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帝王落雁
上官逸三两步靠了近,吓得楼明傲忙拉着璃儿退了两步。他直接越过二人,蹲在花坛边,一手端着六月菊的枝头仔细打量,另一手捏起刚刚被人捏下的花骨朵,额头顿时蹙到了一起,时下温度又冷下几分。 楼明傲忙掩了璃儿在身后,坦言:“是我掐的花,只是玩心大起,不知这花还是皇上在意的。” 上官逸并未回声,只从坛子里刨了土埋了花骨朵,接了花奴递上来的花壶,浇了土这才净了手起身立于二人身前。楼明傲悄悄打量了他,满目的病色,看上去精神甚差,气色不畅。不想是生病还是这会子恼怒,连着眉间又好似蕴着一团乌云不散。 “哪支手?!”冷冷出口三字。 楼明傲心下一颤,暗自琢磨了要砍还是砍左手吧,右手平日里多用。极不情愿的伸上了左手。上官逸不做任何反应,出手捏上她的指尖,看不出一丝善意。 “小富子,去拿戒尺。” 这一声落下,楼明傲心底大喘了几口气,好在不是斧子或者匕首。小富子动作倒也快,不多久即递上了七寸四分濶一寸的红木戒尺,上官逸五指清瘦,握着这尤物俨然一副师长为尊。楼明傲侧目瞅了那戒尺一眼,油光水滑,只见那厚度,便狠狠咽了口水。 “树先春而动色,草迎岁而发花。”上官逸捏着楼明傲的手一紧,猛落下了戒尺,复又厉声接道,“岂是你这等俗人能够碰得?!” 楼明傲起先还忍着不出声,牙关紧咬,另一支手紧紧攥着裙裾,直要攥出个洞。戒尺下的小手由泛红化作了血色,只眼神无一丝惊惧,直直盯上用刑之人。上官逸本就受不得这般不示弱的神情,这样的倔强倒让自己想起了那个女人,他痛恨太过执拗的女人,这一刻她的执著坚守都好似那个女人嘲笑的神色,熟悉的眼神紧绷着自己每一寸神经,这女人的坚持,就仿佛最锋利的利刃,生生划开自己还未愈合的伤口。下手也就越发狠,直打到红肿的小手此刻已血rou模糊。 楼明傲咬着的牙根一松,突然道:“‘梅标清骨,兰挺幽芳,茶呈雅韵,李谢弄妆,杏娇疏丽,菊傲严霜,水仙冰肌玉肤,牡丹国色天香,玉树亭亭皆砌,金莲冉冉池塘,丹桂飘香月窟,芙蓉冷艳寒江。’古人世人皆能以此圣言品花论道,怎我就是俗人,怎我就能脏了你的花,污了你的道?!你若因伤花罚我,我无话可说。但若夹杂着私情念欲,我是万万不能从的。堂堂九五之尊,因着一处花骨朵就捉弄人,岂不让天下人看了笑话去?!”这一番话到最后,楼明傲忍着噬骨的灼痛大声喊了出来。 上官逸持尺的手忽得愣住,满眼寂寥,好半晌对上楼明傲的目色,声音有丝丝隐忍:“这六月菊……是因亡妻而植。” 楼明傲依然目光清定,淡淡言道:“因为永相离吗?” 上官逸眼中有太多的情绪,那些生生压抑在他胸口郁闷不散,倒是他低估了夏明初还是高估了自己,原来思念一个人竟是可以成伤成痛,无以消解。四周空荡而寂穆,银色月光,耀着楼明傲的眉眼,连着轮廓染上银色的光环,有那么一瞬眼,他看眼前的女人,竟染上了她的色彩。 剑眉舒展,浅黛深眸此刻只映着她的影子。楼明傲举目以视,二人目光于一刻间交汇,时间如流水般驻留,生生堵住前缘和后世。上官逸手指轻轻点在她唇间,温度尚好,只比指尖的微热一分。 “长相别,永相离……”上官逸声音很痛,痛至肺腑。 楼明傲浅浅的呼吸,努力扬起了唇边的弧度:“皇上……您何苦在小民眼前故作深情呢?!您无需这般做,天下人亦会把你视作忠情不二的楷模。” 上官怔住,只望着楼明傲不作声,他试图看清那眼瞳深处的波涛汹涌,甚至于感受到那股子愤恨由何而来。但楼明傲不会给他这个机会,反抽了自己的手出来,狠狠盯了上官一眼,退了三步行礼即转身离去,再不肯逗留片刻。 一路上冷风贯入,璃儿跟在楼明傲身后,只觉得主母步子越迈越快,她费尽了气力才勉强跟上。 “璃儿,有朝一日我定要绝了天下的六月菊。” 这一声入耳,璃儿浑身打了个寒颤。 龙阳寺听说存了龙脉子息,是历朝历代奉为仙地的寺院。