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种子
“都走吧，都走吧……”一刹那之间，周正忽然好想问问空印和尚，大日如来种子可以照破世间一切的黑暗，那包不包括眼前的这种。 情绪低沉的周正，身上不住地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气息。这并不是单纯的修辞，而是实实在在的，有冥河迷雾从他体内逸出。像是洪荒巨兽，浑身散布着鲜血聚成的煞气。 “义士！” “大侠，你这！” 威压之下，鬼影幢幢，哀嚎不止，诸人辟易。这群方才还老神在在的宿老们，瞬间被吓得连连后撤，更有不堪的，退了两步站不住，一下跌坐在了地上。 摇了摇头，周正也回过了神来，他看着眼前的这群人，长叹了一口气。人都是自私的，这群人也只是想活着而已，能指责他们些什么？ “走吧。”握刀在手，拯救一切的心，不可避免的冷却了下来。 被压抑了许久的疲倦感，趁此良机，得寸进尺。周正的每一寸皮肤、每一缕肌rou纤维，都累了，遍布着针扎般的酸麻与无力。 由于冥河迷雾的本色出演，宿老们的恐惧感，这回倒是比较持久，连带着他们的记忆力也变得优秀了。他们不禁想起，啊，周义士才是整个队伍之中的最强者，他的存在才是一切安全的保障，而他……也是有脾气的。 “周大侠……你会跟我们一起走的，对不对？” “周大侠，你看这个……” “周大侠，你可不能扔下我们不管啊！” 这群宿老最大的特点，跟亡灵很像，最大的兴趣爱好便是集群而上。一般一个宿老开口，后头便会有许多个宿老帮腔。 对此，周正心里波澜不定，他自己也犹豫而彷徨着。他可以帅气地甩头就走，扔下大部队，去扮演孤胆英雄，就像兰博和终结者，但他终究无法下这样的决心。已然聚集了千人的大部队，一旦遇到亡灵集群的袭击，而他又不在的话，难免是一场惨剧。 说真的，平江府的驻兵实在是太弱了些。 想到这里，周正只觉得心灰意懒，没了回应的兴致。他闭上了眼，颇觉沉重地点了点头。 “义薄云天！” “大侠圣明。” “还不快感谢周大侠？” 所有的敌视都不见了，所有人都在大声或者小声地欢呼，至少也是长舒了一口气。他们的脸上，露出了劫后余生的光辉，如同老电影里，忏悔的主角，终于蒙了基督耶稣的圣光。 而这些周正都没能看见，也没能听见。他闭上了眼，所以看不见。他不想听，不愿意听，所以没能听见。他将听觉发挥到了极致，投向了远处，投向了那片无法被救赎的区域。 “大侠，要不我们赶紧走？” “是啊，夜长梦多。”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见周正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宿老们又小心翼翼地凑了上来，给出了自己的建议。但周正已经无心理会，他双足一点，快逾奔马，一下便跑出了老远。 “周大侠？” “大侠你别走啊！” “这可怎么好？” 所有人都看到了周正的离开，他们不自觉地，露出了惊诧和恐慌的神情。就连张三的妻子和儿女，也不得不暂时放下仇恨，投入了恐慌的怀抱。 “你们刚才和周大侠说了什么？” “就知道你们这几个老不死最坏！” “要是周大侠不回来，不用亡灵动手，我第一个掐死你！” 宿老们惊了，他们不明白周正怎么忽然走了，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会被一群后辈指着鼻子臭骂。 当然，这些社会心理学范畴的问题，与一条工科狗无关。周正在巷子里拐了几拐，而后跟随着自己的听觉，来到了目的地。 那是一个不大的院落，用稀疏的竹子扎了篱笆，作为边界。院子里种着小块的韭菜和萝卜，青青翠翠的，在沉闷的冬夜里，显得格外可爱。 篱笆的一角，是一个小小的鸡窝。里面有只母鸡，在咯咯哒哒地叫着，似乎正要产蛋。鸡蛋对于穷苦人家，可是补充营养的好东西，往往都会留给最小的孩子。 不知怎的，周正便想起了mama讲过的故事，那是mama的童年生活，发生在一个物质享受极度匮乏的年代。 