,志大而才疏,就他那点能耐,偌大的鲜卑,他玩儿不转的。鲜卑三部十帅,哪一个是简单人物?十人之中的宇文、慕容、拓跋三人那自是更不用说,那都才智卓绝的鲜卑人杰。大单于在的时侯,自然是压制得了,他们倒也俯首听命,不敢有丝毫二心。可如今大单于不在了,你二哥和连登上了鲜卑王座,做了鲜卑的大单于,可你觉得你二哥和连真能压制得了他们?”老人顿了顿,喝了口酒,润了润喉,顺了顺气,摇了摇头,继续道:“没可能的!坐上鲜卑王座,对于他,对于整个鲜卑,那都将是一件悲哀得无以复加的事,老朽甚至可以断言,不出个三五七八年,不是他被人玩儿死,便是鲜卑联盟被他玩儿死!可惜呀!可惜了你义父三十年心血造就的鲜卑王图,那幅恢弘灿烂的山河万里图。更可惜的是,站在那幅恢弘灿烂的山河万里图前,挥毫落笔的,却终究不是你!” 槐刺红侧过身,瞥了眼身旁那一棵破石而生半枯不死的野槐,淡淡道:“先生,明人不说暗语,有什么话,你可以直说。” 老人点了点头,一口饮尽囊中酒,沉声道:“老朽以为,你应当遵从单于遗命,以女子之身登临鲜卑王座,带领鲜卑一族纵横四海,君临天下!唯有如此,方不负大单于,更不负你义父三十年心血造就的鲜卑王图。只是如此一来,总会沾点血腥,手上脚下,多少难免!” 槐刺红淡淡地笑了笑,平静道:“手上脚下,多少难免。可是先生,你不觉得你说得也太轻巧了么!不说那鲜血浸染座落于累累白骨的鲜卑王座,就说我义父三十年心血造就的鲜卑王图,那恢弘灿烂的山河万里图,何以为纸?何以为笔?何以为墨?” 槐刺红站起身,负手而立,淡看残阳,“世人知我义父,三十年心血造就鲜卑王图,在那恢弘灿烂的画卷之上,挥毫落笔,书画三千里,看到的是英雄气,帝王略!可那画卷之上,真正动人心魄,令天地为之皆惊,让鬼神为之同泣的,又究竟是些什么?” 槐刺红闭上眼,不忍见远山落日的那一抹残红,拂袖遮脸,掩上那一抹悲悯世人的哀伤,轻声道:“金戈铁马,碾压万里山河如纸,再以刀锋为笔,沾以人血为墨,方可绘就那恢弘灿烂的山河万里图!人道是,万里山河如画!却有谁知,那恢弘灿烂的山河万里图,刀锋为笔,人血为墨!” 黑衣老人点了点头,悲凉道:“这人间的王图霸业,霸业王图,莫不如此!刀锋为笔,人血为墨,那是自古以来的定局,改不了的!” 槐刺红抿起嘴角,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王图霸业,霸业王图,可是先生,你想成就的,究竟是鲜卑霸业还是华夏王图?” 老人怔了怔,淡笑道:“刺红,你这话说得可就让人头疼了!” 槐刺红笑了,笑得清冷肃杀,“庄先生,知白先生,庄知白先生,你骗了鲜卑族人二十年,可你觉得你真能骗得了我的义父,那个鲜卑立族以来最伟大的王者!”槐刺红顿了顿,侧身看了看那棵破石而生的半枯槐,继续道:“鲜卑一族的事,我很清楚,该知道的知道,不该知道的也同样知道。鲜卑王庭之中那棵人尽皆知的气运槐根本就是假的,而眼前这一棵,才是真正的鲜卑气运所在!三年之前你回过一次中原,上过一次泰山,登上了一个亘古未有的祭坛,你们把她叫做‘我们的最终救赎’,在那个祭坛上,你自甘折寿十六年!为此这棵鲜卑气运槐十分生机先失其三,后来,我义父在断龙涧十八里长峡遇刺,不治身亡,鲜卑气运再去其三。如今,你一边在鲜卑各部搬弄是非,一边在我二哥面前挑拨离间,最后,又费尽心思的怂恿我杀兄夺位,其目的无非就是想让鲜卑内乱,射凤屠龙相争,一点一点的耗尽鲜卑一族十只余四的王族气运!” 老人直了直身,正了正衣衫,肃然道:“广陵庄墨,愧对鲜卑!” 槐刺红叹了一口气,语音清冷,“庄先生,你愧对的,应该是我的义父!他与你至诚相交二十年,明知你身在鲜卑心在汉他却依然对你礼遇相待敬重有加,就算你泰山之行而归,哪怕他断龙涧十八里长峡遇刺,伤重将亡,他也从未对你有过半分愤恨。到最后,他也只是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让我转告你:被命运禁锢的可怜人,好好活,为知己,为自己!” 那个姓庄名墨字知白的老人抬起头,哽噎道:“好好活,为知己,为自己!”
