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忠jian之分 妖颜蛊惑
龙阳寺,盛世梦。 菩提影,帝王恨。 流云落,佛门痛。 一花一叶一世界,一僧一帝一如来。 永逸六年四月十八佛门双吉之日,帝兴大法,着皇觉寺住持法慧于佛门大圣——龙阳寺主持莲师净土开光祈福大典,为盛君求万年大寿,祈福佑民,超度天下地、水、火、风灾难人生。法事连兴三日不休,龙阳寺之景州城举灯三日不歇,夜如明昼。 四月二十一,帝亲旨拟于京都建大法寺,朝廷奉养寺中僧行童,封圣僧法慧以大法寺主持,授予国之六品圣法禅师之职,赏以大住持钵多罗。 江波静如谭,船离岸已有大半光景,只景州城今时无夜。楼明傲站在甲板上看着城中灯火盛明,焰花笼夜,江风自耳边吹拂而过,身后青衫长袍之人徐徐走上,出手轻柔直揽了扶栏而望的女子于怀中。 楼明傲微微回目,明眸转动,巧笑嫣然道:“相公,我们错过大热闹了。” 司徒寻着她的目光一同望过去,只淡淡一笑,这些日子同她处久了,竟也习惯了同她一起笑:“这般热闹不凑也罢。” 夜风吹来了微微凉意,彼此相偎相依的暖意一丝丝清晰起来。鬓边的发由几缕风吹乱,微恼着抚上鬓间,反被司徒捉住了腕子不放,蹙着额头迎上头顶的深眸,恰由其中不淡不浓的柔意弄得不明所以。司徒眼眉清淡,出手抚平了她鬓间乱发,又将碎发绾至耳后,一系列动作连贯而自然,竟不显笨拙。 不等楼明傲出声,更是将她往身前一带,揽在自己胸前紧了紧,下颔抵在其额发之间,唇轻触到她额头,划出了一丝笑意:“这是小温教予司徒…宠女人的方式。” 楼明傲听得有些出神,却不敢在他怀中乱动,反倒松了浑身的气力只倚靠着身后的胸膛,安静下来竟是能感应到他的心跳,与自己的心跳一下下趋于同步,两颗心跳竟是难得依着同一个节奏共同——“咚咚咚”。 楼明傲自心底微微一笑,应许是三颗心……第一次感受到那种渴求太久的安稳,很想很想就此沉溺再不用醒来…… 这一日风和日丽,正是舶岸的好时机。一大清早西渡口就挤满了老老少少,明佑山庄除却主母之外最尊贵的三位夫人,沈氏,陈氏,陆氏迎在最前端。其后是岑归绾一类的众人,吴惠惠蹲了半个身子拉了拉司徒墨的领子,拍拍他的小脑袋:“小子醒了没?!” 司徒墨于半醒半睡间晕晕乎乎道:“娘…娘亲到了?!抱抱~~~”夜里一众人宿在西渡口的江秀楼,他前先念着转日就能见到娘亲兴奋得半夜不眠,直到四更间才被焕儿哄着,睡不到几时又是集体来渡口准备接迎,这时候正像隔夜蔫了的菜花,无精打采着。 司徒一从未见过这般气势宏大的漕船,十桅十帆,只扬起的云旗就比自己高出几个头。船自天边云海之际渐入了河道口,这场景,恰若古人沈佺期言“船如天上坐”。管家忙扬声吩咐了渡口两边官道的小厮:“放鞭炮放鞭炮!全响起来!” 船,依岸而靠,金桥落下,司徒墨已等不及要冲上去,反被吴惠惠拉住了领子。船上官民商客鱼贯而出,都为司徒家的气势所感染,抬步下船时自觉得身价足了几分,就算是平民百姓亦轻飘飘了起来。岸上的众人紧紧盯着自船上而出的身影,眼神自期盼转为焦急寻找。 温步卿是最后一个出舱,一路走出,金桥上只余自己一人的步履。看了等在岸边的一家老小,忙迎上去,讪笑道:“呦,大家都等在这呢?!我小温哪里受得住啊!” 