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帝后入庵 摔屏泄恨
云诗然兰花般娇美的容颜于空冷淡寂的大殿中隐隐绽放,她本就是个清心寡欲的女子,于尼姑庵中打坐念经的小女子。 庶出,这个字眼是深深烙印于骨子里的。因为是庶出,便做了十五年默默无闻的小尼姑。那个时候也是好的,一方小庵,母女二人相视诵经,亦得了个安稳惬意。而后,那个被自己称为父亲的男人,由庵中寻她,只因云家需要族女入宫。 回归云府,做待嫁闺中的千金,本是多年萦绕于心的夙愿。 因那一个“云”字,因她骨子流着云氏族女的血脉,她似乎走至辉煌的顶峰。 是那些满目权贵,索求望名的族人一手推自己于顶峰,殊不知,站于此处,却是瑟瑟的孤独恐惧,一个旋身即会落空,身败名裂更是顷刻之间。 情闺,情闺,她本就是一个怀揣春闺情毫不安分的小尼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并不仅仅落于诗中,亦是凝在她心头,那一分缠绵的恩爱,亦是她歆羡的。 因着一份闺情,出庵入府,做她的待嫁千金,却等来的是东风恶,欢情薄。笑话,嫁入天子之家,从何去求那白首不相离的一心人。 宫门一入深似海,那情闺早就是断了的。族人贪婪的目光就掩在身后,他们恨不得渗入自己的骨髓cao控权势以夺取他们眼中的珍宝。而情闺二字,于此时再念,又是何其艰难。于深宫中求情闺,便是求死! 春风拂柳,佳人似玉,云诗然寂寂的笑了,长叩头不起:“皇上,罪妻同先皇后比不了。皇上亦不会如对她般对待我,因,皇上并未对诗然动情。” 是,他不会对她怎样,无非就是从了她的愿。他们二人,本就是为了演给天下人看这一场戏——夫妻情深,琴瑟和谐。这戏,演至此时,观戏之人,散得散,去得去,戏子亦该退下了。他从未爱她,她亦未敢爱上他。这便是真正的戏子,戏台上演得惹人欢喜惹人泪,只自己却是万般千番的明了——我,非你之佳人,你,亦不是我的良人。 云诗然是清楚于心的,更何况他上官逸。 上官逸甩袖一手相指,神色寂然:“朕不会废了你,因为你是朕母妃的后人,是臣民百姓眼中的一国良母,是他日扶持长生,于龙位后稳坐珠帘的太后。朕的戏码演尽了,可你的戏码还未完,这戏,就算没了朕,你亦是要演下去的。但你若有心侍佛弄经,朕可以由你去,落发…则是万万不准。你有一句话言对了,你对朕,远不及那么重要。” 大殿中空无一声,众人皆屏息垂首,谁也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本是静妃之殇,如今却成了皇后归庵,后宫尽染上悲戚之色。 上官逸无意于此纠缠不清,举步而出,宫侍为其拉门撑辇,此时,大风又起,楼明傲微微抬了头,记得自己离开时,亦是落了好大的风,命运于她和霍静,真是千百万般的相似。 上官逸一手扶门,微转过半个身子,满殿皆跪下身子,只那个女人淡然抬目,看着外间的风势凝神。上官逸微蹙了额头,复想起命司徒墨守灵一事,眸眼淡淡扫上她,反与其散溢的目光相撞。 四目相对,无惊无骇,却是平静到安逸。曾经也有那么双眸子,由着自己索取了无尽的惬意安然。楼明傲并不作躲闪,只是于适当之时,转眸侧目。上官逸空看了半晌,忽道:“小顺子,领司徒母子换衣。” 静钦殿的东侧殿临着长清宫,小顺子一路引着楼明傲母子二人由静钦殿的东侧门而出。眼下长清宫静钦殿这两所殿宇都是死过人的不祥之地了。 自先皇后亡后,长清宫本是闲置,静妃殁,这长清宫便用来安置哭灵守宫的一干人。皇上亦是特许长清宫开了几所殿宇,以供守灵期间宫侍们歇息落脚。 余晖残日,晚风乍起,时间又起雨,淅淅沥沥扰乱心神。楼明傲随着司徒墨于长清宫偏殿西暖阁换了一身素缟麻衣。司徒墨一日未用食,饿得疲乏,昏昏沉沉间于软榻上睡下。楼明傲坐在榻前干等了几株香的工夫,久不见传唤,索性推门而出。 这一日庸碌终是静了下来,西边静钦殿哭灵之声亦断断续续,楼明傲由着亭廊直步入月华门间,这条路她从前倒是走得顺的。一路延下去便是长清宫的主殿,宣元四年,她初被禁足于这长清宫时,此地寒砖寂瓦尚显冷冷清清,只到她离开之日,已是上下改建、打理得颇有几分情趣。一砖一瓦,一花一草,皆是看了百遍,了然于心。今日故地重游,心中并无几分陌生之意。 自月华门东进五步,绕过青砖雕镂的照壁墙,迎目间是东西横长的凤熹主殿,当年,她是以昭阳百寺的规格嘱令改建这冷宫下殿。