槐刺红默默地看看远山残阳,平静道:“庄先生,你可以走了,回你们华夏,回你的中原。鲜卑霸业也好,华夏王图也罢,那些刀锋为笔人血为墨的事,终究不适合你。寻一处山青水秀的地方结庐隐居,从此田园山歌,清茶淡酒,对你而言,那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 残阳半落远山,槐刺红回头看了看庄先生那孤单寂寥的身影,略带伤感地笑了笑,那真是个被命运禁锢的可怜人,奔波劳苦了半生,付了年华,负了青春,却终究不晓得自己想要追求的究竟是什么,霸业,王图,那些终究不过是场虚无。 槐刺红闭上眼,喃喃道:“走过高山大漠戈壁荒原,历经王图霸业的万般艰险,走过那人间血河,踏过那累累白骨,才能寻到那梦中唯一的心安。可是义父,假如你所说的鲜卑王图,一开始就只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的虚无,我们否还应该继续前行,踏上那条不可回头的路!”槐刺红仰起头,眼角欲滴的泪开始倒流,“义父,你说他是一个被命运禁锢的可怜人,可你又何尝不是,为了那镜花水月般的鲜卑王图,你失了太多,也辜负了太多!义父,你拉着我的手,留下那不为人知单于血书,将这偌大的鲜卑托付于我。可你可曾想过,我真的担不起的!刺红只是一女子,既便心雄万夫,却也终究只是一女子。对于一个女子而言,想要武道登顶,那已算是痴心,想做那人间至尊,那更是妄想,是连神灵都无法宽恕的罪过!既便不是妄想,既便神灵可以宽恕,可你可曾想过,我若真的走出了那一步,登上了鲜卑王座,站在了那幅恢弘灿烂的山河万里图前,刀锋为笔,人血为墨,可我要沾上的第一笔墨,定然就是二哥和连的血!再然后,骞曼、魁头、扶罗韩、步度根,我该怎么办?一刀一刀的杀过去,一笔一笔的沾上血,绘就鲜卑王图!可是义父,你可曾想过,你狠得下那个心,可我,却终究下不去那个手!所以,我只能走,不得不走!但我离开之前,会用手中的‘钩吻’帮二哥将那几个不怎么听话的家伙好好的敲打敲打,总得让他们长长记性,总得让他们知道知道,这鲜卑的万里山河还轮不到他们指手划脚!” 残阳将没远山,凄凉中略带惊艳,苍黄的暮色笼罩了弹汗山,缓缓的揭开了鲜卑夜幕的一角。 山下不远处的王庭牙帐中燃起了篝火,族人们开始忙碌,烹牛烤羊,载歌载舞。 暮色晚风之中,槐刺红,那个弃了鲜卑王座的女子,挥手淡笑而去。 此去不知经年,愿山河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