陈景落几步走出,忙问:“庄主同夫人呢?” “啊,他们自小舱门下船了,这会儿应该在道上。” “这……”不无失落道,“全家都候在这了。” “那还能怎般?!”温步卿仰头一笑,“陈夫人您出个口,让大家都散了吧。庄主说了,回都回来了,不在乎一时,有的是机会再见。” 自西渡口扬尘而去的马车上,楼明傲正睡得酣,由小舱门不声不响下船实非司徒所愿,无奈这女人如何也不肯醒,只得抱了她由不引人注意的小舱而出。璃儿照顾着她家主子,小心翼翼探看了眼主上,见他脸上并无怒色,反而沉下了几分气,索性为女人拉了锦被由她一路睡去。 清明一过,宰相府方撤去了从前的白幡黑缎,锃亮的匾额亦是重新粉饰修整过,宰相府如今大有一番勃勃生机。一顶黑绸轿子悄无声息由后门而入,一路麻利的行入西厢院,不做片刻停留,直落书阁外。阁内人闻声忙推门而出,三两下打发走了轿夫和随侍的女眷。 待到闲杂人等尽数退下,书阁前驻守之人方出言道:“澜儿,你出来吧。” 轿中女子生得一双柔荑玉手,出手掀了黑绸帘幕顿显五指白皙明透。一袭缎黑长袍,裙衫及地,女子素眉淡妆,是芳泽无加,铅华弗御。出挑的个子,身段极佳,从头到脚旖旎动人,举手投足间更添柔情绰态,低眉浅笑中漏出几丝哀愁,只这哀色衬于眼前的韶颜雅容才知晓“情多累美人”的意蕴。 “澜儿,由江陵而来,一路辛苦你了。”夏相轻衣薄衫,于冷风中更显几分单薄。 女子迎上,徐徐以拜:“义父大人。” 二人相望,纵是千言万语百转千回于肺腑之间。女子明目含玉润,款款而望。夏相亦满目沧桑,湿气袭上,伸手抬了女子云袖,久久失声,终出言:“多年在外实委屈了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明佑山庄,柴间后堂。 屋中尽是封闭,仅漏了一扇铁窗,杨回倚在窗口间淡淡望着外间的世界。几月里都是这般数着日子过来的,他在等,等那一身酷刑,等一杯鸩酒,等一记漠然轻视的眼神,等着众人的谩骂和旁人的叹气。只除了日复一日的寂静,再等不到其他。 他想起他的父亲,那个深居简出的谋士,于先帝在位时被处以腰斩的极刑。那一日,他于刑场上寂寂微笑,他是个谋士,左手揽及权术,右手cao弄官场,身为权谋之人,他无法做到忠,这是他效力一生的主子所不容的。他要他忠,他便只得一死,死即为忠,不死则是jian了。 “杨家若要保脉息,你双生子二人必是侍奉于不同的主子。就算一日你二人效力于同一个主子,一个人尽忠,另一个必为jian。”这是父亲送他离开双亲之时留下的只言片语,他念到如今真的琢磨出了这其中的深意。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冥冥之中安排了他做那个jian人。 冷光漫入,杨回下意识抬手去挡,恍惚中唯见那身影走上来,步履轻盈,珊珊作响。再勉强睁眼,看清来人是艳妆华服,颜如渥丹,不由得苦苦一笑,暗道了一句“琪花瑶草自是风流”。本想起身行了礼,无奈双腿不动多日,猛一出力自骨头麻到心底。 反倒是女人出手扶了他回椅中坐稳,玉指轻抬着杨回的下颔,露出他此时的满面目萧然。杨回心里一笑,如今自己的潦倒样定是要被她嘲笑了去。 果不其然,女子啧啧出声哀叹了道:“你这个鬼模样,倒是要心疼死庄中多少佳人啊?!” 杨回转眸对上女子的云髻峨峨,轻轻出言:“让主母看笑话了?!” “的确。”