苏州的立夏，有一个有趣的习俗，那便是要用网兜装一个咸鸭蛋，挂在孩子的胸口。当地人用这个，来讨一个“称心”的彩头。当然，若是没有鸭蛋，勉为其难的，也可以用鸡蛋。 那一年的mama还小，但作为一家姐弟三人中的长姐，已经失去了任性的资格。她很少会向外公外婆提出自己的要求，得到的自然也就比弟弟和meimei要少。但是在立夏的那一天，无论是jiejie还是弟弟，所有的孩子都会得到自己的那一个煮鸡蛋。 结果，mama左想右想，一天天的舍不得，等到四五天之后，等到想吃的那一刻，打开才发现蛋已经坏了。 老实说，周正出生的时候，他的父母因为下海够早的缘故，已经小小的发了笔财。他的九十年代，他的童年，从来没有委屈过自己的嘴。因此当时的他，并不是很能理解mama的感受。 不过穿越到这个世界之后，周正很快便明白了当年mama所说的话。金水镇已经足够繁华了，但仍然有许多的穷人。不说别的，周正去了几次满渔村，那儿就没几个体面人。不论男女，黝黑、精瘦和鱼腥味，是周正对满渔村人最深刻的印象。 对于穷苦人家而言，年初一的早上醒来，便能从鸡窝里掏出新蛋来，那可是个不折不扣的好兆头。穷人家新的一年，也该因此沾染上了喜气。 可是此刻，又有谁在乎呢？ 血腥味……呜咽的哭声……在这样一个夜里，意味着什么，还需要注释吗？ 周正走上前去，伸出左手，有些颤抖地推开了那薄薄的门板。“吱嘎”一声，满地的血渍里，躺着一男一女两具尸体。尸体的姿态有些扭曲，四肢也有些残缺不全，许多地方被啃食得露出了白骨。 在两具尸体的旁边，一头巨大的骷髅，用它那惨绿色的灵魂火焰，虎视眈眈地盯着周正。这头骷髅如蛮牛般高大，有着锋锐的爪子和牙齿，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可怕的气息。它谨慎地半弓着身子，摆出将要扑击的姿势。 受情绪的影响，周正身上散发着淡淡的冥河迷雾，而他手中的刀却隐隐露着佛光。这样矛盾的组合，让骷髅也有些弄不明白，眼前这个家伙，到底是哪一边的。 “我建议你管好自己的爪子。”周正一边用神念传出讯息，一边忧心地看向骷髅右爪，其下正按着一个面色惨白的孩子。那孩子的脖子上，有一个拳头般大的瘤状物，其上的纹路不断变化，似有无数的人脸正在哀号惨叫。 得到了空印和尚传承的周正，早已不复当初那副“修盲”模样，他一眼便认出了那是什么。 “是冥王树的种子对吗？”周正很谨慎，他盯着骷髅，问道：“当时死亡之潮被召回，你也该回去的，但是冥王树要你守护它的种子是吗？” 冥王树，是地底冥界最可怕的存在之一。 相传冥王树的外形与柳树类似，它扎根在冥河最深处，通过根系，不断地吞吃冥河中的鬼魂，并将其纳入自身。它每吞噬一个鬼魂，它的枝条便会多出一片叶子。而当它的叶片数量达到十万八千，便会由植物模样，化成人形。 化成人形的冥王树，实力超群，堪比十殿阎罗。一般的鬼卒神将到它面前，甚至无法承受它一个瞪眼之中所包含的灵魂冲击。据说封神大战之中，大放异彩的打神鞭，其核心便是化形了的冥王树的一根本命枝条。 也正是因为冥王树可怕的成长属性，让它成为了几乎所有冥界生物的眼中钉。没有人想面对化形了的冥王树，那么很简单的，不让它化形也就好了。毕竟在化形之前，冥王树也只是一棵不能移动的树而已。 随着这种针对冥王树的种族灭绝，冥界的冥王树已经越来越少了。 或许是感受到被灭族的危机，冥王树便改变了自己的生存战略，他们与其他的亡灵立下约定，以各种好处，换取其他亡灵的帮助。让那些亡灵带着它的种子，栽种在合适且安全的地方。 这个骷髅显然便是某一棵冥王树的伙伴，它随着死亡之潮而来，将冥王树的种子一同带到了人间。不过就像七煌金丹，冥王树的种子也会自动选择附近灵气最充沛的地方。所以如果不出意外，骷髅爪下那可怜的孩子，便是附近含有最多“先天灵气”的人。他本该有一个大好的前程，不过，可惜了…… 骷髅的脸上没有肌rou，光靠骨头自然无法表达情感，但感受到周正身上可怕的气息，骷髅最终选择了退让。它把右爪从孩子的胸膛移开，并整体向后退了几步，缩到了房间的角落。 这给周正出了个难题，因为他原本是想找机会斩灭那头骷髅的，可是它未免过于配合了。