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57 方寸之间是她的天空
“伯父是真心爱棋之人，这棋具想来不菲。” 乔戴眼角因了笑意微微弯出弧度，眼珠黑亮，在月牙般的笑眼间占得一席之地，熠熠生辉。 坐在一旁的闵易暄嘴角撇了撇，颇有几分不齿乔戴这种当着一套背着一套的嘴脸。当初是谁拐弯抹角地骂他不切实际来着，这会儿到了正主面前倒是乖巧的很了。 莫非是她打算接受他的前兆？ 闵易暄心底暗喜，面上不动分毫，只是眉梢飞扬，有些得意地看了眼乔戴。 可惜乔戴没工夫理他。 闵峥老匹夫正被哄得心花怒放，至少表面上看过去是心花怒放的模样，本来有些阴鸷的五官柔和了些棱角，对乔戴道。 “你倒是识货，不错。” 乔戴被这句不错搞得颇有几分不好意思，眉梢带了些喜色，很快又勉力压了下去，保持住了平日的平淡模样。只是任谁都看得出她在为了这句不错而欢欣鼓舞。 闵峥嘴角的笑意又真实了几分。 此时闵峥已落完了第九十六手，下一步，该是乔戴了。 她执黑子。 乔戴认真地凝视着棋局，走到这一步，已近乎死局。 二人相持，丝毫不让。 她眉头微微蹙起，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云子制成的棋子。云子该为上等品，形状切割规则，无杂质无气泡，玲珑剔透，底面细腻光滑。在微微的光亮下，可见她手上所执黑子中心不透，外层有一圈碧绿光环围绕，呈淡淡绿色，极其漂亮。 无怪乎乔戴会说这套棋具不菲，由云子制成的棋子，不裂不碎，不霉不变，向来是有价无市之品。 闵峥倒是好福气。 乔戴又徐徐摩挲了一遍黑子的外圈，表情冷静，修长的手指把它放在了棋盘左下角的一个不起眼的位置。 主动消劫。 闵峥有些意外，但很快又掩饰了过去，只是这次落子的速度慢了很多，过了好几分钟，才堵在了黑子被包围处的一个缺口。 乔戴被吃棋。转眼，就是十多颗棋子没了踪迹。 无怪乎闵峥讶异，实在是任谁都会把黑子落于那个缺口处，给黑子挣得最后的逃生契机。虽然用不了几目，黑子依旧会被吃掉，可好歹能多周旋几步，也许就在这几步间，新的生机便会浮现。 但乔戴不躲不避，直直把自己的棋送给了白子吃掉，这可不是寻常棋路。 闵峥如今倒是被这神来一笔弄得有几分不知所措了。 乔戴看着那十多颗碧绿的棋子被清除下场，眼神却没有一点惊慌。 好戏还在后头呢。 闵峥审视了一遍棋面，略略沉吟，便迅速落子。抬手间，掠出一阵杀伐气息。 乔戴也毫不示弱，至始至终思路清晰，心态稳定。二人进入了胶着状态。 …… 第九十八手：蜥蜴断尾。破开身后冗杂的拖累。 第一百零四手：拆二单关。间隔二路，柳暗花明。 第一百一十二手：一石二鸟。一颗棋子，破去两路追兵。 第一百二十六手：三六侵分。以四角八颗棋子收拢回攻。 …… 至此，大局已定。 闵峥长吁一口气，眼神似笑非笑地盯住对面眼神沉静的女子，将手上已经攥出热汗来的两颗白子轻轻丢回了棋垄。 “乔小姐下得一手好棋啊，倒是我老头子小看你了。” 这话其实已然有几分过分了。按闵峥话里套话的性格，能说出这样一句有点儿试探意味的话来，恐怕是心里已经有几分怀疑了。 他虽不是精通棋艺，可也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胜过他的。 围棋，考究的就是一份心细，极为出色的计算能力，还有对大局的掌控。 他纵横商界这么些年，被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片子击败，这么不正常的事，由不得他不怀疑。 闵易暄有几分不明所以，眉头沉了沉就欲开口说话——这气氛可和他预想中不太一样，不料闵峥却一个眼神扫过去制止了他。积威已久的父亲，到底还是让他放下了心底那点儿淡淡的怜惜。 乔戴心中冷笑，脸上却依旧平静，似乎感觉不到逐渐严肃起来的气氛。其面上没有一丝被质问的惊慌，被闵峥利如鹰眼的眼神凝视着，也不显惧怕。 她平日里怎样伪装都可以，但围棋一路，她不打算示弱认输。 都说人生如棋，棋如人生。下棋一途，其实是二人在心性手腕方面的较量，是二人各自代表其背后世界的碰撞。 一着不慎，便满盘皆输。 方寸棋盘，黑白纵横，下棋人不言不语，却已分出了个高低。 她的骄傲，由不得她在闵峥面前认输。 更别提，闵峥这只老狐狸眼睛尖得很，真要让棋，看不出来也罢，若是被看出来了，以他多疑的性格，这只能是没事给自己找事。 倒不如这样坦坦荡荡来得爽快。 赢就是赢了，莫非他闵峥还输不起不成。 乔戴大大方方地抬眸与之对视。 “谢谢伯父夸奖，围棋是我幼时就练起的爱好，侥幸胜了伯父一筹，不好意思还来不及，怎敢受伯父夸奖。” 对付闵峥这种人，你越是和他遮遮掩掩，他越是觉得你心里有鬼，还不如大家都把事情摆上明面。赢个棋罢了，莫非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闵峥心里暗暗不解，若看这女子表现，着实是没有任何可疑之处，他私下去调查了她的身份，围棋也确确实实是她的特长之一——这一点她没有说谎。