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意料之中 预料之外
夜色如墨,只乌云盖过月盘,徐徐压下九琼宫阙。御道之上,空转流风,四处凄风呜咽寒若鬼魅。远处宫宇殿所明亮如昼,端望间影影绰绰渐而模糊,闪过异色漓漓。 司徒一霎时寒了身子,稍做平复,闷闷出声:“母亲都知道了?!” “打探的倒也不多。”是以不多,至少她家族谱弄到手了还未翻开。 “母亲…倒是怎么个想法?!”这一声竟也随着怯怯的。 搔头间微垂下眸子,卖了个关子道:“那小丫头就是多年前墨墨言中看得你移不开步子的神仙jiejie?!” 听司徒墨侃言告发时倒也想起那么许年前,恰也是从景州回庄的时候,听这俩儿子口中蹦出个神仙jiejie。当时只道孩子们年纪小,便也未在意。谁想命运总似拉好的弦绳,一个不经意,便是给诸人圈好了归属。但不知月老这回牵给司徒一的红线,是否比他老子还乱! 司徒一眼中似浮现而出年少时初见她的场景,一颗心但也跳得如同那一日慌急,脸上红过几晕,声音兀自弱下去:“儿子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却是当年的她。想来这也是一番缘分吧。” “心别跳得那么急。”夜幕如此静,她都听得见那“扑扑”直撞的声响,“不是还未吃到碗里吗?!这点要学你老子,淡定是绝对要的。装样儿也得装出个淡,摆谱也要摆出个定。这是你们司徒家勾搭女人的百年传统,明白不?!” “明白。”只是司徒家好像自父亲转姓更名以来是第一代吧,何来百年之谈?! “似乎是府检校桐泽的庶出四女?!听说那孩子模样手艺皆不错,怎到了御膳房四五年了还不见擢升,明儿我就去问问膳房总管倒是怎么回事?!打压人才不是?!哦,那丫头尤其是做的那什么椰酥奶子最讨人欢心,别人做那玩艺用羊奶子,她用牛奶子是不?!”果真是有做过红娘的资历,念叨起这等子琐碎倒也头头是道。 司徒远心底更寒,这般清楚明晰,但也是她口中的“打探的倒也不多”?! 只身侧的女人恰是闭不上话门子了:“就是他爹官位不入流了些。区区一个府检校,连个从九品都不入,实在屈了点。这般家世确也是配不起你的名声。”最后一言,终于是认真下来,平心静气但也轻轻松松侃到了此不争之实。 “这也是儿子一直担心的,所以才瞒了那么久。”司徒一对那一番话并无反感,竟也附和了,这事在他脑子也是存了不下一时了。 上桓辅亦提及过,司徒远本在司徒一及弱冠之时便有意劳他推荐一门婚事,只当时由司徒一强言拒了上去便是作罢。实以定是在彼时他便和桐家小丫头私许了什么终身吧。 如此观来,儿女情长你侬我侬之类,他司徒一却也是比自己老子多了那么些心思。只他老子是没个喜恶,父亲一挥袖子赏下来的女人,二话不说即接过抱回去供着。然,司徒一勉强胜在,学会了挑个自己顺眼的再牵回去。 “这事我倒也帮你想了许久。不然…你鼓捣老桐头买个官爵,总得位及四五品才言得过去。门当户对但也不求了,只面子上应得过去不是?!”幸亏这事是压在她楼明傲手中,姓司徒的绝不如自己好言话,“但等官位的事尘埃落定,你再寻个好时景,拣你老子面上有表情的时候说过去,我再帮你吹个枕旁风什么的,这事大抵才有点眉目。你省得不?!关键还是在我的辛苦谋划,不在你们的情比金坚,更不在司徒远的宽宏大量!”三言两语间定是把自己的权威地位定下了,稳若磐石,坚不可摧。 “是。母亲的力度,儿子们从来都是省得的。”言及此份上,他司徒一不得不话着溜须拍马以示崇仰之心,满足了某位膨胀而起的虚荣心后,终究要话归现实,“然这买官,并非三言而语之事。” 楼明傲步子一顿,回了半个身子,煞为认真道:“世风日下啊,如今买个官都要这么难?!”但不知,其言世风日下的标准为何…… “从前倒也有空缺可讨,只眼下——”司徒一握拳而咳,压了声音言道,“如今父亲更以吏法,整顿吏治,但要于此风口浪尖钻空子,实为不易。”言罢颇为幽怨的看向某人,方时却也是这女人在朝堂上捂着自己的户部不肯先变革,把刀尖话头尽数扔到吏治之上,才会有后来吏改先行一说。 “是啊,时景不对。”楼明傲全然反应不出自己于此事的干系,习惯性的皱眉责难,“司徒远也是,什么时候更张改弦不好,偏挨到儿子讨女人抡锤头砸自己一脚。” “这事但也怪不得父亲吧。”