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情定三川
两年之后。 始皇帝三十七年。 三川郡城墙之上，李由负手而立，极目之处，遍地狼藉。 陈胜吴广的起义军已经接连攻下大泽乡、蓟县、淮阳，势如破竹，战车七百乘，骑兵千余骑，士卒数万，声势浩大，势不可挡。 而自己镇守的三川郡，终会失守。 星眸中闪过一丝不足为人察觉的痛楚，冷峻的脸庞依旧无风无澜，一袭天蓝色长袍，在风中飘摇，他自静立不动。 李由明白，天下人都恨自己的父亲。 而他----无恨、无怨、亦无悔！ 自先皇沙丘病逝之后，整个天下，都落入了jian宦赵高手中。 始皇临终前曾令赵高拟诏，让扶苏回咸阳办丧事，而赵高明知始皇有意让扶苏即皇位，却依旧隐诏不发，反假传诏书诛杀了公子扶苏，大将军蒙恬，其弟弟蒙毅。 以至后来丧心病狂的杀害右丞相冯去疾，甚至始皇的二十多位皇子，十多位公主，除了明月，无一幸免。 而这一连串的杀戮，如果没有丞相李斯的协助，将不会发生。 天下人应该恨！ 恨李斯的变节！ 恨他身为丞相，掌握最高权力，却为一己私欲，助纣为虐。 恨他不顾国家安危，百姓太平，与赵高狼狈为jian，置天下苍生于战火之中，生死之间。 李由心中闪过一抹刺痛。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父亲做这一抉择的无奈与痛心，若言协助，不如说是被赵高胁迫。 先皇诸多皇子、公主的性命，李斯不得不顾念；天下苍生，国泰民安，李斯不得不忧心；丞相府上上下下数百口人命，李斯不得不怜惜。 而这一切，都被赵高用来胁迫这位位高权重的丞相，致使今日的杀戮。战乱之中，丞相想极尽全力保护的人，也在胡亥继位之后，被一一残忍的杀害。 秦朝的江山，一片狼藉。始皇帝终其一生一统的河山，满目疮痍，战乱纷起，民不聊生。 这一切。。。 归根究底，是谁之过？ 仰望苍天 天无语 细雨丝丝密密飘然落下 犹如天公作泣 “夫君！” 一声轻唤打断了李由的魂游，回转身，但见如仙子般超凡脱俗的女子向他走来。胜雪的白色衣裙迎风飘扬，婉若轻纱的裙摆，伴随她流水般轻盈的步伐，轻轻摆动。 墨色一般的秀发被轻挽于脑后，略施粉黛的一张俏脸，白皙的几近通透，微微泛着胭脂红。 玲珑口唇不点自红，宛转蛾眉不描自翠，明眸如月，皓齿如银，衬着柳腰间一缕翠绿而随风轻扬的缎带，更显得娇媚而弱不胜风。 李由脸上难得的露出温柔的笑意。 只有在此时。 才是他卸下铠甲，放下职责，最温情如水的时候，面对明月公主，他挚爱的妻子，这个先皇最疼爱的女儿，因为跟随自己留守三川郡，才得以在胡亥残暴杀戮中，唯一幸免于难的小公主，李由才会觉得自己还是个有血有rou、有情有义的人，而不是一味厮杀在战场的冷血将领。 “小月！” 明月轻笑着迎向李由，任夫君有力的双臂环抱住自己，能够再次相拥，对明月而言，已是难能可贵。战火连天的乱世，下一次的相见，都不见得会天随人愿，所以她珍惜每一次短暂的相聚。 明月虽然贵为公主，但如同所有女子一般，担心着夫君。每每送他出征，她都会微笑着躲在李由怀中，享受片刻的柔情与呵护，这般呵护，这份柔情，会在李由征战疆场的日子里，伴着明月，度过一个个无眠之夜。 明月始终相信，相信夫君的天纵奇才，相信他战无不胜的骁勇，相信他终会回到她身边。金戈铁马争天下，那是为秦皇，而明月，便是李由的天下，有明月，便坐拥天下。 然而这一次，明月从骨子里透出一股寒凉之意。 在劫难逃！ “小月，你......在发抖？” 明月抬起头，眸中蓄满泪水，李由从未见过明月这般模样，从来，她都是快乐的，就算自己屡屡征战前的辞别，明月也是微笑着送别，满怀期望的等他回乡。 而今日，他怀中的人儿，是那般惴惴不安，甚至......心怀恐慌，满目绝望。 “王上是不会派兵增援的。”明月声音微颤。 紧了紧环抱着明月的双臂，李由温声道：“小月心思细腻，洞察分明，就算再隐瞒，还是骗不过你......” 放开明月，李由双手温柔的按住明月的双肩，盯着明月白皙的脸庞，满眼的不忍：“我们死守的三川郡，终会失守，那个时候，你的夫君必然战死疆场，而王上残暴，我不知，该如何护你周全......” 