香火更是历经五朝不减反盛。寺中古柏苍苍,金桂沉嵌。据说是因花雨长年绕宫寺才得以有香台宝阁坐拥万年长青的兴旺。此地尽占山灵水秀人杰,实乃风水最佳,方保有龙息帝脉。 “这便是天皇殿了。”就连日里说话随意的楼明傲入了大殿后,亦变得有所收敛。身边之司徒依然面带沉静,随着她一并由正门而入。这时候正赶上新春祈福的光景,百姓云集,檀烟不散。天皇殿面阔五间,进深三间,四周绕以回廊。屋顶前脊“风调雨顺”后脊“国泰民安”皆由青砖镶砌,尽显巍峨帝王之势。 老沙弥迎了上来,对着二人即是一声:“阿弥陀佛”。好在楼明傲于皇觉寺和法慧相处多日,这时候自也不会慌张,大方回了礼便拉着司徒等着沙弥出言。 “施主二人是因何而来?!我见施主二人非我乡民求今年的收成,而是另有欲求。求子方入我寺的观音殿,求功名近多罗,求禄则入如意大殿,姻缘自是要入天后池。” 楼明傲抬眼看了司徒,司徒半皱着眉头,他是被这女人拖来的,眼下也不知道答什么。老沙弥倒是个有眼色的,见这情状忙言:“我看施主乃夫妻一双,必是求子吧。”言罢,回身对着身后的小沙弥道:“释空,你领这两位施主入观音大殿吧。” 小沙弥应了一声,随即来饮司徒二人。楼明傲不确定的仰头看了看司徒,司徒只轻道:“既来之则安之,去看看也好。” 一路上,楼明傲情不自禁打开了话匣子,司徒也知道她这个样子是憋不了几时的。 “相公,求子还是求女?!” “……” “相公,是不是求了就一定要生?!” “……” “我有些后悔了,我们这时候逃回去吧。” 小沙弥引着二人至了观音大殿自己便退身了下去,偏巧前殿人丁拥挤,这后殿却寂静的异常。楼明傲绕殿行了一周,并未跪拜一座真身,只摆弄着殿上的签筒,选来选去也没有抽定。司徒近身轻言:“有你这般取签的吗?命数都要乱了。” 楼明傲侧身看了眼司徒只道:“都拜了遍?!” “还没。” “这大半天你倒是拜了什么?!” “连着拜了好几回送子娘娘。” 楼明傲脸上一讪,忙把满筒子签支倒在司徒手上,哗啦啦滑落百余支签,恰有一支落于掌中,且是不偏不倚夹于其两指之间。楼明傲抽出了竹签看着上面一连串的梵文皱了眉:“写成这个稀奇古怪的模样,定不是什么好签。” 司徒落目于那串梵文,眉间忽蹙,戾气顿显。猛一抬手,夺了楼明傲手中的签,一手紧握,竹签于掌中瞬间化作粉末流下,惊得楼明傲忙去抓他的手:“你的签。” 不等楼明傲回神,司徒已然攥了她的手腕,寒气之中二字清晰:“回去。” 楼明傲顾不得满地的乱签,便也被司徒连拉带拽了出去。蒲团中那竹签的粉末由风扬起,飘洒而散。大殿后,老方丈徐徐步出,其身后的小沙弥出声问道:“师傅,方才那男施主倒是抽了何签?!” 老方丈笑了笑,只眼神迷离道:“天机……不可泄。” “师傅。你常教我看人断签,我见那女人只想起一段签文。” 老方丈不动声色道:“哦?你倒是看出了什么。” “那签文是旧时王谢堂前燕。此女是帝后之命,只可惜似乎是飞入寻常百姓家了。” “非也非也。”老方丈意味深远的扬了笑意,“此女出王谢,却惜为帝王落雁,今日恐怕只是人间罗刹。那男人空有帝王势,实乃无冕之王。他们二人倒也绝配。只你言寻常,老衲道大不寻常。” 马车出了龙阳寺一路朝北,司徒自出寺后连个大气都不出,骇得楼明傲躲到他对面的小角落里自求多福。暗道他无非是求了个签,就能郁闷至此?!她从小到大,道士和尚见了都要连连摇头扼腕叹息,难道自己不是要郁闷至死?!这年岁,就奔不得万事太计较,太认真。 垂了头摆弄着手指,左掌中的伤处依然触目惊心,好在已不是最痛的时候,这时候用了温步卿的药,愈合了许多,但她最怕落下疤,尤其小心翼翼的。对司徒只道是自己贪玩在花坛里跌了,连着手心磨了碎渣子才落得伤,她实不敢说自己多手捏了人家的花还极其丢人现脸的被戒尺打。想当年那是她挨南书房讲学先生惩罚的招数,真没想上官逸竟延用至今,估摸着他年少时也没少挨这掌心之苦。 