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携手之路无先行
有的人能记住自己的每一世,大多数只记着当世,偏她与众人不同,她记起自己的第一世是君家的媳妇,第二世是个裁缝的女儿,第三世她竟是京都出名的青楼女子…只活在当下的这第六世,却是什么都不记得了。所谓的身世背景家人,一概不知。 只她醒来,便见第一世的家人守在身侧,他们唤着自己那一世的名字,索性她便安然继续了那一世,索性她又叫起了第一世的名字——叶芷。 屋内燃起了碳火,这内屋并不大,绕了几步即要转回来,她绻在卧榻里继续白日间的缝缝补补,眼累时便阖眼躺片刻,只今夜间出离的安静反让自己多有些不适应。往昔这个时辰,法慧多会窝在自己的禅房诵经打座,那木鱼声声清转,倒常是伴着自己入眠。 踢着鞋,揽过棉袍披在身上即推门而出,禅房间倒也透着星星点点的亮光。站在门前反倒有所踯躅,莫不是他在转译经文,如若真是,还是不要打搅为好。扭头即想回去,却透着门缝看禅房亮起了烟火。心下一急,猛推了房门涌上去,惊魂未定唤着:“夫君,你在做什么?!” 法慧微微回了眸,淡然一笑,如玉清华:“在烧一些旧物。” 回神间方注意到眼前的男子不再如往日般僧衣冷袍一成不变,恰此时间,他褪下了一身僧袍,单衣常服,除却光亮的头顶,与常人无异。只她似乎习惯了他出家人的模样,这番看过好半天未能做反应。 法慧见她呆若木鸡的神情,微敛了额头,实在担心是他骇到了她,伸开双臂展以宽摆长袖旋了半圈,浅浅皱眉:“是为夫穿得不好看?!” 叶芷愣了愣,忽而摇头:“不是,是很好看啊。只未料到夫君穿这常衣如此般合适。” “勿要惊讶。”法慧唇边掠起弧度,垂眸间亲自系上玉带,只对付这丝绢华带手指颇为不灵光,系了三两次皆松了开,尴尬笑道:“为夫从前倒也喜在家着常衣。” 这话一点不假,明明是君家世子的万金之躯,却喜欢装扮成乞丐,终日混迹于市,他初遇她时,恰逢景王府办喜事,王爷千岁施饼舍粥广济难民。那一日,他便是那般落魄模样,伸着一张分辨不出颜色的脏手可怜巴巴的向她讨饼。她从来当他是玩闹,却不知,他是早就在意起她了。自她第一次由王府后院掀帘而入,他便知道那是他要娶的女人。而后几次去景王府亦多会偷看上她几眼,为了能与她言上一两句,不惜混在求饼的乞丐堆里。 他至今也说不出她倒是哪里吸引了自己,只知道她掀开九琼玉帘的轻柔,亦是掀起了自己心中的涟漪一片。她就那么定定的立在那,揣着他所见过人世间最简单的笑容,仿若自亘古离别的佳人,于那一刻复归至自己身畔。他似乎一直都在等她,等她穿越云海,跨过横流,走到他面前。 只要她走来了,他便决计不会松手。纵然这般做是摆明去抢生死之交的心上人,纵然他与她二人之间地位悬殊,欲牵手一生竟隔却万水千山,纵然那诡异离端的世俗要生生拆散二人,纵然那些人在他们横贯而下千难险阻,他都未松手半分,她亦未怯过片刻。 她笑了,似乎忆起了往昔相濡以沫的岁月,伸手扯过他手中的腕带,她予他系起,口中淡淡的:“三百前的长袍,哪有现在这般琐碎?!不管怎么说,你是穿了六世的僧袍,系不好,要怪佛祖,不怪你。”脑门一热即把想说的话都涌了出来,说后才发觉自己可是有诋毁神明,触了兹等出家人的大忌?!眼神多少有些躲闪,闷头垂眸不敢抬,腹语骂了自己一声。 法慧却了然一笑,全然无谓,安慰道:“无碍,夫人莫怕,你并未言错话。” “上言。”她纠结着眉眼看向他,“我——” “你是我的夫人,对我,不必像对外人般藏藏掩掩。但凡你想说的话,为夫都愿意听。”他淡然断过她的话,不想为她留下一丝负担。 这一刻,她忽而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安然,仿佛苦苦追索一路便是这种感觉,无需多想,更不用多做,只静静守着那人至天荒地老。 炉盆中火光愈燃愈烈,她偏头打量,却见从前书案上的几卷经文尽数没了踪影。盆中映着火光,成灰落烬的盆中零星却见未烧尽的卷文。 他烧了经文?!锥心之痛阵阵袭来,她也不明白她因何痛作这般,她只知道那是他的心血,她忆起有个声音曾经对自己说他毕生的心愿就是译转那康巴藏地所有的梵言藏文经卷,她忆起他确实走过那条漫长奔波的道路,他带着最真的虔诚一跪一拜行至佛祖脚下。