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一剑倾国（终章）
白芙玄没有回答，她双手交叠成笏板状，向玄玄子躬身行礼：“师尊答应过弟子不动修行者。” 玄玄子目中煞气更浓，道：“你已看到了，是他们跟我作对。” 白芙玄道：“如今星灵已灭，师尊就算放过燕离又如何？” “你不明白。”玄玄子道。 “弟子确实不明白。”白芙玄道。 “你非要阻我？”玄玄子道。 “弟子只做弟子认为对的事情。”白芙玄道。 玄玄子冷冷道：“那么，我只好替龙神图另寻一个器灵了。” 白芙玄顿时色变，神州大地上浮现出巨大法阵，但玄玄子只是跺一跺脚，这法阵就破碎了。 震动，剧烈的震动，翻天覆地的震动，原来不止法阵破碎，整个神州大地的表层都已破碎，碎石与泥土都漂浮起来，如流星般向玄玄子所在的方向激射过来。沿途被碰着的修行者，即刻被打成一团血沫。 白芙玄作为被针对的那一个，更是遭到了狂风暴雨般的打击。凤九只看到她的形体被生生打成了碎片消失，危机关头，他勉强自己矮身躲避，才总算没有步白芙玄的后尘。但下一刻他就惊呆了，因为那些碎石泥土竟凝聚成了一个巨人，巨人一步就已跨过了数十里的距离，一步就已追上了燕离。 黄承彦似有所感，忍不住回头一看，登时毛骨悚然，脚下更是发力狂奔，巨人一拳头砸下来，那感觉就好像天柱山失去了灵力而往下掉落，他咬牙狂喊：“师弟快跑！”并同时将燕离摔出去。 轰！ 燕离堪堪被摔到拳头范围之外，便看到黄承彦在那拳头下惨死的一幕。他开始痛恨自己的破境，因为破境大幅度提升了他的五感，使黄承彦死亡的瞬间，被放慢成了无数影像。 他又想吐了，所以他根本连站也站不稳，根本迈不开脚步逃跑。巨人的五指已张开，已向他抓过来，突然一道剑光迅若雷霆般飞来，在燕离被抓住之前卷起了他。 “大师兄……”燕离知道来人是谁，他现在却只想让巨人把他抓住，好结束这一切。“大师兄，你放下我吧，带着天柱山离开，远远地离开……” “说什么胡话！”凤九厉声道，“知不知道为了救你死了多少人？” “我知道。”燕离极力压抑着悲伤。 “如果你现在放弃，就等同于告诉那些牺牲的人：‘你们的努力全白费了，你们全都白死了，你们根本就是愚蠢的傻蛋！’” 凤九从未用这样的语气对燕离说过话，“你敢侮辱他们的付出，我死也不会放过你的！”然后他的声音变得低沉，在燕离耳边低声地说，“剑庭，就交给你了。” “天剑印，带他走！” 剑光向着天柱山的方向飞速前进，凤九却从剑光中脱离出来，凌空悬浮着，面对根本无法抵抗的巨人的手掌，目中仍然透出嶙峋傲意。但失去天剑印，他无疑已失去了最后的反击手段。 这时东方泛出一丝鱼肚白，在这一隙亮光中，大鱼鲲鹏突然现身而来，发着鸣叫，轰然撞上了巨人的手掌。激烈的余波吹飞了凤九，他高声道：“尊驾可是海云神母？” “哼。”海云神母从大鱼身上出现，面上凝重之中透着憎恶之色。她一抬手，天空忽而裂开一道缝隙，万顷海水倾倒下来，淹没了巨人，同时也将玄玄子困在其中。但她却如此说道：“现在已没有人是他的对手，你们最好趁现在赶快离开。” “神母自己呢？”凤九并没有被死里逃生的喜悦冲昏脑袋。 海云神母道：“我族跟他不共戴天，只要能破坏他的盘算，对我来说，要比活下去更重要。” 玄玄子只轻轻一挣，就冲破了海水出来，他冷冷地看着海云神母，正要开口说话，远空突然飞来一道深蓝色的光芒，“铮”一声，犹若琴弦被拨动，蓝光中显出一个高大壮硕的身影，正是燕朝阳。不止是他，其后神光接连不止，在燕朝阳对玄玄子发起猛攻时，其他燕盟的高手也先后赶到，各自施展最强绝技。 玄玄子目中煞气已浓郁至顶峰，但他的动作还是有条不紊，轻轻松松便已化解了所有攻击，并给予精准的还击。每个人都不多不少受了一击，这不多不少的一击，直接就把这些修行界有名有姓的高手打得吐血飞退。如果不是石巨人被海云神母所困，玄玄子本体的力量被削弱，这些人必然有死无生。 但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妖异的轻笑声突然出现。玄玄子的神情第一次发生变化，因为就在这个笑声发生的时候，他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道伤口。