马车停稳后,司徒麻利的掀帘而出,楼明傲跟上,只发现并不是停在彦府之外。一间土砌的小屋舍,三两间屋子的模样,连带着个不大的院子,推了院门进去,倒觉着这户人家简陋却雅致。璃儿从小厨房里探了半个头出来,直唤了一声:“温公子,主子们回来了。” 屋里的人应了一声,掀帘而出,脚下的靴子还没穿好,半提拉着,见了司徒就乐:“怎样,小弟眼光不错吧。” 司徒微一点头:“还好。” 楼明傲一琢磨也看清了名目,心下颇有微词,这种简陋的宅院怕是几辈子也没住过,她从小娇生惯养,饭粒里多了一粒砂子都要闹个鸡犬不宁的人,怎么可能适应的下这般环境。如今又不是当日在陋寺的紧急状况,既是嘱托温步卿去安置,怎么就不挑个稍微住的惯的院落。她也不求几进的院子,最起码也要是砖砌瓦建的,住得踏心。 司徒倒是二话不说进屋,由着简陋的茶桌坐下,对迎上来的温步卿道:“这等小舍自不会引来多少关注,养伤休息再好不过。” 温步卿一点头:“我也是照着你的意思选的。” 司徒再不出声,只垂头看着破漏的茶碗出神,自龙阳寺中出来,便是乌云密布,此时心神俱定,细细想来一些事情,神色禁不住更戾。 温步卿小心翼翼道:“你今日情绪不大好?” 司徒并不回应,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情绪中,顾不得外间的事物。温步卿偏着脑袋寻了忙络着铺床放被的楼明傲,做了口型说:“你惹他了?!” 楼明傲狠狠瞪了他一眼,以口型回着:“我哪里敢?!” 温步卿再不多言,屏息轻声出了内屋,空留冰冷的铁人给楼明傲。楼明傲咬了牙迎上自讨无趣道:“相公,你若嫌我也烦,我自个找地清闲去。” 见司徒远依然不回神,她习惯性的当做默认,心里窃喜着踮脚蹭出去,走到半倒。忽听司徒声音闷闷的传来——“你……能不能陪我一下。” “相公……” 司徒起身朝着床榻走上去,拖了外袍,半卧在榻间,手里的书翻了几下又扔在一旁:“我有些累了,你同我讲讲话也好。” 楼明傲心里叫苦,面上还是乖乖蹭到榻前,对着司徒坐下,抱了个枕头于胳膊间,寂寂的看着司徒:“相公,你是不是心情特不好?!” 司徒眼中这女人此时大有幸灾乐祸的神情,好在早已习惯了这虚情假意的问候,垂了眼道:“你那长篇大论今日怎么不说了?!” “相公想听吗?”楼明傲一点头,马上接到,“那我说。人生苦短,何必为了眼前的得失愤愤一时呢。相公至今还是风调雨顺啊,无非就是挨了一刀,留了点血,存着阴影。我也是挨了一刀的人,都从阴影里走出来了,相公不能连我都不如。” “我曾经得罪过一伙人。”这一声随即打断了楼明傲的声声不息。 楼明傲这才认真地看上他,唇边微微一颤:“然后呢?!” “我曾经剿灭过一帮暗人,同一个家族下的暗人。”司徒定定出声,“因为我要称霸一方,必定震灭凡能危及我势力的族群。我不允许天下还有另一方的势力与我相悖,他们要么臣服我,要么做我刀下鬼,没有第三种选择。” 楼明傲轻轻呼了一口气,依然道:“相公好有魄力。” “我灭了他们一族,仅留下少男少女各一名,那名女子,我留她在庄中做了我的女人。” 楼明傲目光留连于窗外,此时觉得这农户人家的简单生活倒也不错,至少不用担惊受怕,无需审时度势,甚至不用忌惮下一分钟说了什么话的后果。出了神又徐徐回了视线:“很有趣,然后呢?!” “那女子一直存心要杀我,后来我命人杀了她。”司徒声音渐渐微薄,他对上女人的眼,即便此时这女人并不看自己,“山庄众多女人中,她是我杀的第一人。” 楼明傲垂头收拾了床头的一本本古书,心乱的时候她多会给自己找些事情做。就像此时,无意识收起了本就摆放整齐的书榻。待到手间的动作停下,微微释然道:“杭子夜……原来是这个样子。” “现在那伙人在寻仇,上一次追杀你和桓辅,这一次伤我,尽是他们所为。” “相公你说这一切,倒是为了说明什么?”