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2 【革命与改良】
江津中码头的青石阶梯上,石铿问从工兵营长调任副官的姜勉要了一根烟卷儿,却没有点燃,只是夹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随着指头的相互移动,可怜的烟卷儿在微微变形。即便如此,他的注意力并未放在烟卷儿上,目光一直看着一波波拍打着青石台阶的长江水,看着那一层层的波纹在青石的阻挡下化为反向运动的波纹,又与后浪相撞,激起更高的浪花。 这是富含哲理的现象,不是吗? “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那是因为前浪已经跟不上历史潮流的节奏,前浪逐渐落后的思想会让他被沙滩反弹回去与后浪冲撞在一起!从晚清到现在,多少曾经的仁人志士蜕变成既得利益者,千方百计地阻挡中国的进步!熊祥生,前武昌首义的参与者,今护****的敌对者!罗佩金,毁家护国的壮举可歌可泣,却最终会沦落为一个集团利益的代理人,将护国之战后的四川拖入混战的漩涡! 突然,石铿觉出了自己的改变,以前,他对江边的波纹是不屑一顾的,今日却……也许,当人生阶梯爬到一个新高度之后,看到的,想到的就会与以前不同吧? “来了,应该是蒋将军!” 西边的江面上行来一条黑篷大木船,船头上,一身戎装的蒋百里举着望远镜看向中码头,年轻的少将丢掉烟卷儿对着自己微笑挥手呢!看着意气风发的石铿,蒋百里不由得生出一丝羡慕之意来。羡慕?是,确实是羡慕!他不是羡慕石铿年仅二十五岁就得到少将军衔,想当年从日本陆士毕业回国时,无论是蒋百里还是蔡锷,凭借仅仅相当于陆军初级指挥学校的文凭就得到了这个军衔。他羡慕的是石铿的显赫战绩!哎……十年来,享誉中国军界的前任保定军校校长,还无缘指挥一场战斗呢! 踏着有些晃悠的跳板下船,蒋百里向举手敬礼的石铿挥了挥手,石铿会意,摆手令随从的副官、警卫不必跟来,与蒋百里走向磨盘山脚。 “先说第一件事,张敬尧已经做好准备东撤,所有物资将按照与你的约定运至江津。”蒋百里没有兴趣客套,经过合江时承蒙张敬尧的热情款待,不能不说一、两句话。 石铿对此并不诧异,释放夏文荣及25团俘虏的条件就是如此,张敬尧要是办不到,第七师就别想经过江津——永川一线东撤。 “第二件事,你看这个。”蒋百里把唐继尧给第一军总司令部的密电抄本递给石铿,同时做好了应付雷霆大发的年轻少将的准备。却不料,石铿看过电文之后只是“哼哼”了两声,旋即收起抄本,笑道:“曹锟的小伎俩,唐、罗、赵倒是如获至宝。” 这年轻人,两个月前因为试点的建言没有被采纳时,那一脸的失望是毫不掩饰就摆了出来。今日,在关乎他切身利益甚至是生命安全的大事面前,反倒淡然起来?看不懂,看不懂! “松公的意思是,必要时第一混成旅可以脱离第一军总司令部的指挥。” “松公身体怎么样了?他应该早早静养的!” “能静下来吗?” 石铿哑然,默默地走到半山腰,钻进当日王承斌给五万元“定金”的草亭里。 石铿的沉默让蒋百里实在好奇,不禁出声询问:“你不恨曹锟、唐继尧、赵又新?” “不恨。”石铿的神色很淡然,语气也很淡然,在惊讶的蒋百里注视下,他笑了笑,说:“我连袁世凯都不恨,恨他们做什么?我恨的是当前中国的这个社会!” 这一次轮到蒋百里哑然了。 “《三字经》骗小孩子说,人之初,性本善。可惜人性本恶才是事实!好在人性的恶被家庭、集体、社会产生的道德和国家法令所制约,是有限度的。可是,当国家体制使得一个人的权力大过这种制约力的时候,那个人在本性中的恶就无从制约了。即便如秦皇汉武之类的人物,他们在创造历史的同时,也因本性中的恶做了不少错事。只可惜,袁世凯还当不得秦皇汉武!” 听出石铿话里的漏洞,蒋百里笑道:“铁戈,你应该恨袁世凯复辟帝制的国家体制才是,何以恨社会?” “社会形态决定国家体制。”以前的石铿从来没有过如此深刻地认识当今中国的问题,站在二十一世纪军人的角度,他看到的只是落后的中国,腐败的北洋政府,却看不到这片土地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四万万中,为何会酝酿出落后于腐败?只有置身在这个时代,以一个国家、民族的未来前途为考量标准,认真审视人、集体、社会、国家、民族、文化、经济等等问题之后,才有深切的体会。“社会体制不改变,中国的内战还将继续,这是身为中国军人的悲哀!改变社会,也是中国军人理应挑起的重担!百里将军,您认同我的说法吗?” 蒋百里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问:“何以改变社会?” “有两种方式,简单的和复杂的。” “简单的。” 石铿笑了,看来所有人都有急功近利的倾向,即便是自己曾经崇拜的蒋百里将军也不例外。