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托孤
暮春,宣元二年。 京都长明宫前洒尽桃花的暮春,是萧萧风雨夜。 一榭春花,一盏明月,一夜风雨,一百九十八级白玉云阶。 “朕问你…你喜欢什么?”这句话,他揣度了良久,终于出声。 华服下单薄的身躯微转,其实这一身绣有龙云八宝平水锦纹的朝服本就是她撑不起的。醉颜,展露微微的红晕,撩人心怀。她看着一场烟花寂灭,清冷如手间的细雨,丝丝无音。 “臣妻喜欢——银子。”手心轻转,雨滴自腕中环绕而落,悄无声息。 “银子?!”这一声是凉薄的笑意,“皇后可知,宫中的女人都喜欢什么?”言及至死,他唇边隐隐的笑弧勾勒而出。 夏明初偏转了目光对上他,她从他的面容中只看到“骄傲”二字,他的姿态永远都是高人一等,天生富贵,登龙踏玉,也许…他生来即是要受天下人跪拜景仰的。只是眼下,月华阑珊,灯火靡丽,他只像个骄傲的孩子,于人前炫耀着自己的所有。 “她们喜欢的——是您。”楼明傲释然一笑,仿若一切概与自己无关,“皇上。” 上官逸微触伤她的目光,只道她的双眸很清,果真如静儿所言,是深宫之中难得真实的人了。目光交织于瞬间,瞳仁映着瞳仁,静眸深处连着自己的影子都真实了,上官逸凉凉笑着:“她们喜欢的不是我,是朕。她们还喜欢许多——权势,位阶,恩宠,以及其他女人看她们的脸色。不过也只一样,是她们最轻视鄙夷的。” “银子。”楼明傲浅浅笑着,眼中尽是漂泊不定的暖意。 “是,银子。” “如若真是这样——”醉眼如饴,狡黠灵慧的笑意淡淡化于眉间,“臣妻只好喜欢金子了。” 上官逸渐渐平静下来,他看着她,竟恍惚了。许久以来,他发觉她是一个不会寂寞的人,于这空荡荡的东宫,总能寻到自己生活的乐趣。讲学,翻账簿,与户部对账列单,召集无所事事的宫妃吹花泼墨,撕书断弦。她倒是很擅长自娱自乐,总会由着最惬意的方式享受生活。于这波诡云谲的后宫,她并非如履薄冰忌惮求存,只如市井小民般安然自若。论出身,她是出自钟鸣鼎食、相门贵府的大家千金,骨子里的雅韵遣情本该无以遁形,却染就了一身世俗之气,偏偏是这凡俗气息,让她由后宫佳丽万千之中脱颖而出,熠熠生辉。 “朕可以…宠你,纵你,护你。为你建瑶池月台,竖明月塔,建摘月台,垒映月池。金银玉翠,你皆可以取之不尽,只要你…念着自己的本分,坐稳你的位置,不去做那贪心之人、妄求之辈。” “皇上您知道吗?”夏明初笑得轻浅明亮,那些话,听似诱惑,却更像一个用金砖玉瓦填好的陷阱,只等自己陷落,“银子是天底下最真实的东西,触手可及,捂在怀里亦能变暖。于权势,于人心不同,那些都太虚无缥缈了。” 上官逸随着笑了,好一个聪敏慧黠的女人。此夜,仿若于平淡中谈妥了一笔买卖。他许她奢华,她还他一个安然。流光飞舞,桃花旖旎,相爱也许无需指天言誓,只是简单的一纸交换。彼此所求并不多,他要的无非就是一个顺从,而,她只求“包容”二字。 宣元六年五月十五,帝予静妃求福,大赦三日,佛门连行七日法事。 卯时,楼明傲即携领司徒墨等候于静钦殿外。昨夜圣旨入东院急召楼氏母子进宫觐见,虽不知来由,但见宫侍素面谨言不得多问,只遣了焕儿去正院知会一声司徒,便是随宫轿连夜入京,不做片刻耽搁。 “司徒夫人,皇上有旨,这时候可以进去了。”身前一个小公公恭敬请道。 楼明傲心中无所念想,只平静的牵起随着自己跪了一个晨间的司徒墨。一手抚平了司徒墨略显疲怠的小额头,扭正了小园襟,故作威严道:“进去了,娘亲瞪你一眼,你说一句话。不许尽说些乌七八糟的丢老娘的脸面。” “知道了,那娘亲还欠我三杯凉碗。”司徒墨乖乖应了,说着从袖子里伸出一双小手。 楼明傲拍下一只rou手,牵上另一只,于静钦殿前愣了愣,方举步踏上九十八级玉阶。 堂间,上官逸已是一身落寞,楼明傲从未见过这般的他,只空着步子怔了许久,直到被司徒墨拉了袖子,方跪身一同拜道:“皇上金安。” 