楼明傲眼中渐渐冷寂,只看着司徒,唇边连笑意都扯不上来,“或者你想跟我说……楼明傲亦是一样。你方时对待杭家同对待楼家所为一样。你根本……就知道楼明傲要去覆灭楼烈山庄,你可以阻止却没有;你旋身做了个好人,保存了楼门余孽,然后再为己用;难道说,你当日就是用楼烈灭门的假象逼迫她嫁你。难怪她嫁个不情不愿,宁死也不肯做你的女人。是,现在楼氏残支和杭家余孽勾结,一来为了杀你,二来则是取我这个灭门的孽障,你想说……很不巧,我们成了同一条船上的蚂蚱吗?” 司徒冷寂看着她半晌不动,忽得扯下了帷帐,与外间似乎隔开了两个世界。帷幕下的床榻封闭而阴暗,楼明傲只看到司徒眼中的寒光,再无其它。司徒猝然翻身,强压她于身下,整个人压制她不得喘息。二人皆屏息,司徒冷唇微落,由着女子的额头一路点至唇畔,声音低缓:“只许你聪明这一回。” 他的身子依然寒寂,只是较之前已适应许多。楼明傲做不得反抗,咬了唇垂下眼皮,视线所及便是司徒轻微滑动的喉结。司徒见楼明傲神色有隐隐的痛楚,忙停下动作,支臂而起,为其余出空隙。楼明傲就势大喘了几口气,忽得迎上司徒半裸的肩头,狠狠咬了下去,声音含糊着:“楼明傲到死也没能知道真相…… ”唇齿间尽是司徒的味道,男人的气息,血腥的味道,苦涩的泪息,总之这味道是复杂纠缠了。楼明傲于那一刻心中百转千回,若是司徒没有cao纵其中,那笨女人亦不会至死背上这等罪名压抑终生,没有这一切,她定会圆那个死生契阔的诺言,与心爱之人携手为人间眷侣。只是……那时候自己又要何去何从。她恨司徒出于私利毁了那女人,却实在是司徒助自己成了楼明傲。 司徒任其这般咬着,似乎那痛自己根本感受不到。直到楼明傲咬到毫无气力,倚在自己肩头低声啜泣。司徒心中一震,觉察到是第一次听这女人哭出声来,可却是为了其它的女人。他出手轻柔,扳过楼明傲的脸,弯了手指去擦唇边的血迹,只怎么抹也散不开,索性垂了头深深吻去那些嫣红。又是一袭攻城略地,连着泪迹血色都被这男人吻尽,楼明傲再不抵抗,由着他去了。 窗外,春雨淅淅沥沥而至。 屋内,春光流泄,映亮了满室的寂陋落寞。 轩宄三十六年盈国 春水已逝,盈江的水入了峡口便不知道再会分流至何处。中土春寒未尽,唯有此方南方偏隅一带暖意十足。一场春雨洗去了满城的萧索,只这长垣宫中依然凄离,正宫之上高悬着鹿骨,时人信奉为神灵,不敢亵渎一分,只于九重宫阙才敢供奉此等神灵遗骨。宽衣长带,倒是那时的风范,男人皆高高悬起束发,掩于高帽之下,上至君臣,下及百姓,众人皆视男子露发以不齿。女人却反而不束发,时无发髻之说,未成婚女子皆散发,妇人只以一种名为桑草的枝条轻轻绾发。 跪于殿下的男子长袖垂地,云广长袖,倒是身份尊贵的象征。殿上之人乃皇朝世袭而立的异姓王——君髯,冷眉扫了殿下之人,忽推案而起,步步上前,其年岁已生了华发,只精神矍铄,长袍拖曳,于冰冷的石板地砖间摩擦出声。一出言即是咄咄逼人。 “不视,不听,不言。我只同你说一句,君家若还能苟延残喘,断然留不得这对母女。” 殿上男子闻言僵直了身体,重重磕头以对:“父亲错谬了,柔儿只是生来残疾,绝非妖孽之说。小人空xue来风之言,父亲断不可信。您若见了柔儿,必欢喜她的良善。” 老者甩了长袖只道:“这番话,你还是留着解释给族老听吧。” 男子磕长头不起,这大殿上再无一人。前所未有的恐惧袭来,而后蔓延出满腔的忧虑。 盈州城,绾发的女子在寺庙前支了一口大锅,招呼着乞丐来讨施粥。一群乞丐拥了上去,讨了粥亦讨了张姜心饼,一个个顿在寺外吃得津津有味。有几个会说话的临走时还不忘随了句:“君夫人多福。”那女人浅笑着一点头,眉眼中尽是柔情。 长街口,一顶锦软缎子稳稳落下,轿外的小厮忙冲内轿中人禀道:“千岁爷,君夫人又在施粥啦。” 轿中人并未掀帘,只传来声音:“去讨个姜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