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佛子涅磐 人心浮世
大法寺院的晨钟响过三鸣,贯彻京都。 迷睡中的一切皆在这沉闷的声音中徐徐苏醒过来。楼明傲忆起,当日她也是由这钟鸣唤醒,那一觉似睡过了三百余年。她醒来,复又睡去,佛祖的声音蔓至沉梦中——他言,放下罢。 她终于还是醒了,因为她知道,那个人却是放下了,他同自己本就不是一条轮道之上的。 他在大爱大恨后,是大慈大悲的大彻大悟。摩什说他得道了,鸠真言他是悟透了。世人又说那是凤凰浴火,涅磐重生。 只她知道,没有那么多冠冕堂皇的说辞。他不过是走了,君上言走了。 佛祖毕竟是慈悲的,他灭去了法慧的执念,驱走了他心中的欲念,他让法慧重生,却要上言作灭。 所以现在…那个端坐大法寺高台之上,伴着青灯苦烛,夜夜诵以大乘之法,日日沐浴于佛光普照下,受万人膜拜崇仰的真佛,只是法慧。那是楼明傲从前认识的法慧,一笑盖过世间万千流光溢华的僧人,他心中唯有佛的箴言,心外无二物,眼中更只写了慈悲二字。那慈悲,是以上言六世的鲜血渡来的。 大法寺院前绕着护城河,楼明傲沿着长绵无尽的河畔寂然而过,手指轻轻掠过清冷的墨石栏围,凉至指尖刺痛,她想不出要以怎般姿态迎接化难破劫归来的法慧,更不知道要以什么面目送走上言。 漆门重重推开,吱呀的声音如呜咽泣诉。那明黄的僧袍旋飞于晨风之中,他立在佛门的高槛之内,是岿然不动,呼吸着佛祖的气息,周身映下如来禅光,纵身上下无一不是圣明的荣华。 楼明傲轻轻笑了,他依然如自己于皇觉寺初次相遇的那个模样,不染世尘,高不可攀。他从来都是神,而自己只是人。 那深邃的眸眼掺杂着佛祖的慈悲之光,空转流离,淡淡落于远处之人,他扬起一丝笑意,是普渡众生的无灭之爱。 “小楼。”他轻轻唤她,在他眼中,那一直是菩萨般的女人,看着她,会由心底燃起一抹淡淡的愉悦。 “法慧。”她亦笑着应答,眼中流光一闪而逝,耀动而起莫名的光泽。 他总觉得这种感觉太熟悉,仿若自己做了长长一梦,梦里纵越了千百年,梦的那一边有一抹相似的笑容,醒转之后,抬眸望着佛祖,但觉那又是迦叶一笑。今时,同样的笑意,再入眼帘。她真的是菩萨吧,他在心底如是说。 “好久不见。”她含笑浅浅出声。 真的是很久了,这一梦好长,似已度了千日之久。思及此,他淡淡地凝神,淡淡笑答:“法慧病了一场,便真的是好久未见了。” 她慢慢踱到他身前,于青砖石阶下定定望着他,努力抑住眼中的泪,笑得清浅:“还能见到你,真好。” “法慧一直都在。”双目耀熠中闪着明润的华泽,他是如此安宁,“一直在。” 够了,只要他依然安详的站在另一端,便是足够了。她不要他记住她,不要他再痛再爱,如此这般忘了前缘过往,最好不过。她从来笃信那句话——会好的,一切皆会好的。 楼明傲寂静的笑,晨曦初映下,风清清,云又淡淡。她忽然明白了,他们二人纵然尘世轮回千百次,也不过是沧渺海之一粟,无以离经叛道,更做不到感天动地。记忆本就是那丝虚无缥缈的执念,放,则是放了。只佛殿之上,圣火依然妖娆,绽放不灭如莲花盛事。 豫园。容池。 云壁环绕间矗立着以瑙石楠木搭建的六角观月亭,罗碧色琉璃瓦攒起尖顶,顶上嵌置着石荷嘤嘤点点。 亭中正中架着黄花梨木雕竹节四角案,一盅温茶,一纸冷宣纸,一张架着毫笔的云磨砚台,仅此而已。 案前的男人一手提笔,饱蘸了浓墨,凝神中落笔疾书,运墨转笔间一笔而下,酣畅淋漓,尽显行云流水锋利之风。 亭中设有廊壁回栏,三面环水,正是观景的好位置。温步卿恰是于此伫立观望梅花池畔一路通下的碧波廊,湖光榭。湖畔浮台之上迎面扑来凉风习习,心旷神怡中不忘添油加醋道:“她去大法寺,你怎么不跟着去,不现身躲一处看看景况也好。” 案前练字之人不动声,顿笔弄锋间冷墨洒溅而出,染了靛青宽袖。 温步卿索性转了个身子,自圆其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可担心的,照摩什的意思,便已是断了前尘旧念的,他俩见与不见倒也是一样的,他当是什么也记不起来的。” 