楼明傲一点头,松了指尖的力道,偏头转身坐了另一侧,直视杨回道,“你问问杨归,我可是一回山庄就来看你了,一刻都不耽误。可见我这个主母有多疼你。” 杨回闻言一怔,冷笑出声:“二弟也来了?!” 杨归并不出声,他躲在阴影里静静观望着自己的哥哥,他这番落寞的样子实在不忍心直视。 楼明傲打量了这密室的构造,略微欣赏道:“其实…比想象中好很多。我本以为他会给你安置在满是虫蛇毒草的屋子里,可见相公对你也算尽了多年的主仆之情。” 杨回依然随着笑笑,主仆多年之情,这六个字怕是讽刺吧。现在这女人随便开口说一个字都能化作毒针狠狠扎在胸口,然后那针口一点点溃烂泛滥,直要吞噬了自己的一切。 楼明傲以袖挥了挥屋中的灰尘,淡笑以望:“你不必笑得这般不屑,我就是嘲笑你的!嘲笑你…连个jian人都不会做。你本就不是他的奴才,又何苦这么些年为他刀里来剑里去,肝脑涂地尽显愚忠。如今反落了叛贼jian奴的骂名,我为你…好不可惜。” 杨回纹丝不动,连眼神都不回一记,只做闭目养神状,仿若女人说得话全不入耳。楼明傲也不觉得扫兴,反倒越说越起兴:“这人啊,非忠即jian。做人做到你这番并不容易,回回你是二者皆未尽心做好,只落个不忠不jian,简直是比太监还不如。噢,你总归比他们还健全点。你说说,你叫我说你什么好?!本来我可是很看好你的,想不到…你也落得个世俗不堪!”说到口渴,寻了口冷茶一饮而尽,抬眸看了面色不动的杨回,终于问道:“你多大就跟了他?!” “十二岁。”杨回闭目轻言,连阴影里的杨归都忍不住低眉垂目,掩了哀色,十五年,他和大哥自年少扶持主上,他一直以为自己和大哥是一样的,却没想到,原本于开始,俩人就不同了。 楼明傲亦有了微微诧异,她想得出这年头一定不短,却没想到是这个数目,忍不住叹息:“十五年,杨回你大半个人生都是给了他,一个不是你主子却被你视作主子的人。他司徒远真的值吗?或者…这世上真有这么个人值得你这般做吗?” 杨回微微抬目,出言清晰:“杨回不悔。” “你当然可以不悔。你这个呆人自是眼一闭头一仰,死即死,有什么大不了?!你把悔扔给他司徒远,他杀你要悔,不杀你亦要悔。” 杨回难忍心中复杂情绪,只看着她狠狠蹙了眉头:“是杨回忘了自己的本职,忘了要做一个jian奴,我和杨归不一样,这一点自是比任何人都清楚,却没有做到。” “不,你做到了!”楼明傲猛然出声,绝然道,“你只是…对他们二人都尽了忠,效了力。你没有背叛你的正主——那个高高坐在宰相府批折喝茶的男人,也没有做任何有损司徒远的事情。你将山庄每一则消息状况透露给那个人,再于之中百般周旋,以求他不会做出伤害司徒的举动。甚至…劝言那个人拉拢山庄势力的人亦是你罢,你只想依仗那颗平衡一切石子罢了,因为这是保二人周全的两全之策。你很聪明,于这个尺度拿捏得甚好。你对山庄…并无叛举,或者说你唯一做的……只是要我的命!因为只有我死,那个平衡的石子才有用武之地,杀我,对他二人皆有益处。如果我没猜错,那枚石子,是她沈君慈吧!” 杨回心下瞬时坦荡明快,再不像从前犹如有千斤之重压得不得喘息。平静迎上楼明傲:“是。大人要拉拢主上,沈夫人又牵系了太多,你于之间…实乃多余的存在。那一日,大人于半道请你赴宴,是由我处得到你的行程。