青碧为瓦,琉璃为甓,错以金银,流云漓彩之余更见端雅别致。 此下,长清宫中人烟寥寥,多半守于偏殿,来往于静钦殿中照应。主殿想也空寂了许久,后宫的规矩,但凡不洁之地皆已空宫三年再做安置,自夏明初于此殿离世,远不及三年。 抬步间已跨进门里,殿中收拾得清静素雅,摆设物件皆同记忆中无差别。 迎至内寝间,撩掀云母挂帘而入,帘前五步便是那扇墨绘紫玉华屏。那扇紫玉屏风是极尽奢华,以紫玉玛瑙为料,镶嵌着珐琅翡翠,绘有山水图腾,彩墨之颜与珠宝玄色浑然一体,相映成辉。画屏山海图,但掩不住帝宫春色娇,方时他们二人就是躲于此处尽数羞辱了她。 一股子熟悉的气息迎面扑来,楼明傲似乎又闻到血腥的味道。手间扶上华屏,浑身气力运于腕间,“哗啦”一声,一人高的屏风于身前倒了下去。 笑容清远而延绵,楼明傲由破碎支离的玄色异彩中看到了自己。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由霍静的死亡中获得了安宁,生的安宁。 明佑山庄,正院。 雨势渐盛,余晖已散,院灯挂起。正院间司徒远一如昨日倚于榻上临案阅卷。桂嬷嬷由外间走入换上夜间的灯烛,回身端下案上已凉的茶盏,见司徒远正是专心致志不得干扰,随即抿唇不语。待要出去时,忽听司徒远于身后淡道:“昨夜,就是这个时辰差焕儿来报的信吧。” “刚京里也传来信儿说,静妃殁了。”桂嬷嬷略一思索,再道,“估摸着是宫城里正乱着,又赶上落雨路上耽搁了,总归有杨回守着,出不了什么大事。” 司徒远持笔于案前愣了愣,眉间微蹙:“杨回随不了入宫。” 桂嬷嬷嗓子一紧,心思一转,料司徒远是担心母子二人于宫中会出闪失,只是自己又实在言不出什么排解的话,微叹了一声,转了话题道:“阿嬷从豫园里领出个丫头,见你正院只一个杨归前后照应实在辛苦,索性由从前的府院里挑出个能干的丫头留在你正院里可好?!” “我不习惯身边由外人照应。”缓了神,淡淡拒道,“杨归足矣。” “也算不上是个外人,本就是从前于王府里照料你起居用食的近身丫头,这些年随着管家守在府邸中也是吃了不少苦头的。要说用心细致,杨归绝是比不了她。”言罢,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 司徒亦紧着眉,这么些年身边没有女侍,自己也早就适应了,况他一庄子的女人都难以应付,自是想于自己院子里多几处清闲。只嬷嬷的吩咐,他从来又都是恭敬不如从命,眼下情绪一时间转不过来。 桂嬷嬷趁他不发话,再劝道:“过些日子,你女人的肚子可就要出怀了,阿嬷也不能在你这守着照料,总归要多cao心在她肚子上。你就别让阿嬷日里还要分心想着你的事。” 司徒远闻言,终究是有所动摇了,迟疑片刻,再不言其他,回神于书案前。桂嬷嬷倒是知道这个样子的他便是应了,眉间喜色微扬,嘴上只念叨:“我叫那丫头进来同你行个礼。”复回了个身子去偏间传那丫头。 不多会的工夫,自偏间迎出个身影,脚步极轻,闷头入了内间。王府中的侍从都是由宫中层层选拔而出,尤以这近身丫头,从前在府里也是有几分地位的。无论是样貌还是学识品性,都是引人刮目相看的,历来王府里都有大丫头晋升为侧房的先例,近水楼台先得月便是这个道理。王府那些大主子宠这些丫头,亦是因她们平日里不显山不显水,不似正室的傲慢,也不像偏房小妾一个个恃骄而宠、谗言媚语。那些个女人总是一门心思争权夺宠,床上床下,于你枕边搬弄是非。只近身的丫头不同,那是从早到晚跟着自己安安静静像个玩偶,你宠她,她亦不敢放肆了去,只得伏在你的胸口膝头,做那温言巧语的解语花,你不宠她,她自有她要服侍你的职责在身,她是真懂你,无论你的起居饮食,生活习性,还是你的难处窘境,她那一双明眸清睑看得比谁都清楚,心里也自是比谁都明白。 眼下,这个由桂嬷嬷领来的府邸大丫头,像六年前一般同司徒远行了个大礼,声音轻轻柔柔:“醉儿给爷请大安。”她知道,此时念王爷金安已不合时宜了,索性一个爷,似乎更显亲近。 司徒愣了愣,清静了半晌,记起来从前府里随着自己伺候的丫头确有一个醉儿,转了眸,淡淡问道:“什么名字?” 跪在地上的女子并不抬头,淡淡回道:“爷,是奴婢——倪悠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