这是他第一次受伤。 海云神母震惊地看着那道伤口，然后转头看向突然出现的燕十一，又看了看他手中的那把刀。她叹了口气：“我挡不住你这一刀。但是，到此为止了。” 燕十一没有反驳，他知道海云神母是对的，在他与死侍对决的最后关头，他没想到死侍会在他面前突然消失，他的全部的精神都已注入下一招里，方才对玄玄子发出的一击，正是他准备与死侍决出生死的那一招，却只能划伤对方的脸颊。 “闭上眼睛吧，你们承受不了我的怒火。” 玄玄子似乎发出了低声的叹息，石巨人轰然撑开水牢，并仰天咆哮。燕十一面色一变，几乎瞬间化光，将燕盟的众人卷走，但是声波还是来不及躲避，他与被他救下的人皆受重创，他体内的经脉支离破碎，若不是凭着顽强的意志力支撑，险些就全体栽落下去。 但那声波恐怖到直接化形而出，就好似有千军万马向众人疯狂追袭。更可怕的是，音波似乎对天柱山也有巨大影响，这座古老的洞天福地竟也开始颤抖起来。 海云神母没有逃，她厉叱一声，大鱼重新凝形，不退反进地向玄玄子冲去。但有一道剑光比她更快，这剑光是雪白色的，在黑暗中透着难言的寂寞；气息更是冷寂如冰，并且所过之处尽皆冻结起来。 巨人和玄玄子都被冻结住了。声波断止，天柱山才得以重新稳定。 苏北客降下来，在虚空一步一步走过去，剑的气域更疯狂地扩散，冻结，冻结……短短几个呼吸间，神州大地竟都结上了一层冰。 “苏掌教！” 落在最后的凤九半途停下来，回身去看。 苏北客头也不回地说：“不要犹豫。” 凤九咬一咬牙，猛地冲上天柱山，并大声喊道：“立刻启动挪移！” 其实不用他说，天柱山也已经做好了准备。蛋壳般的光圈迅速覆盖山体，并开始移动，数息过后，虚空裂缝被撕开，天柱山没入其中消失无影。 天柱山再出现时，又回到了原点。此刻天光刚亮，冻土消解，万物复苏，除了六峰坠毁以外，简直跟平常没有任何变化。 但天柱山上的每个人都知道，变化的事情太多了。 天剑广场，燕离盘膝而坐，周围是以道真禅师为首的菩殊寺高僧，颂念着经书，帮助燕离抵抗排异感。 在排异感的背后，其实还有玄玄子愈渐强烈的感应，显然玄玄子正在不断地试图控制燕离，而这也正向他们宣告，玄玄子没有死。广场其实很沉默，除了念经的声音，和凤九不断传达着命令以外，就没有别的人说话了。 没有人知道海云神母与苏北客现在究竟是死是活。他们感觉到很惶恐，一种无论逃到哪里都躲不过去的死亡预兆，在他们的心里头不住地跳动着。 燕离的意识已感觉到了玄玄子，他的灵魂已再次被入侵。黑暗有时是一面坚壁，但对玄玄子而言，这坚壁跟豆腐也没有差别。他轻而易举就来到了燕离的面前，他冷漠地看着燕离，并没有说话。 燕离也没有说话，他就这样跟玄玄子对视着。过了许久，他终于道：“你想抓到我，还需要一点时间。” “不需要很久。”玄玄子道。 “我可以趁这点时间做点什么。”燕离道。 “你能做什么？”玄玄子道。 燕离冷冷地笑起来，满含讥讽道：“你其实心如明镜，要不然你根本用不着先来见我。” “你想要什么？”玄玄子并没有继续否认下去。 燕离道：“你为什么要明知故问？” 玄玄子沉默着，忽然道：“我先带你看一样东西。”他说罢挥了挥袖子，就卷了燕离的神魂冲天而起。 燕离感觉自己的神魂从天灵冲出，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中一直地上升，上升，大地在他眼中慢慢变小，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然后他能清晰地看到三界的分布。那些高空层的罡风并没有对他的神魂造成伤害，但他还在不断上升。 越过罡风层是什么？从来没有人到过，所以自然也没有人知道。 现在燕离已知道了，是黑暗，是无尽的黑暗。是他在幻梦中见过的黑暗。但还在继续上升，上升，燕离的心神突然剧烈震动起来，在他眼中大到无以复加的阎浮世界，此刻已只剩砂砾大小。 如果只是阎浮世界变成砂砾大小，他还不至于如此，当无数的砂砾出现在旁边时，他无疑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他对世界的认识无疑被完全推倒。