他本想最后以利相诱,你收了那封函自是相安无事,你明知道那关系到自己的生死还是故作任性无畏,是你…要绝自己的命。” “你错了。”楼明傲闭了闭眼,那一幕幕自眼前铺展开来,她努力想忘记,却做不到。睁开双目,轻柔的笑了:“你错了杨回,你不懂,我比你们任何人都看重生死,比任何人更渴望活着。我今天站在你面前,亦是我努力,拼尽全力活下来的结果。我拒了信函,走上那条赴死之路,只是想成全他——那个稳坐高台运筹帷幄你真正的主人!我看他活得这般辛苦,我便比他更难过,我心疼他能不能不要这般费心伤神,你不懂的,你是真的不懂。我想……如果我能成全他,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死亦无谓!” 猛得回了头,自眼底迅速砸落那抹晶莹,微微闭目,一手扶上桌角,声音坚定:“我成全了他,亦是成全了你们,成全司徒,甚至于你……我空有成人之美的心思,奈何老天不允!这是命,你我皆认了吧。” 杨回扶案起身,艰难的移步靠近:“主母…杨回失礼了。” 楼明傲倾然一笑,只摇头轻道:“去告诉那人——下一次,他要杀我,我仍不会逃。”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但凡他们要拿走,又何来不给的道理。言罢最后看了一眼杨回道:“这一回,你要记着,忠jian只能择其一而为,你是人,非神,做不来两全其美!你再做的不像样,就修怪我骂你连太监都不如。” 杨回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空瞪目而说不出一个字。 “真不知,你是聪明还是愚笨。”楼明傲无奈摇了头,转头看向杨归,“快领了你这傻兄弟走吧,出了院门自西,这时不会有人。” 宰相府,上桓辅冷颜快步走过,他刚与司徒远交谈过,才明白连着杨回都是宰相留在山庄的眼线不由得怒火中烧,直想找书阁中的人问个清楚。疾步之间,正遇上黑衣女子从阁中步出,二人一快一慢擦肩而过,上桓辅空迈出几步,忽觉得方才瞥到那身影有隐约的熟悉。不由得顿下步子,回身几步直挡了女子的路,眼不眨的盯上这张端丽冠绝的脸,这种女人美到极至,她的艳丽是藏了毒汁,凡是触到一口,便是思慕至死方休。所以,他对她从来都是小心谨慎,不敢逾越半分,生怕她的毒蛇信子会要了自己的命。 上桓辅明眸不转,只目光之中射出凛冽的冷意,让人不寒而栗,嘴边扬起阴冷的笑意,原来…他竟也同上官蕊一般,恨透了这女人:“怎么?!你算是……回来了吗?” 女子仰目含笑以视,眼眸中无半丝惧意,依旧称的上灿如春华,皎如秋月。只那隐隐忧郁的神情如雾霭般迷离,让人看不透。此刻她轻启朱唇,清喉娇啭:“桓辅大人,您还好吗?!” 上桓辅恨意顿生,猛捏上她下颚,凑近至这张绝美的容颜,细细端看了每一处丰神冶丽,冷笑道:“不要跟我套近乎,我们似乎没有旧情!是矣十年,江澜你这脸妖颜…仍旧含满了毒汁。” 女子星眸微嗔,徐徐勾出笑意,一笑比褒姒:“多谢夸奖。”言罢猛推了上桓辅,冷步而出。 上桓辅猛然回身,望向那抹快步离去的身影,蹙眉轻道:“他…知道吗?” 女子脚下微顿,并未回身,声冷如霜,自朱唇贝齿间字字清晰:“他…为何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