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忽吻(上)
回到轻流阁,顾不上用膳,立刻着了皎月去请常太医过来。 天色渐渐有些灰,初夏的晚霞带着些暖心的红光透过窗纸氤氲了屋内淡淡的黑暗,初雪燃的那一炉沉香亦恰到好处的起到凝神静气的作用,我卧在贵妃榻上堪堪眯着眼睛睡了一会儿,杜陵仁就在外面通传常太医已经到了。 从榻上翻身起来,指皎月去沏了壶新茶,自己则调整了个坐姿单手支颐,对着常太医问话。 起先自然是对我的身子询问一番,切过脉之后又改良了一下方子,而后才道:“娘娘今日着微臣过来,可是还有旁的事?” 我淡淡道:“皎月都对你说了罢?” 他拱手作揖道:“皎月侍女的确向微臣提了一些,还请娘娘将那死物拿于微臣看一看。” 我点点头,摆了摆手,一旁立着的皎月立刻踱到柜前打开抽屉取了帕子出来,摊开放在常太医的面前。 常太医猛地一怔,又接过帕子端在掌心里仔细看了看,眉毛拧成一团,少顷,才抬起袖子抹了把虚汗朝着我道:“娘娘是从哪里得来这东西的?” 我面色清淡道:“从哪里来的不重要,你只消告诉本位,是否见过这东西?” 他踟蹰片刻,稍稍端正了一下形貌,才上前两步郑重道:“恕微臣学识寡陋,对这死物的认知,却不一定全对。” 我抬了抬下巴:“你且按你知道的那些说罢。” 他道了声是,然后徐徐说道:“辽国漠上有一种蜘蛛,背有五彩,各八只脚亦是不同颜色,常常作为方外人士练毒的引子。此种蜘蛛本身毒性极强,若是不幸被原虫咬伤,半个时辰之内便可致命,然若经过人工豢养,又泡了药池,那毒性便不剧烈,反倒一时半日都看不出来异常,须得经个十天半月,才使被咬之人以一种病态的形容抽丝剥茧般死去,旁人却看不出个分毫,只道是得了急病,不治身亡。江湖上许多人士为了杀人于无形,都在寻此种毒物。但据微臣所知,真正见过它的人是少之又少,微臣也只是听说,亦不敢妄断娘娘得来的蜘蛛就是那漠上五彩。” 我蹙着眉头端看着他手中的死物,道:“你是说它的名字叫漠上五彩?” 常太医点了点头。 我思忖一时,道:“虚名倒是起的颇好,常人却听不出那是个能要人命的东西。”又想了想:“如何才能确定它究竟是不是你说的那种毒物?” 他冥思片刻,抬头对着我道:“娘娘若是放心,可先把这只蜘蛛交予微臣,微臣在宫外识得一些颇有声望的术士,许是能看出它的真正身份来。” 眼下也只有这个办法,遂准了。 常太医离去,我因乏的紧,晚膳也没用就依着贵妃榻睡去了,此番又做了个梦,梦的却是与现今有些联系的场景。 依旧是那红衣女子的身形,但今次穿的却不是红衣,而是颇为素净的淡青色,周身无半点装饰,只一条月白缎带缚住及腰青丝,背对着我,站在坤宁宫里院落中一排垂丝海棠旁,与一个面容姣好的黄衣女子叙话。 冷雨丝丝,海棠树上水色明晃,悠远深沉的冷清华盖整个坤宁宫。青衣女子的声音像是被包裹在一处回音壁里,听上去颇为空灵:“娘娘之意,臣妾心领了,但教往后一切按照娘娘说的办,确恕臣妾万不可能做得到。” 黄衣女子面上一抹薄怒,声音亦是飘摇若虚,像浮在半空中:“那你要怎样才肯罢休?” 青衣女子轻笑一声,那笑仿若从心底发出:“娘娘言重了,对那些个虚名,臣妾自始至终都无甚兴趣,臣妾要的,从来不过只那一人的性命罢了。” 黄衣女子身形猛颤了颤,退后一步顺手扶住旁边的海棠树干,却不留意被翠生坚硬的树皮划破掌心,鲜血浸透出来,触目鲜红,她却只当不知,声音有些颤抖的说道:“你敢!” 