明月将手轻按李由的唇：“夫君在哪里，哪里便是小月的归宿，夫君也知道，王上残暴，全然不念手足之情，我的兄长，还有诸位jiejie都已然被害，对于我，他也绝不会放过的，与其惨遭分尸之刑，倒不如跟随夫君，生同生，死同死。” 李由轻笑一声，伸手为妻子整理好凌乱乱的发丝，这个先皇最宠爱的小公主，就这样无怨无悔的跟随自己，几辈子才修得来这样的福气啊，温情的再一次拥明月入怀，他们都明白，能够这样相拥的时刻不多了，能够静静的待在一起，就算此时无言，也是三生之幸。 当年若不是扶苏将明月带至丞相府，他们岂不是错失了这一世情缘？ 年仅十岁的明月公主，对比她年长五岁的李由百般的依赖，李由也是对明月情有独钟，无奈明月年幼，那时候李由便暗暗期许，他愿意等待明月长大成人。 李由看着眼前的妻子，柔声道：“小月，你可还记得当年那幅画？” 明月抬起眼眸，离开李由的怀抱，轻笑道：“怎敢有片刻忘却？夫君说过，生生世世，就如月月画中的人儿，相依相偎，永不分离。” 李由点头道:“青山不改，吾心依旧，走，夫君这就带小月去一个地方。” 三川郡北部。 一座玲珑别致的小亭子在树林中若隐若现，明月任李由拉着自己的手来到亭子前。 “冷云轩？”明月不解：“这里......” “当年你初来三川郡，最留恋的，便是在这座亭前玩闹，可还记得？”李由目光中满是笑意，似是当年的往事历历在目。 明月含泪凝望，何曾忘却？岂敢有半分遗落？欢笑依稀还在耳畔，转眼便如此萧杀，时光如梭，带走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 这两年来，最初的欢笑早已被明月深埋心底，留下的，永远是战乱的恐慌，夫妻离别的伤痛，还有念念不忘的牵挂，望君归来的殷殷企盼。 这些，明月自然不会讲，她明白夫君是战场上的将领，她不能让李由有丝毫的挂念，刀剑无眼，战火无情，若李由注定戎马疆场，就该毫无牵念，当能全力以赴。 而此时，再次站在亭前，当年李由温婉的声音穿透了时光，再次响彻在耳畔。 “小月，这亭子很别致的名字吧？” “李由哥哥，你经常会来这里的么？” “小月还不改口吗？应该叫夫君了。” 明月脸上飞过一丝羞涩：“夫......君。” 李由轻捏明月幼嫩的脸颊，笑道：“这冷云轩，便是夫君每日都会来静坐一会的小亭子。” 明月扬起俏脸将‘冷云轩’看了又看，才开口道：“原来哥哥......夫君跟小月提及的小亭子就是它？冷云轩......很好听的名字。” “再好听的名字，少了我们小月的映衬，纵使宛若仙境也终会黯然失色。” 明月羞道：“夫君又拿小月取笑了。” 昔日的嬉笑恍若隔世，而今已是面目全非，连年的战争，使得他们许久未曾在这里停留过，荒草掩盖了幽径，繁茂的枝叶，为凉亭遮挡了炙阳，竟显得荒凉阴冷了许多。 李云轩转回思绪，牵起明月的手，一同走上‘冷云轩’。 明月转回头：“夫君......” 言未出口，便定睛失神，她看到李由手掌中托着的玉坠，拇指一般大小，水滴一样的形状，一颗红色，一颗蓝色，跟自己当年画中的玉坠丝毫无异。 明月心中一暖，眼眶微热，几欲落泪。 李由将两颗玉石放在明月掌心：“这两颗玉坠，是仙方道人专门为我们雕刻，他倾注了毕生的修为，为这两颗玉石注入了生命，它将只属于我们两个人，从此以后的每一世，它都会跟随我们，形影不离，就算是千世的轮回，也不会消失。” 明月含泪看着掌心的两颗玉坠，再抬头看看眼前她挚爱的夫君，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李由眼中无限柔情：“仙方道人曾讲过，红色为火龙玉，名曰冷月，蓝色为寒冰玉，名曰云轩，是以夫君便将这座凉亭改为冷云轩。” 李由笑着取出两条细细的红丝带：“来，让夫君帮小月戴上。”说罢，便将那颗红色的玉坠，挂在明月胸前，笑道：“将这颗冷月，贴心收藏着，来生还会再见的。” 此时的明月，早已泣不成声。 温柔擦掉明月脸颊的泪水，李由跪于亭子中央，对天盟誓：“冷云轩，让它做我们的见证。