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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生产

    时近正午,周慎才回转来,虽穿得厚实,小脸还是冻得乌紫,上下牙齿“格格”的直响。润娘赶紧给他灌了碗热姜汤下去,又把畚好的火熜放他怀里,待吃下了热腾腾的饭菜,周慎的手脚才暖和了起来。吃罢了饭,周慎又得去给长辈们拜年,润娘虽然心疼他挨冻,可也没办法,只好塞给他一个小手熜,铁贵两只手都拧着红纸包,早等在外头了,润娘与易嫂子把周慎送至大门,再三叮嘱他别冻着,直至看不见他的影子了,才转身回去。

    主仆二人回到内院,悄静没声,拐到喜哥儿屋里一看,放着床帐子,只华婶子守在外边炕上打理菜蔬,见了润娘低声笑道:“昨夜里熬了一宿,这会都犯了困。”

    润娘按下她的身子道:“婶子怎么不去歇着?”

    华婶道:“我们年纪大了,觉也少了,也不觉的困。但是娘子眼睛下头犯着青,趁这会没事眯一会去吧。”

    润娘站着,摆头道:“没用的,我可没阿姐那么好眠,就算再困盹,白日里也睡不着的。”

    她话才说了,忽的隐约听见里头有响动,忙不再说,向华婶指了指外头,便同易嫂子出来了,她打发了易嫂子回屋歇着,自己便挑帘进了屋,却见炕上摆了大半炕的东西,鲁妈坐在边上皱着眉头,正不知如何收拾。

    “mama,这做甚么?”

    鲁妈见着润娘,好似见着救星般,拉了她坐下:“娘子,快来瞧瞧,可要再添些甚么!”

    润娘往炕上一瞧,有几匹缎子、两对金稞子、一坛子自家酿的米酒、几只荷包并一些南北炒货、干货,润娘东挑西捡地问道:“mama翻这些东西出来做甚么?”

    鲁妈给了她一个白眼,道:“明朝初二,娘子总要回门拜年呀。”

    润娘想着要坐近两个时辰的车就头痛,何况那个娘家几乎都跟自己没有半点关系,前些日子心不甘情不愿的被他们讹了一百贯钱去,这会还要叫她提着年礼,上门赔笑脸,实在是做不出。却又不想当面驳鲁妈的回,便摸着自己四个月微突出的肚子,道:“我这身子怕是坐不得那么久的车吧。”

    鲁妈道:“就算娘子不亲自回门,礼也要到才是呀。若是连礼都没有,那些亲眷们还不晓得怎样议论娘子呢。”

    搁前些日子润娘定会脸一沉眉一挑,说“管旁人怎么议论”,可是这几日她把周恒入宗祠这件事,颠来倒去的想了,若当时是自己在周友清家里,又会怎样呢,多半也会把那句“咱们家不出钱,就不让官人进祠堂”的话问出口,可问出口了又怎样,人已经说了“你们家今年收了不少租子------不想出也没甚么------”,这话说得多好,她要是不出钱就是舍不得钱,宁可让自家官人的牌位淋着雨,也舍不得八十贯钱!

    至于说还一还价钱,还能还了多少去,真要是还得多,人家又该问了“是钱要紧呀,还是亡夫要紧啊?”

    因此润娘现下学着收起逞强耍狠的性子,听了鲁妈的话,便道:“如此,就麻烦mama同大奎明朝走一趟吧。”说了,心里终究是不舒服,到底把那两对金稞子收了:“这个留着给别人。”

    鲁妈道:“这样太寒碜了些吧!”

    “我有礼上门就不错了,还嫌寒碜!”

    鲁妈听了无法,只得把炕上的东西包了收起。

    初二一早,打发鲁妈、大奎出门后,周慎依旧是去各长辈家里拜年。因着他们家辈份最小,倒没有人来给他们拜年,润娘一个寡妇没有走亲戚的理,因此连着几日都清闲得很,且天又下起大雪来,润娘她每日都睡到日上三杆方起,因着她的原故,一家子人都起得晚,润娘他们四个几乎起来就是吃午饭,周慎吃罢了饭或还出门去拜年,润娘她们便就歪在炕上,因是节下忌针钱,润娘或与喜哥儿清谈一番,或是跟妞儿烤栗玩翻绳,再不就四人凑一桌玩叶子牌。间或也去陪陪知芳,她就快要临盆了,肚子大得不行,几乎就下不得床。

    闲睱时光容易过,转眼已是正月初十了,黎明时分,整个丰溪村都还在沉睡中,黑沉的屋瓦,光秃的树丫都还笼在模糊的晨光中,静谧而安详。

    润娘缩在衾被中正睡得香甜,却被连声焦急的呼喊从梦中唤:“娘子,娘子-----”

    润娘睁开惺忪的睡眼,见秋禾已穿好了衣服,点燃了地平上的桌灯:“这么早,你做甚么呢?”

    “娘子快起吧,芳jiejie怕是要生产了。”

    “甚么!”润娘惊坐而起,问道:“不是说正月十六的么。”她一面说一面慌慌张张的穿衣服。

    “我也不清楚,刚才婶子请了鲁mama过去,听说芳jiejie疼得厉害。”秋禾已备下热水,润娘随便洗漱了,抠了点油膏子在手心上便出门了,边走边抹。

    主仆二人赶至知芳屋外时,华叔、知盛、铁贵都等在这里了,华氏父子还算沉稳,铁贵却已是急得直在地上打转了。润娘听得知芳在里头一声惨过一声的叫唤,急着要往里去,恰巧鲁妈出来换水,忙拦下道:“哎哟,娘子你可不能进去,一个没满孝的寡妇也不怕冲撞了。老jiejie跟姑奶奶在里头,你放心就是了。”

    润娘也知道古人讲究多,她不敢硬闯,只拉着鲁妈问道:“芳jiejie这会怎样了?”