而在继续攀升的过程里，他亲眼看到了无数的像阎浮世界的砂砾，形成了一个……巨人。 一个巨人形状的存在，仿佛自亘古以来就存在，仿佛自亘古以来就遨游在这无穷无尽的世界里。原来阎浮世界竟只是这巨人身上的一粒沙，燕离已经麻木，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这里就是宇宙。”玄玄子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 “宇宙？”燕离恍惚道。 玄玄子道：“就是一切的开始。” “他是什么？”燕离道。 玄玄子道：“他就是世界之主。” “世界之主？”燕离道。 玄玄子道：“难道你看了这一切不想去探索？难道你不想从世界之主身上脱离？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一目标。我们必须凝聚阎浮世界全部的力量，才有可能实现。” “燕离，你自己选吧，是要做砂砾里的一粒尘，还是跟我一起，去探索这无尽的世界，去找寻那无限的可能。” 相比起这令人心驰神往的无尽世界，眼下的恩怨纠葛与生死存亡，似乎都变成了鸡毛蒜皮的小事。 阎浮世界所有的力量。 燕离稍一思索便已明白，玄玄子为了他的“宏图”，根本不会放过修行者。只不过修行者不同于星灵，星灵是由阎浮世界的灵气孕育而成，他可以轻易将之分解成原始的力量，而修行者的力量在炼化之后，都带有自己的烙印，所以他就算掌握了阎浮世界的全部法则，也并不能掌控修行者身上的力量。 “我拒绝。” 燕离没有让玄玄子等很久，他没有说理由，因为不需要；玄玄子也没有问，也因为不需要。 燕离的神魂已经回到了他的体内，他已睁开眼睛，面对众人关切的眼神，他摇了摇头，只是说：“请帮我把林语堂找来。” 林语堂来了，他冷冷地看着燕离，不耐烦道：“你找我来做什么？” 燕离捏了一个诀，把一个神通注入，然后递过去道：“我要你立刻掌握这门神通，立刻把它用在我身上。” “我凭什么……”林语堂接下去的话已说不出口了，因为他已看到那是什么神通。他因为兴奋浑身都颤栗起来，脸上泛起冷酷的笑容，“你确定？”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二人到底在说些什么。 “确定。”燕离平静道。 “好，这可是你自己要求的。”林语堂狞笑一声，对周围喊道，“大家让一个位置出来，我们的燕大真君要自找罪受，我怎么好意思不成全他呢！” 众人虽然一头雾水，但还是依言让开。 可就在这时，大地突然猛烈震动起来，猛烈到连悬浮在天空的天柱山都受到波及而剧烈摇晃。 “发生什么了？” “玄玄子到了？” “我去看看！” 夜青岚御剑腾空而起，当升到足够的高度时，眼前的一幕把她吓得险些从飞剑上掉下去：“怎么会这样！”她失魂落魄并近乎绝望地回到天剑广场，面对众人询问的目光，她的脸像雪一样白，颤抖着唇而无法说出话来。 突然又是一个巨响，这巨响根本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很快，众人便都已明白夜青岚的异状是怎么回事了。因为班固架设了水镜，水镜的角度比天柱山高，高到足以俯瞰到仙界，高到足以看到三块陆地的移动。 方才那一声巨响，竟是三块陆地重新拼合的声音。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是让每个人都陷入了绝望之中，因为三块陆地拼合之后，竟然活了过来，竟然动了起来。 天光此刻才刚大亮，但立刻又被遮蔽得暗无天日，因为三块陆地已立了起来，像个巨人那样。天柱山虽然庞大，但在这个巨人之下，根本就只是一粒沙。 现在人们终于明白，为什么玄玄子要自称“世界之王”了。 “快点动手！” 燕离面露焦急，连声催促着惊呆了的林语堂。林语堂满面死灰，绝望道：“现在做这些还有什么意义？都等死吧，还能省点力气。” 这话无疑说到了众人心里去，连凤九都已不知该怎么办了，浑身的力气都似乎衰竭了一样，因为现在不管把天柱山挪移到什么地方去，都根本逃不掉，世界就在敌人的一掌之中。 “我让你做就做！”燕离怒瞪着林语堂，林语堂冷笑道，“好，你自己找罪受，我临死前还能消除一点恨意，何乐而不为？” 林语堂说动就动，他掐诀，念咒，立刻出现两道众妙之门，一道在他身后，一道在燕离身后。燕离身后的众妙之门发出了难以抗拒的吸力，他只觉灵魂一下子被吸走，痛不欲生地惨叫起来。 众人呆呆地看着这一幕，都不知道作何反应。唯有道真禅师双手合十，面现不忍，叹了口气：“无量寿尊。” 林语堂施展的正是雪天涯曾经对韩天子施展过的真名剥夺之术。 随着燕离的真名被剥离，他的身体控制不住地膨胀、扭曲，他的脸鼓成了一团包子，他几乎已变成了一个rou球，他强忍着痛苦，默默地念着： “凡剑者，内虚外实之仪，阴阳共生之相，体尽无穷而游无朕……” 这个时候，有三块大陆拼合的巨人，已伸出了他的手掌，而且是两个手掌犹如合十般两相夹击，那掌面无边无际，一眼根本望不到头，根本没有人能逃过这一击。 所有人都在闭目等死，唯有燕离还没有放弃，他还在念着太白剑经·倾国》的根本经义，他一遍一遍地念着，一遍一遍地念着……终于在某个瞬间遁入到了空灵之境。 “神毁魂断筑枢机……” 原来是这样！ 这是一个宫殿，燕离已经认出来，因为他看到了顾采薇，从宫殿门口看出去，有一座虹桥，她就在桥上向他挥手。 “小贱客。” “牵牛魁星射斗，达功候至深，精采内涵，淡韵亦浓，剑神外溢，疏韵亦华。” “薇薇，我需要用一下你的真名。” “只要是我的东西，你都尽可以拿去用。” “既臻斯境，一剑西来，韵致天成，则可倾万物之国……” 宫殿内海量的星力开始向燕离汇聚。 现世层面，众人忽然发现，燕离扭曲膨胀的身体竟已恢复如初，其身上的气机竟比之前更加圆融，并且更上了一层楼。 “故，一剑倾国。” 燕离看了众人一眼，微微一笑，然后纵身一跃，已向玄玄子飞去。他的剑已经出鞘，这一剑的光彩，好像囊尽了天下颜色，这一剑之闪耀，就好像将日、月、星辰的光芒都攫取，这一剑出，天下剑道都只能俯首。 ——这一剑会成功吗？ 众人的目中燃起了希望，直到这个时候，他们才知道自己有多么渴望活下来，才知道自己的生命竟然还有如此多的遗憾。 ——成功了会怎么样？ ——三界直接粉碎？ ——可是那样活下来又有什么意义？ “白芙玄！” 燕离发出通天彻地的喊声，“你甘心吗？”他这一剑还在推进，他没有停下来。 “不甘心又怎么样？”白芙玄幽幽地叹息道。 “跟我改变这一切。”燕离道。 “怎么改变？”白芙玄道。 燕离从怀中取出一物，却是那“龙神秘卷”，他径将秘卷掷向虚空。 白芙玄微嘲道：“你想逆转时光？你知道如果韩天子没有阻止雪天涯，他会变成什么样么？” “没有人可以逆转时光，但是你可以把我送回去。”燕离道。 白芙玄心里一震，脑海中飞速盘算着可行性，她最终惊讶发现，这竟然真的是一条可行之路。她显出身形来，眼神复杂地看着燕离：“如果你成功了，你将永远被禁锢在时空乱流里，世间将再也没有人记得住你，你的存在，将完完全全从阎浮世界消失。” “即使这样，你还要坚持么？” “请开始吧。”燕离平静道。 此刻合拢的巨人的手掌，距离天柱山已只剩不到十里。 白芙玄叹了口气，还是点了点头。当绵延数万里比整个剑州加起来还要庞大的法阵出现时，龙神秘卷自然而然呈开，一个黑色漩涡从秘卷上出现，并且越来越大。 燕离持剑迅若流星般闯入漩涡。 这漩涡岂非才是阎浮世界的希望？ 这一剑没有能与世界之巨人碰撞，但这一剑竟已变成穿越时光的一剑，这一剑再出现时，已来到一座浮岛上。 这一剑完全绽放它光芒时，是在星灵王的浮岛上。六个星灵部落的首领站在两边，玄玄子披着黑袍，双手交叠呈笏板状，正在行礼。他突然似有所感，猛地回头，他冷漠的眼睛盯着燕离和他的剑，他已知道燕离是为何而来。 他面无表情道：“没有我，阎浮世界将永远只是世界之主身上的尘埃，没有我，你们人类将永受星灵奴役。” 燕离只是淡淡说：“我相信，人类解放自身的要求和对改变生存状况的不懈追求，终将战胜一切。” 这一剑终于撕裂了玄玄子。 这一剑毁掉了玄玄子苦心创造的世界之国。 这一剑只有刹那芳华，却被永远刻印在阎浮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