上官逸自软椅中起身,近了几步,语气淡淡的:“她在暖阁子里,说是这个样子不希望朕见到,朕也实在奈何不了她。司徒夫人随着令公子去吧。朕…去朝上了。” 楼明傲旋即身子一让,由着他步出几步,上官逸迎身而出,复停下步子,蓦然间回首望着后侧的楼明傲,眼中满是混沌。 楼明傲并不仰目以对,只淡然出声:“皇上还有什么吩咐吗?” 上官逸眼瞳中一时恍惚,微摇了头,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淳:“静妃如若不好,遣小顺子给朕带个口信,朕…随时即到。” “是。”楼明傲身子一退,复屈下双膝一礼。 待到上官逸退下,楼明傲牵着司徒墨行至隔断屏风间,神色复杂的落目于帷幕之间。她看着此番情景惘然失神,曾几何时,也是这么一张冷榻,隔着一座屏风,只是夏明初在床上,霍静站在自己如今的位置。她本不信因果,亦对轮回无修为,只是苍天何其讽刺,让自己又重回此景此幕。回忆如冷酒贯喉,穿心刺肺。然,痛的人,不再只有自己了。 霍静于榻间微微感应,挣扎着起了半身,随侍的嬷嬷忙扶上娇弱之躯,于其身后附上引枕。霍静淡淡咳了几声,挥手命众侍退下。 楼明傲于屏风间静静审视了她,依旧是弱柳身姿,笑意嫣嫣,只不同的是生机于她已是染尽最后的风华,红颜绝色,却化作今时的纤弱枯萎。她依然很美,只这分美浸着死亡的气息,萧瑟苍凉,见者心神俱碎。 霍静呆滞的双目牢牢攥着司徒墨的身影,此时她眼中除此以外的景物皆已涣散,恨不得能多一分气力看清那抹小小的身影。她很爱他,这份爱,无关他身上留着哪一个男人的骨血。 楼明傲携着司徒墨步步靠近,她停在帷帐外,只推了身前的司徒墨,司徒墨回身望了她一眼,但见她面目平和的点头示意,心下再无忐忑。回眸对上那个与自己眉眼极相近的女人,迈出半步,声音很轻,轻若不闻:“母亲。” 霍静霎时愣住,那二字竟是好久才全然入耳,胸口堵住,瘦枯无力的伸出手,小心翼翼捏上司徒墨软软的腕子,二字未成音,即哽于喉间:“墨儿。” 司徒墨靠近了半步,只感觉腕间由霍静愈攥愈紧。一时间,霍静看他的眼神夹杂了太多的不舍与哀痛。 “墨儿,忘了母亲吧。”久久的凝视,霍静无力的吐出此言,这是她想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言罢,双目疲惫的阖上,复倚上衾枕,由着身子一寸寸无力的滑落。恨意愧意爱意,无数种繁杂交揉的情绪皆化为一声无言的长叹,随着风起而散。为什么人世间生出那么一个词叫“死别”。原来,生死本就是一条无以泅渡的鸿沟,生者与其要念着亡者痛,索性由一个“忘”字割舍得痛快淋漓。 楼明傲亦未料到霍静会出言如此,瞠目间只觉浑身已冷,下意识盯上司徒墨。 司徒墨与往日一般安静,那一双童稚的明眸间或许藏匿了许多复杂的情感,他本就是个敏感细腻的孩子,善于观察万物生息,懂得在安静的时候缄默不语,这一点是随了司徒远。这时候,他面对霍静的神情,依然很淡,没有同一般的稚童般泪眼盈盈,亦不是于楼明傲前故作委屈的乖张模样,就是那么静静的,仿若看透了生死。 “好。”他应了,乖巧听话一如他司徒墨。 唇边勾出轻谧的笑意,霍静早已干涸憔悴的双瞳,复又湿润了几分。如此这般,再好不过了。 司徒墨由她手中抽出自己的腕子,愣了片刻,将她露在榻檐外的手小心翼翼收回了被衾,他要做个讨娘亲欢心的孝子,无论他的娘亲是谁。手触及到接近死亡的温度,心中竟也随着碾过一番,是钝钝的痛。 霍静偏转了头至内侧,泪由眼角寂寂的滑落。 司徒墨回身迎上楼明傲,小脑袋埋在她腰间,楼明傲清晰的感受到他在发抖,浑身战栗着颤抖。楼明傲本想自此领着司徒墨离开,落目于榻间,忽想到霍静定有话要嘱咐自己,安置了司徒墨于一侧,自己轻着步子走上。床帏间腥气漫上,无以忍耐,伸手捂唇生生咽下干呕的冲动。再回神间,霍静已寂寂的盯着于帷幕间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