若不是为了试探，他也不会今日一时兴起要和她来上一局棋了。 可是他的直觉告诉他不对。 他在和她下棋时，能够感觉到这女子的一腔胸襟不输男子，她下棋当断则断的手段，也不是女子能够拥有的。 这和她一直呈现给他看的性格可不太一样。 难道是他感觉错了？ 闵峥把这份疑惑给压回了心底，现在还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信息太少，他，还需要再观察观察。 “真是英雄出少年啊。我老了，下棋也下不赢你们这些年轻人了啊……” 一旁的闵易暄暗暗松了口气，对父亲常年的了解让他知道，刚才的考验应该算是过去了。那么，乔戴也就算是又合格了一项。 他说不清心底涌动着的欣喜是怎么回事，但他确实为此而现下心情很好。 乔戴也是一笑，笑中掺杂了点羞涩，眉梢却带了点骄傲。闵峥见状，暗暗点头，这份表现，倒的确是她该有的性格。 那么刚才觉得她颇有威胁性的感觉果然只是错觉啊…… 闵峥不再多想，观察了会儿棋局，又道。 “刚才你的第九十七手，为何落子在这儿？” 他指的正是乔戴没有堵空反而落于角落的那枚黑子。 乔戴早已猜到他会对此感到疑惑，心中早有说辞。但她还是装模作样地盯了会儿棋盘，似乎斟酌了一番才开口。 “伯父以为，为一棵树放弃一片森林更划算，还是选择森林放弃树更划算？” 这还用说？无论怎么看都是森林更值钱。 闵峥正欲答话，下一秒脑中却灵光一闪，低头细细观察了一番残局，突然就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 “妙极，妙极！当真是步妙棋。” 表面看来，那十多颗被围住的棋子是森林，但实际上，整盘棋局的输赢，才是真正茂密的森林。 乔戴弃大龙，转而在另外的暗桩处埋下棋子，等待时机成熟，在左下角围住大空，加上之前捕杀所得，终于将全局优势定下。 白子再无回天之力。 闵易暄也多多少少看出了点名堂，再看乔戴的眼神，已经有了些许的变化。 但本质还是没改。 不过从一件漂亮的艺术品，变为了一件更漂亮的艺术品罢了。 乔戴小心掩去眼底的嘲讽，又朝闵峥笑了笑，不说话了。 闵峥让站在一旁的佣人把棋盘收了，用湿手帕细细地擦了遍手，似有想起什么，抬眸看向了乔戴。 “易暄有告诉你易寰近日的计划吗？” 又是一句试探。 乔戴非但没有觉得厌烦，反而被激起了几分兴趣，脑中迅速地把自己的答案过了好几遍，这才接着话头道。 “他有告诉过我易寰对于图书方面的发展意向，但是没有提及具体方案。” 这段对话不仅是在试探乔戴对于易寰内部信息的掌握情况，也是在试探乔戴和闵易暄的亲近度。 可以说，是怎么答都会碰壁。 但是，是闵峥自以为的碰壁。 他觉得，乔戴一定对嫁入闵家有所渴望，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在他这位父亲面前刷好感度。 所以，若是答得多了，虽然可以彰显闵易暄对她的喜爱，但同样也会引起他的猜忌；若是说自己不太清楚这些，是可以撇清手伸得太长的嫌疑，但同样也暴露了闵易暄对她并没有那么喜爱的情况——这样一来，也许就会引得闵峥重新考虑二人的婚事。 可谓是处处留陷阱，答什么都是错。 可惜乔戴从来就没有要嫁进闵家的意思。 所以她当机立断选择了会让闵峥对她减少怀疑的方法。 闵易暄是和她说了图书的事情，但她作为首席秘书，那本就是她该知道的事。 至于详细的计划制定嘛，她就没插手了，什么也不知道。 这样您老可以放心地把您儿子和我拆开了吧。 但事情是没有那么简单的。 闵峥盯上的东西，哪有轻易放手的道理。 他装作一副那些陷阱其实都只是乔戴的幻觉的模样，装作他什么弦外之音也没听出来的模样，果断把话题引向了另外的方面。 “小戴啊，BI现今大概已经稳定下来，等再过上两周观察期，我打算放易暄出去历练历练，把洽谈图书供货源商的任务交给他。你是他的秘书，就跟着他一块儿去吧，怎么样。” 哦，难道她还有拒绝的余地？ 不过，就算有，她大概也不会放过这个良机，毕竟，这么直接地插手进入这么一个大任务的机会，可是少之又少。 她乖巧地点了点头，闵峥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意。 他毫不意外她会接受，虽然他二人想的东西其实不同，但闵峥的思绪就是拐向了一个令人尴尬的误会，而乔戴也没有解释的欲望。 误会了正好，免得她还没有借口呢。 她微笑着看闵峥稳稳地站起，说道：“我累了，回房休息一会儿，你二人先聊着，等过会儿吃饭了再叫我。”随即便转身回了书房。 其实没几分钟就要吃饭了，闵峥这么一走，局势倒是被他刻意弄得颇有几分暧昧。 乔戴眼神深处带上了几分冷意。 坐在一旁的闵易暄目送着父亲走回书房，合拢房门，然后便转过头来，眼底带了点笑意，身子贴近一点一点贴近了垂眸不语的乔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