我李由，愿和明月公主永不分离，如若真有来生，苍天见怜，不要再有兵荒马乱，我与明月，能够不离不弃，携手白头。” 泪流满面的明月，双掌合十，神情凝重：“秦朝将不复存在，公主终究rou体凡胎，难逃生死厄运，如若真有来生，我愿以今朝之尊贵，换来生之平凡，与夫君不离不弃，携手白头。如有违此誓，明月愿承受千年孤独，万年沉寂，永不轮回。” 许下了誓言，承诺了来生，明月和李由都知道，分别的时候到了。 目送李由转身离去，这一去，便是永诀！ 明月目光不敢移开分毫，这一眼，便是万年！ 身为三川郡守的李由，必须尽职尽忠，就算血洒疆场，也将毫不退却。站在亭前，身后的明月是他唯一的眷恋，今日一别，只好来生再见了。 项羽十万大军兵精粮足，士气旺盛，面对强敌，李由只能身先士卒、拼命死守。 明月在冷云轩一等，就是三天，这三天中，她每天都祈祷夫君能够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但每一天，她都只等来风伴残叶独自飘零。 李由激战的第四天中午，左臂中箭，血流如注。他没有退缩，他也无路可退，拔出箭头，包好伤口，继续指挥作战。 奈何终究是寡不敌众，下午城破之时，李由仍然率领秦军在战斗，和身边的十几名贴身侍卫以一当十，拼死奋战，直至倒在了他戎马一生的战场之上。 李由手中紧紧攥着胸前的蓝色玉坠，此时的玉坠，已经被他的鲜血染成了红色，红蓝混合，竟然发出幽幽的紫色光芒。 望向冷云轩的方向，他的妻子，他的小月，笑颜如花、含羞带俏的脸庞浮现在李由的眼前，痴情一片的眼一刻不离的望着李由，似乎天上人间，都不离不弃义无反顾的追随。 遥望苍穹，李由慢慢的闭上了双眼，脸上带着一抹欣慰，此生得明月，应该是值得他李由欣慰的，此生得明月之恋，应该是值得他李由欣然赴死的：“小月，今生不能给你最好的，来生，一定......” 李由嘴角挂着一丝微笑，停止了他的呼吸，也停止了他厮杀的一生，没有停止的，是他对明月的爱，将生生世世的延续。。。。。。 明月依靠在冷云轩的石柱上，目光仍旧停留在夫君离开的方向。 突然的剧痛传至心间，这一阵剧痛犹如一把无情剑，狠狠搅动她的心胸，明月无法忍耐这般疼痛，汗水淋淋而下。 轻轻打开手中的药瓶，明月早知今日会来，时常备了无情丹，她知道夫君离别的这一刻，自己断然不会独活，今日也该服下了。一阵芬芳袭来，明月喃喃道：“夫君，哥哥......李由哥哥，你走慢些，等小月一程。” 如血的残阳映红了明月苍白的面容，期盼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李由离开的方向，毫无生气的脸庞，两行清泪无声滑落。 冷风依旧吹落残叶，同时伴着明月的一缕幽魂，追寻夫君征战过的沙场，寻找他的气息。 “明月jiejie。。。。。。” “明月jiejie。。。。。。” 白羽手持长枪，飞奔向凉亭，却只看到已经香消玉殒的明月。 “明月jiejie。。。。。。”白羽跪于明月身侧，轻轻擦去明月眼角脸颊的泪痕：“jiejie，你怎么这么傻呢？李由哥哥不在了，小白鼠也可以照顾你的。。。。。。jiejie。。。。。。” “小白鼠。” 小白鼠转回头，看着唤他的仙方道人，哭的更凶：“爷爷，你为什么不救他们？” “小白鼠，天命难违，这是他们的宿命，爷爷就算上穷碧落，下通黄泉，也不能逆天而行，这一劫，他们是躲不开的。” 白羽不停地抹着眼泪：“可是李由哥哥跟明月jiejie都是那么善良的人，为什么就要死呢？小白鼠再也没有亲人了。。。。。。” 仙方道人轻轻走至白羽身边，拉起白羽：“小白鼠，不哭，以后爷爷就是你的亲人。” 站在李由与明月的墓碑前，白羽望着不刻碑文的墓碑，疑惑道：“爷爷，为什么不把哥哥jiejie的姓名刻上呢？他们活着的时候，是世人尊崇的好人。” “不用了。”仙方道人淡然道：“他们不希望外人打扰。”说罢，浮尘随手轻轻一扬，墓碑上深深刻上四个字：无名夫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