若非某人当日于朝堂间咄咄逼人气势嚣张,司徒远也不会夹着奏章恼怒冲冲回了园子硬憋闷三日不出半步,三日后云开日现,终以下定决心革法治吏给某些人瞧瞧。及往后,越做越起劲头,实不知是为博户部欢颜,还是一心赌气要做出个典范给六部看看。 “不怪他怪谁?!”楼明傲定也想出那一出,只颜面上挂不住,强言道,“只我堂上言两句,他便沉不住气,说治就治了?!实心眼的人。” 言语间,二人步上云阳殿前的石阶,夜风更烈,似要穿透二人单薄的身影。蹋上最后一级玉阶,明晃晃的笼灯已将二人层层裹住,楼明傲一时觉得刺眼,抬手微挡。宫墙相隔,锦绣云瑞,白玉镶壁,尤以立于云阳殿前,更能感知权力倒是个什么东西。所谓世人苦求一生的执著,便是高立此端以包容天地万物间的胸怀淡望阶下苍生黎民。 “母亲,我替您去通传一声。”于殿前,司徒一刻意压下声音,袍衣由风冉起。 楼明傲只望着他的背影,满心释然道:“小一,不是你吧?!”他确有心仪之人,但不会被那女人拖累,心中如是说,司徒一行举沉稳,但不会做那登徒子的丑事。无奈胸口总袭上嘶咬般的沙沙声,直觉于此时偏偏成为自己厌恶的东西,她却也希望不是他。然,终还是要试探。 司徒一淡淡回身,扬眉惊讶道:“母亲为什么会念着是我?!儿子在母亲眼中倒是什么?!” 一口气沉沉而落,心底僵冷的池潭渐以复苏,忙笑着掩饰底虚:“我不过就是确凿一下,你别过心就好。” 司徒一反是认真起来,回身压下步子,连着声音更低,目光直攥着楼明傲:“母亲,那毕竟也是父亲的女人,儿子怎……”话至半句,却也实在言不下去。 楼明傲平缓仰目,眸中星光璀璨,凝了良久,复又沉下一口气,淡淡笑着:“是啊,名位上你终究要唤她一声母亲的,我养的好儿子但不会做那种败坏家门抹煞父颜的龌龊事。”言罢,手间轻解长麾罗带,任其跌落踩在脚底,长裙拖曳而出旋于镶玉砌金的青砖。 脚下临风疲软,双肩尤显单薄,走出几步,猛旋身,宽袖紧在腕间,一手指上,平声静色:“只你告诉我,你怎么知道那是你父亲的女人?!”他的理由,从来都是最充分,好一个“父之妾”,他却也言得字字铿锵,然她从一至终便未言那女子的半个身份,他却大言不惭携之以理。 慌乱由胸膛贯穿而过,向前追随的步伐木然僵住。他如惊醒般呆立——言得过了,反漏出了马脚。 一阵风起,木棉芬馨飘送而至。 “儿子没有错。”这一声压抑着躁动的情绪。 楼明傲但不知是何时,云阳殿外竟也植起了这厮芬芳。然,此时苞开盈芳,却也是早了些。 司徒一坚定决绝的目光,却让她想起这孩子年少时每一次犯错不肯认罚的倔强。 他的眸中总是藏了淡淡的执拗,那不是司徒远的坚持,是更似于江澜的佞然。他同她一般,不是不肯出言认错,而是从未觉得自己错了…… 殿门忽启,映下更刺目的明光,自殿中迈出的轻碎脚步异常清晰,宫服袖袍窸窣作响,似有人跪了下去,轻作传唤:“尚书大人,彦大将军请您先入前殿遵候金命。” 楼明傲回身徐徐迎上那宫人,声音却是落于身后——“司徒一,你,给我等着。”淡淡的,听不出一丝情绪。 只司徒一浑身微颤,这女人唤过自己小一,一儿,叫花子,小倔头,怎般叫法都有,却没有一句“司徒一”。拳头捏紧,心口绞痛,钝烈欲麻。 云阳殿门于身后重重阖上,楼明傲周身气力已失,踉跄了两步跌出去。好在有身边宫人扶持,大半个重心已是不稳,徐徐推开出手掺扶的仕女,目光涣散迎上殿中的身影,暖色烛晕下,他的容颜倒也模糊了。 “长生怎么样了?!”她缓缓眨了目,悬着一颗心,等着几步之外的人回应。 “昏着。”彦慕侧首,并未对上她的目色,心底亦有自己的纠结。 “怎么忽然就昏了?!”不解摇头,早朝之上,依然见他口齿清晰,面色如常。 “郁气积结了几日,憋出的症结。” 楼明傲只忆起上一次这般夜晚,长生却是有些诡异,只那时疏忽了,万不知会积郁成疾。 彦慕空转了凝眸:“半月前,许太医病逝,曾留有一书请罪言予皇帝。” “太医留书与他何干?!”她凝着他良久,终不能自己戳破那层窗户纸。 他僵直着身子起身,未绕及身前,反是以背相对,声音兀然寒下:“若那太医坦述了多年前……孝仁懿夏皇后的死因,以及当年状况……又当是如何?!” 她用力绷住陡然生颤的身子,喉间郁气堵上,不能呼吸,还是不能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