又是在那般记忆中,她告诉他,她喜欢立于高台之上的法慧,那个受万人景仰的活佛,他本就是因佛祖而生的!现在,这又算什么?!可是她累了他,害了他?! 焚烧这卷卷经文,她尚且痛成这般,她不信,他能够不痛不哀?! “你这是做什么?!”声音丝丝颤抖,努力克制住自己,却是徒劳。 “法慧再不做什么和尚了,再不图什么修百年之行。”他寂寂的笑,却掩不住满目落寞。那条路,他走了六世之久,只那袈裟僧袍负于己身便是三百年,他早就不知道尘世间的凡衣要如何穿起,腰带要怎般系,更忘记了要如何用尘凡之爱对待一双妻女。时间落在他身上的烙印太深,他已不记得如何做一个凡人。 他空念着那份情丝,无法宽恕自己于佛前无数次的动着凡心,不愿玷污佛祖,便是自行离开…之后却是坠入一个陌生冰冷的世界,于这个世间,脱下袈裟的法慧,什么也不是。矛盾。无论作何选择,他终要矛盾一生。 “谁准你不做?!”她赫然怒道,却不知恼怒的缘由,声声摄人,“你说做就是可以不做的吗?你当是在同柔儿玩过日子的游戏,随时退出,随意结束,只要想,没什么不可以。可你是法慧,你不仅仅是君上言,亦是法慧。你六世皆是修如来,只差那么一星点就是功德圆满,你甘心吗?我且问你,你甘心吗?!” “那现在我们又是什么,法慧对你是什么,你对法慧又是什么。一个出家人唤你做夫人,你亦拿这个和尚当夫君吗?!”他不懂,真的不懂了。他悟得透大乘经法。阅尽千万名卷佛语。梵语藏语汉言,他字字通晓。看得穿凡尘错谬因果,却不通己身。他是一脚深陷在尘世间苦苦挣扎不脱——梵行得道圣僧,民间庸民百姓,一个都做不好。 她浑身发抖,声音轻透无力:“如果没有我和柔儿,你会不会成为圣僧?!” 两年间,她无数次的目视他着一身袈裟穿梭于皇宫与私宅之间,她亦知道她们的存在是他的羁绊,没有人会去相信三百年轮回的离奇,所有人只会说大法寺住持﹑朝中大法师﹑万民之活佛,他百年修为的得道高僧亦不过是yin僧一个。而这二字足以辱没了他半生修为! 她不要他六根不净,她不要他斩断慧根,她更不要他日后坠入寒冰玄火地狱。自她重唤起夫君那一日起,便是决意无论天上人间,过错皆在己身,是她色诱圣僧该当堕入阿鼻地狱永不得轮回转世。然,轮回就此停滞,亦是好的,再无下一世,亦没了那一番艰辛寻觅。 “不要走。”慌乱之中,他笨拙的出手握紧她的腕子,这一双手,六世三百年,他仍只握了她。他将她的腕子紧在手中,却懵然不懂要如何放下,怔在空中,不落亦不动,“当年,你亦是这句话。你问我,如是没有你和柔儿,上言会不会好过?!” 青山本不老,因雪白头。窗外延绵而去起伏的山岭若白发的老妪,以无数种姿势张望远方的归人。她颤抖着目光迎向他,二人沉默相对间,任记忆翻卷而至,纷叠汹涌。 “而后你们都离开了,只余上言一人至死空守着盛事繁华。”柔韧的火光映在他眉间,那里写满了寂寞,恍恍惚惚那般久远沉谧的过去仅片段只影散落在历史文记的笔墨中,他眉间的落寞却更深了,“你说,上言可是好过?!不是这样的。离开解决不了任何,只会萌发思念,丝丝渗入骨髓,痛裂心扉。只上言一个人,一直只有我。那华丽的皇宫写着我的名字,那里供奉着三千座殿舍,无奈却找不到一处能唤为我们的家。”他是真正的孤人,众人之前,他是以“孤”自称,也找不到任何一人孤离如他。她们皆以死诀别,只他要活下去,不是为自己,却是为深爱之人。无奈,可是他让她等得太久了,六世轮回,他再寻不到她的一丝足迹。 “所以,再不准你言离开。这一世,下一世,下下世,只要我们还能相遇,纵然无缘相守至死,却也是任谁也不能先离开。”并未再激动,却是无比认真了道,他的眸眼闪着亮色。这个女人,总是在关键时刻弃自己而去,却从不知道坚持。就算再艰再难,她方该坚信不离不弃亦能撼动天地。 “对不起。”她痴痴言道,满目云雾缭绕,视线模糊再看不清一切。 “等了三百年,为夫不只为听这三个字。”他挽着她的腕子一紧,“我们总有一世要好好过,好好过。等了三百年,才等至今日,又有什么不能放弃。是你小瞧我了,你又不信我能放下。无非只是放弃一世,放弃法慧的一世,为夫不做法慧,只愿拾起君上言与夫人携手再走这一回,无论结局好坏,上言不松手,亦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