司徒远缓缓放下手中的笔毫,冷目扬起手中之纸,复又揉成团弃在脚下,这一颗心…终是无以平静。 静候在亭外的杨归突然入内请示了道:“主上。”话到唇边,仍是不敢再张口。 “谁在亭外候着?”见他不敢说,索性自己问了道。 “回主上,是皇上姆娘江——江氏。” 薄唇深深一抿,又是一张宣纸被皱起,徐徐转动了冷眸:“知道了。” “这算什么?!结发夫妻情未淡?还是糟糠之妻不下堂?!”温步卿话一酸,怪腔作调道。 司徒远只一挥手,散下几页宣纸,眉眼不动声色,吩咐杨归道:“司徒一在东配殿,你领她去会会孩子即可。若没有其它事,就让她走。” 江澜于亭下但闻那一声不轻不重由风散入耳中,轻薄无力的笑容淡在唇边,转而化作苦苦的涩意。摆莲翻翠,梅花池中一泓春水荡漾凌波,她静静看着水中渐渐映现出的女子之颜,色如春嫣,明若秋霜,墨画作眉,珠丹盈口。这张脸,依然是艳如昨昔,如桃花临水,与世芳华。然,许多年前那与自己相伴漫步于此云壁石环间的男子,今日却不肯落下空亭见自己一面。 东配殿交映间,只檀香的烟绕一层层散去,袅袅云香中,二人望着彼此的双目,但不作声响。终是桂嬷嬷忍不住长叹了一声,伸手附上江澜之手,往昔的旧情浮袭而漫,幽幽道:“江王妃,老奴空看了阿豫这么久,可就是不懂了,你们是少年夫妻,本该伉俪情笃,因何转来躲去,就是不能在一起呢?!” 江澜淡淡抽回了腕子,微一声轻嗔,双目含情掩泪:“别说嬷嬷不懂,澜儿亦不懂。” 桂嬷嬷摇了摇头,凝着眼前绝色佳人,眉头蹙紧。她想不通,但比文才样貌,江澜赢出太多,若以识懂君心,更以江氏夺了先机筹码。最难能可贵为,江氏却是能扶持他一生一世,成全他的野心霸业难得的女子。偏偏司徒远还是逃不开爱令智昏四字,由着情欲迷了心数,亦是乱了帝王霸业的一局明棋。但不知,如今,他屈为人下,俯首称臣,心中可有不甘,可顿然生了悔意?! “我听说…朝中出了个女官楼谙谦?!可是她?!”只一对比谙谦﹑明傲之名,心中便生出些许端疑,索性问道。 江澜眼中一凉,红唇微紧:“却是楼明傲。她回来了。当年,应是王爷将她送走医治。如今倒是生灵活现的回来了,皇上…竟也有意器重她,但不知是因王爷的面子,还是其它。” “若是回来了,怎不回园子?!”想起那女人,桂嬷嬷心中有不忍,亦有愧意,一时间说不出的酸涩。却也是多年未见,竟也漫出几分期盼重逢之意。想那女人还真是狠心,一走便是两年多。初以为她真如王爷言中去了,那祠堂中的牌位她更是常常去亲拭,偶有几次还落下泪来。如今听闻她安然而归,便也释下几分重担长舒了几口气。 那一副天不怕地不怕执拗模样于自己眼前晃来覆去,江澜烦心复起,挥袖间蹙眉更紧:“却也是个命硬之人,喂了那么多寒毒,竟还是能缓过来。”眼神触到桂嬷嬷迎上的冷意,兀然软下几分,打着圆场道,“那时候我们也是无奈之举,为着那女人不阻断王爷的帝王之路,嬷嬷和我,却也笃意要做这伤天害理之事,这一切,都是为了王爷啊。” 思及阿豫,桂嬷嬷软软叹息,吸下一口冷气:“阿弥陀佛,总算是回来了。不然老奴这一生要如何面对阿豫。” 江澜虚伪的笑意挂在唇际,妒色掩落,楚楚可怜中攥上嬷嬷的袖子:“嬷嬷,不管怎样,您都要帮澜儿啊。如今澜儿什么都不求了,只要能伴夫随子,半生的心愿便也了了。那个女人,澜儿也不想同她争,从来三妻四妾,澜儿便认了,只要这豫园还能有澜儿落脚的一处地就满足了。”只要她留在司徒远身边,一切都又是回到了掌控之中。她的儿子不管如何,都是嫡长子,所谓母凭子贵,想她日后亦不会太差。再言,那女人纵然解了寒毒,可也是毁了生养之气,一个再不能生养的女人即便留在司徒远身边也只会有日渐衰老的悲哀。而自己…却有无数的机会。眼下,这豫园的门槛再高,她都要努力闯一闯。至于楼明傲,她最好不要回来…… 冷风忽蹿而入,漆门——由外间之人恨恨推开,刺目的阳光射了入,斑驳离影落于席中二人惊慌无措的面容之上。 撩袍迈入那人正咬着冷冷笑意:“真精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