青衣女子冷哼一声:“娘娘以为臣妾没有这个胆量?” 黄衣女子再退一步,站定抚了抚胸口,方才稳定神思咬唇道:“你若一意孤行,我也无甚好说,但教我在这宫中只一天,都不会让你如愿。” 青衣女子的声音没有温度:“悉听尊便。” 话毕广袖一甩,端着一副形态自若的样子朝着宫门口走去,留下黄衣女子站在原地一只拳头握的鲜血淋漓。 画面转了转,又见青衣女子坐在玉清池旁边的一处岩石上手里执着什么东西,似是喂鱼,侧着的身影颇有些孤清冷寂,与之前面现出的那股子傲睨一世目中无人却全然不同。 梦到此时,我便醒了,窗外月光清澈,照的屋内一地银辉。 我长叹一口气,假若方才梦到的不是梦,那么坤宁宫中的黄衣女子,怕就是死去的孝明皇后了。 可那青衣女子,又是谁呢?依着身形,我倒觉得和自个儿颇像,然形容做派,却无半点可比。且她举手间的孤傲与狠戾,我学都学不来,若这就是我从前的样子,那么我从前,也委实活的出格些。 思想了片刻,觉得无甚头绪,这似真似幻的梦境也不见得就是过去里发生的真实,我若因此纠缠头疼,怕有些庸人自扰了。 遂直起身来传皎月弄了些吃的,随意填了填肚子方才回到床榻上休息。
此时已是三更。 这日坐在桌案前抄着元稹的《遣悲怀三首》,正写到最后一句“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时,门外有些响动,似有人掀了帘子进来了。 我只当是皎月送茶点的,头也未抬就道:“先搁在桌子上罢。” 一叠放了些爽口酥脆皮糕的三彩印花方盘不动声息落在我斜前的桌面上,我觑了一眼,笑道:“颜色配的倒好,你这丫头近来越发懂得些情趣了。” 话音刚落,只听一个清劲男声,含了丝笑悠悠说道:“朕却几时变作了你的丫头?” 我正执笔的手一顿,木讷了须臾,才有些慌神的抬起头来,但看一身明黄朝服的赵匡胤一副笑意融融的样子看着我。 颊边腾的一下有些火热,也顾不得他想,赶忙站起身来朝着他侧身福礼道:“臣妾不知官家远来,冒犯之处,还请官家别要见怪。” 他只淡笑着过来扶我起身,又颇有意味的朝着我那些纸墨看去,道:“你在写些什么?” 我稳了稳心神,答道:“胡乱写的,练字罢了。” 他很有些惊奇的看了我一眼,复又转到桌案正前,拿起最上面的一张缓缓念道:“同xue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我亦上前几步走到他跟前,看着纸上未干的墨迹道:“臣妾献丑了,字写得歪歪扭扭。” 他却展容笑道:“下笔俊逸丰秀,婀娜妩媚显于外,刚健遒劲藏于内,朕倒觉得很有几分王知敬隶体的风骨。” 我羞怯道:“臣妾愧不敢当。” 他抬头看我:“没有甚么敢当不敢当的,朕说你有,你就是有。” 我也不多矜持,笑道:“谢官家谬赞。” 他浅笑两下,复又敛容摇头道:“只是这首诗悲情了些,元稹命苦,鹣鲽七年,便不得不将亡妻送上坟场。” 我点头叹道:“是呵,韦从在他最落魄的时候伴其左右,不离不弃,这番情谊,却不是所有女子都能做到的。” 他若有所思想了想,看着我道:“那你呢?” 我没料得他忽然将矛头指向我,愣了一瞬,才有些落寂的说道:“臣妾不才,不曾有那样的心性。”又吁了一口气:“这世上常常痴情女子寡情男,韦从若是知道元稹仅仅几首悼亡诗就将他们夫妻的感情做了一个终结,而后仍是续弦小妾醉红颜,怕是死都不能瞑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