    “羊水破了,不过还要再等会才会生产,这会阵痛呢!”鲁妈说罢便往厨里打水去了,她虽说得轻巧,可润娘听着里头的一声接一声的惨叫,冷汗不自觉的落下,抚着自己微突的肚子,心里一阵阵的发慌,这个时候的女人生孩子,就是在鬼门关前走一圈,知芳能挺过来么,自己呢------

    秋禾感觉到润娘握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已陷入rou里且冷至如冰,便轻拍着她手安慰道:“没事的娘子,婶子同鲁妈比信安府的稳婆还有有经验,芳jiejie定不会出事的。”

    润娘勉强定了定心神,问知盛道:“这会儿城门开了么?”

    知盛一脸焦急的盯着灯火通明的窗棂,听得润娘问,看了看天道:“应该开了。”

    “好像阿大他们会骑马是吧,你到隔壁孙家借两匹马,让大奎同阿大去城里请了大夫来。”

    知盛听了不及答言就一溜烟的去了,秋禾瞥着润娘有些泛白的脸色,道:“娘子咱们进屋里等去吧。”

    润娘点了点头,由着秋禾把自己扶到隔壁屋里坐下,她闭着眼听着知芳尖锐的叫声以及鲁妈她们进进出脚步声,手一直颤抖着,就算秋禾给她倒了杯热姜茶来握着,也止不住阵阵发冷。

    不知过了多久,日头已升上天空,轻薄的阳光照进了屋里,润娘缓缓睁开眼,依旧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啊--------”

    又是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呼,润娘的眼泪不觉得就下来了:“秋禾,知芳痛了多久了。”

    “一个多时辰了,我适才问了鲁mama了,她说芳jiejie头一胎是要难生些的,她虽叫的惨烈,其实是不碍的。”

    “大奎他们还没回来么?”

    “哪有这么快呢。”

    “我生孩子定要先请了大夫来,这样悬着太叫人发慌了。”

    秋禾见润娘一直都提心吊胆的,开解道:“一般人家都只请稳婆的,如今咱们家有两个极有经验的稳婆守着,能出甚么事。芳jiejie这是突然提前了日子,却也没见婶子同鲁mama怎样慌乱。所以啊,娘子只管放心就是了。”

    润娘长吁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把精神放松下来:“秋禾,给我揉一揉脑门,太阳xue这根筋一直绷着,连眉心都发疼了。”

    秋禾微凉的手指摁在她的脑门上,力度适中的揉按着,润娘缓缓的放松了下来,好似知芳的呼叫声也轻了些。

    “娘子,大夫请来了!”突然大奎撞了进来,手里还拉着一个矮胖身材的老大夫,润娘睁眼一看,却是上回给自己看病的大夫,心登时安了不少,拉着老大夫就往知芳屋里去:“大夫,你快去瞧瞧吧,她都痛了有两个时辰了。”

    那老大夫挣脱了道:“娘子且别急,我问过稳婆再说。”

    老大夫自去跟鲁妈嘀咕了一阵,回来同润娘道:“不碍的,用不着我呢。”

    “可,可,可她都痛了那么久!”

    老大夫白了她一眼,道:“生孩子哪有不痛的。”

    润娘讷讷的不做声了,华婶、鲁妈、大夫都说不碍,想来真的是不碍,她坐了下来,低下头抚着微突的肚子,自言自语道:“妞儿啊,到时你可不能这么折腾娘亲,要乖乖的出来。”

    老大夫的眉毛抖了一抖,秋禾也捂着嘴偷笑:“娘子,芳jiejie哪里算痛得久呀,我听人说还有痛过几日几夜的呢!”

    润娘扯了扯嘴角,对肚子说道:“你要敢这么折腾我,生下来就把你丢去喂狼!”

    “到时就怕你不舍得。”

    “真要是几日几夜都没生出来,那孩子就算生下来了,还有甚么用!”

    “娘子这话倒是不错!”老大夫眼睛一亮,好似遇着知音了,“久产不下,不仅是婴孩,对母体的伤害也是很大的,搞不好就是一尸两命------”

    润娘听了这话,脸色唰一下全白了,老大夫也知自己失言了,闭了口不再做声,秋禾瞪了眼那大夫,向润娘道:“娘子别想那有的没的,正经保养身子要紧,至于芳jiejie大家伙不都说不碍的么。”

    “是啊,是啊。”那老大夫补救道:“老夫给娘子开张单子,只要娘子按着单子上做,再把心放宽些,哪就这么容易难产了。”

    “是么!”润娘听了,急催着秋禾去取纸笔来。

    屋里老大夫正写单子呢,忽听得一声啼哭,随后华婶扯着嗓子嚷道:“生了,生了,是个大胖小子。”

    润娘听了忙同秋禾赶了出去,挤开扒在门口干着急的知盛和大奎,直冲进屋去,看见一个铁贵抱着个粉红色皱巴巴的小rou团,直呵呵的傻笑。这是润娘头一次见刚出来生的婴儿,与她想像中的样子相去甚远,撇了撇嘴道:“难看死了!”

    鲁妈赶她道:“你进来做甚么,添乱呢,快出去,出去。”润娘主仆俩被推搡着赶出了屋。

    过得一会,产房里收拾干净了,才请了大夫进去诊脉,毕竟请了大夫就不要浪费了。老大夫诊了脉,并没开药方,只交待地几句便告辞了,华老夫妇千恩万谢的,又说待这孩子满月,一定送红鸡子上门,一群人把老大夫直送出大门方回。

    润娘站在院子里,沐浴着阳光,想着刚刚迎接了一个新的生命,心欢喜得要满出来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