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旧时伤疤,新时痛
车窗外,暴雨滂沱。水痕在玻璃上斜斜划过,模糊的视界里,一切都虚幻无形。 我独站在风挡处,手里的烟缓慢燃烧着。为何要开始此行?我真不知道,我只是想去一个曾经的地方,做一次最后的告别。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那里,我只是在不知道该见谁的时候,想起了她。我没想清去找她干什么,我只是想再见一次她的真人。 我的心沉沉地压在胸膛里,即使我知道它的存在,却感觉不到它的跳动。我的脑中空空如野,整个人就像坠入深空的流星,正在飞向无尽的黑暗,将自己放逐到有界无边的宇宙中,不归于任何星系,不追随任何星辰。 烟灰落在手臂上,疼痛将我拉回了现实,将之拍落后,我抚摸着刚刚被烫红的皮肤,看到手臂上那片深深的疤痕,不禁再次忆起数年前的那一场悲惊。 想起当时自己不要命地向终点撞线并扑倒在地的那一幕,狼狈不堪地从地上爬起时,两只手臂火辣辣地生疼,被煤渣覆盖的伤口涌出一股股的鲜血,混合着皮肤上的灰土流向脚面。 我站在原地,一时不知所措,不知自己身在何方,我抬头四望,看到的只有一闪而过的人影。我不知道下一秒自己该去哪里,我只是本能地知道,我还在跑道上,我刚才在比赛。终点的位置是不能久待的,于是我本能地向地上甩了甩手上的血,也不知甩了多少出去。然后又本能地向跑道一侧走去。我听不到周围的声音,我感觉到十分的孤独。意识慢慢清醒后,我心中那股破釜沉舟去撞线的豪气已经荡然无存。我本以为尽管没有拿到第一,但也没落下倒数第一。至少,我拼了一把,拼到真正的头破血流。可是,当我爬起来后,身边却没有一个自己人,直到我走出人群后,还是没有自己人来扶我。我想找赛场医务处,可是,我头晕眼花,奔跑中过度地兴奋紧张,以及伤后晕血症状的加重,让我有些分不清方向,找不到目标。此时此刻,我非常希望得到任何一人的帮助,然而,却没有在我身边的,只有勿勿而过的人影。 在医务处,当我看到被清洗干净的伤口里翻出的鲜红的肌rou层时,终于支撑不住头脑中的股眩晕而不停呕吐起来,然后就是面无血色地瘫软在地。我只记得,当我独自坐在医务处角落里缓神儿的时候,很需要一杯凉水用来压压喉中的异物感,但直到我咬牙起身离开时,都没有喝上一口水。 当我举着被纱布紧裹的双臂,独自随人流返回宿舍时,居然还有同系的人问我手是怎么伤的。当对方得知我受伤原因时,我才知道,我就是那个被他们说成是愣子的傻X。 走在人群中,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既不是心中所想地成为的集体和他人眼中的英雄,也不是一个虽败犹荣的勇士。我只是一个被人群众奚落的杂耍小丑,是卓别林演绎之下的那个都市流浪汉。我很想灰溜溜地只起躲进地缝里不见天日。 晚饭是宿舍老八给打的,因为双手疼得拿不起饭盒,只打了一些稀粥和咸菜,而我因为心情极差,几乎没吃多少。当宿舍其他人学习的学习、逛街的逛街、约会的约会时,我一个人举着双手躺在床上,眼望着天花板。居然等到天黑,也没有一个同班的同学过来慰问,就好像几小时前的那一幕根本没有发生。或许我这一摔换回来一个第一,没准会成为全系的英雄,那么一定会得到系里那些女生的关心,至少自己班里的女生不会落下。但事实上,我只是保住了倒数第二。那么,我就一定会在人们心中留下这样一个印象:“都倒数第二了,还拼个什么劲?自己往地上摔,傻不傻!” 被冷落和遗忘的事实,已经从侧面证实了我的第二种猜想。我觉得自己为集体这么玩命地拼,而最后却被集体所遗忘,就像受伤复员的士兵,被和平社会所遗忘和戏笑一样。我觉得自己这么做,真的不值。 直到伤口结疤,也不曾有宿舍兄弟以外的人过问和关心过我。即便在那次带伤打水时偶遇管儿,被她的关心小小而短暂的感动过后,我的心还是冰凉的。 我这件事之所以始终无法释怀,不仅是因为我双臂上留下的那两片恒久的伤疤,还有受伤后以及养伤期间经历种种冷落所带来的羞辱感。 眼前,我的境遇和数年前养伤时的境遇何增相似。 希望出现的人,不会再出现。希望依靠的人已经投入到别人的怀抱。曾经相信的人已不值得相信。肌肤之伤尚可自愈,但心中所伤,从何能治?或许,我即将前去的地方,伊人还在,也可能昙花一现之后早已人走茶凉。我不期待这次能得到什么,也不可能得到什么。我只是想见一见最后一个惦记的人,也不奢望能把这份情义保存多久,或许这是此生最后一次见面。我本应该先给对方去个电话,确认后再决定是否开启这段不期之旅。可是,我不能,也不愿意提前联系。让老天来决定吧,见着了,是老天的照顾,见不着,是老天的示警。不论见与不见,此段结束后,我将不再出现。 列车即将进站,我又坐回坐位上。出发至今,除了老妹来的两个电话外,手机一直安安静静地躺在裤兜里,而我一直没有去碰它。它是我现在与外界相联的唯一通道,但我只想它就这么安静地关闭着,就像心里那道门。 旁边一位健谈的大姐,一边吃着水果,一边和邻座的人闲聊着。看到周边的气氛挺活跃,我的心也随着轻松一些。但是,我不想加入其中,我只想当个无影的看客。那大姐不时分发着她带上车的吃食。给我递过来干果时,我没要,大姐客气了几次后就递给了别人。有人问我去哪,我没正面回答,然后戴上墨镜和耳机,假装睡觉。 事实上,不过一会,在音乐的催眠下,我真的睡着了。在梦里,我又回到了那个被黑暗包裹的空灵的宇宙,又看到了那张飘浮在黑暗之中,被白光笼罩的雪白色的病床,床上,老父亲侧躺着正在冲我慈祥地微笑着。我努力地向床边飞去,但怎么也无法缩减那段看似很近的距离,我呼喊着父亲,却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