周正不自觉地将骷髅与方才那些宿老们相比，他忽然发现这些拥有了灵智的亡灵，似乎都比某些人要好沟通。 不过周正也绝不可能把这骷髅放走，从前往后什么的且不说，就说这屋子里三条人命，这个骷髅就脱不了关系，它必须付出代价。 “你别跑，否则我就一刀灭了你。”周正思忖了一下，给出了自己的答案：“等我处理好冥王树的种子，我不用刀……如果你能赢我，那是我蠢，我活该，你杀了我，爱干嘛干嘛去。如果你输了，那我也就不好意思了。”说完话，周正觉得自己很虚伪，因为他很确信，就算不用刀，他的胜算也有九成。 而骷髅显然也有类似的判断，它的灵魂之火闪动了几下，显示出了它的不满。不过在片刻之后，它那并不健全的灵智很清楚的反馈给了它一个事实——胜率这种东西，有一成，好过一成也没有。 见骷髅反对得并不明显，周正也就干脆不再管它。他将那被冥王树种子寄生了的孩子，挪到了自己面前，又握刀在手，默运玄功。 一时间，周正脑后显出一片璀璨星空。星空的中间是一颗红色星辰，恍如日轮，也就是空印所说的大日如来种子。而在那红色星辰旁边，又有一颗较小的金色星辰，在围绕着红色星辰转动。这颗金色星辰乃是空印的舍利子所化，是他毕生所学的规则展现。若是用简洁些的语言来概述其中奥秘，一言以蔽之——勇猛。 周正放出了星辰投影，便是他将要动用全部实力的象征。一旁的骷髅看了，没来由便是一惊，它那不甚健全的灵智又反馈给了它一个事实——不要沮丧，胜率这个东西，反正零成总不会比零成更低。 再说回来，周正横握了刀，手心沁汗，犹豫再犹豫，终究难以出招。 “真的要这样吗？” 周正看了看一旁惨不忍睹的尸体，那应该就是眼前这孩子的爹娘。在惨死双亲的尸体前，屠戮他们的孩子，真的合适吗？可继承了空印知识的他又很清楚，如果让眼前这颗冥王树种子发出芽来，那就更难处理了。 为了更多人的福祉，周正必须下手。不仅要下手，还必须得下死手。要在一瞬之间，便同时摧毁孩子与种子的生机。不让这颗种子有任何反应的时间，不让它有机会逃脱。 周正犹豫得有些太久了，久得那在一旁等候的骷髅都无聊了起来。只见它不知从哪里翻出个骷髅头来，像猫玩毛线球一样，用着两只爪子，在那里一拍一拍的。 眼前的场景有些荒诞，像是卓别林的喜剧。 “空印大师，我还是太懦弱了。你选择了我，真的正确吗？”周正扪心自问，被痛苦与责任心所煎熬。 片刻之后，周正做出了选择，脸上尽是决然之色。仿佛是要给自己壮胆，他将刀高高举起，而后用比那更高的声音喊道：“只要你愿意相信，只要你足够坚定，你就能承载世间所有的黑暗，而不会被其吞没！”这是空印对大日如来种子神力的描述。 高擎着的戒刀，闪动着金色光芒，明晃晃的，就像是一个小小的太阳。 “大日如来！” 周正再无杂念，这一刀，就要斩断一切魔障与冤孽。 然而，就在那一个瞬间—— 周正的裤脚被轻轻扯了一下，那力量是如此微弱，却又无法忽视。 “娘，我冷……” 听到这句话，周正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不禁鼻子一酸，便落下泪来。他不知道在那个世界的她过得怎样，会不会终日以泪洗面。 “妈，我今天加班，就不回去了。” “不要那么拼命，对身体不好的，你健康平安，爸妈才高兴。” “妈，我都快三十岁了，你能不能不要总把我当成孩子？” “在妈面前，你本来就是孩子……” “不说了，我挂了。” 念头到此，这能斩断一切魔障与冤孽的刀，不知怎的，就再也斩不下去了。 周正的心里一片混乱，他看了看那仍在昏迷，不住胡言乱语的孩子，又看了看那正拍着骨头，等待决战的骷髅。 “你背上他，跟我走。”周正指了指孩子，向骷髅下起命令来。 骷髅楞了一下，显然不明白周正想干嘛，但考虑到周正的战力，它选择了无条件接收。 就这样，骷髅背着孩子，跟在周正身后，离开了这满是血渍的茅屋。 走出了茅屋的周正，心情复杂，在回队伍去的路上，不住地催眠着自己：“你能承载世间一切黑暗，而不会被它所吞没，小小的冥王树种子，又算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