嗯,现在的感觉真好,能够以平等的、平和的心态与赫赫有名的他对话,事实上是亦师亦友的关系,不能不叹造化弄人呢! “简单的,还是回到人性本恶这一点上来。人性为何恶?因为人要生存,要向大自然索取生存的必需品,大自然的产出是有限的,人和人之间的索取能力也是有差异的。生存的本能推动了人类的进步,也催生出掠夺他人的罪恶。江津某人有一石余粮,永川某人知道永川粮价是三十元一石,而江津粮价只有二十八元。于是,永川某人用二十八元的价格买下江津某人的一石粮食,转手卖到永川,赚了毛利两元。这两元是不是掠夺而来呢?应该是!但被社会认可了而已。被社会认可的掠夺就不叫掠夺,而是依靠某种优势获取商业利润、剩余价值。就这么天长日久,卖粮的江津某人与倒腾粮食的永川某人出现了差异。一个穷、一个富,一个有田地、一个租田来种……” “铁戈,你走题了。” “没有!”石铿一脸郑重的说:“四万万中国人,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租田种,他们难道就不羡慕、妒忌那些有田人?难道江津某人就不想把永川某人的田和钱据为己有?可是,永川某人有钱就能读书,读书就可能做官,做官就有权势,权势又能调动军队这等********机器,赤手空拳的江津某人哪里是他的对手呢?但是,一个人不行,还有一个家庭,一个家庭不行,还有一个集体,当今中国的雇农集体有多少人?只需发动百分之十就足以淹没任何一个强力的政权!改变一个已经成型的社会体制,缔造一个新的国家体制!强者掠夺弱者被赋予社会体制和国家体制的保护,弱者掠夺强者或者是争取自己的生存权利又有什么保护,什么名义呢?我看只有一个名义可用——革命!呵呵,百里先生,当然这只是一个比方。” 蒋家在浙江老家拥有不少田产,听了石铿如此耸人听闻的言论,蒋百里一脸震惊之色连连摇头,说:“你还是说复杂的吧!” 石铿突然生出玩笑之心,说:“那说来话更长了。” 蒋百里没好气地指点石铿道:“你说吧!” “好,我说了,真说了?”石铿见蒋百里的情绪不再波动了,乃继续说道:“因为人的能力终归不同,即便是受过同等教育,有着相同的生存环境。因能力差异,在既定社会体制下得到收成就有数量上的不同,最终量变引发质变,一部分人拥有了较多的钱财,进而拥有了较多的社会发言权,再进一步……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公平二字可言,所谓的公平只能是相对而非绝对!相对公平的社会制度存在的周期长一点,相对不公平的社会制度存在时间短一点,如此而已。因此,革命会周而复始地出现,社会也会经历一次又一次的动荡、调整,以适应大多数人的需要。因此,我认为革命是推动人类社会进步的必需!” “还有吗?继续说!你的复杂的办法到底是什么?” “防范革命。”石铿笑的很灿烂、很无邪,落在蒋百里眼里却有几分戏谑的意味,惹得这位儒雅持重的将军行将发怒,石铿急忙收敛了笑,正色摆手道:“以革命的名义防范对社会内部力量消耗太大的革命,采用自我优化的方法逐步改变社会形态,适应发展需要。当然,之所以说复杂,乃是需要在既定社会规则中占据优势地位的人群了解社会必然会产生革命的原理,从而向大众弱势群体主动让步,调整双方的利益关系,以连续的改革取代爆发性的革命!嗯,这也就是改良吧?看得出来,百里将军是倾向于改良的。” “你在江津和永川要做的试点是改良还是革命?” “您说呢?” “我希望是改良。” “不!我要的是革命!” “你……” 石铿手指脑袋,认真地说:“这里的革命!只有优势群体懂得让步而弱势群体懂得追求,社会才会在稳定中进步!我的革命就是要给那些不懂得让步的优势群体一个教训,狠狠的教训!我的革命就是要让那些由优势群体产生出来的所谓传统文化和封建制度见鬼去!我的革命是要优势群体们睁大眼睛看看这个世界,让他们懂得在社会之外还有民族、国家两个概念,脱离二者,他们的社会体制将一无是处!我的革命是要更多的弱势群体变成优势群体或者中间群体。只有这样,社会才能稳定,只有稳定、进步的社会才能缔造一个强大的、稳定的中国!因此,虽然我不齿于内战,却也绝不会畏惧内战!刚才我说,我不恨曹锟、唐继尧、赵又新他们。因为他们在目前是优势群体,这是社会制度制造出来的问题,不是我与他们之间的个人恩怨,在解决社会问题之后,我甚至愿意与他们做朋友,如果他们愿意的话。” 蒋百里明白了,石铿的眼界和思想远远超乎自己和蔡锷的想象! 良久,他凝视着石铿有些涨红的脸,摇头说:“你是个危险人物!松公如此苦心孤诣地栽培你,却不知你将中国带向何方?” “也许,下一场仗我就死在战场上了。” “晦气!放屁!” “呀!百里将军也说粗口?” 无语啊……这家伙被宠坏了、放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