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夜难安
司徒远已忘了自己是如何走出偏殿,一路清冷寒凉,他全无反应。这满宫春色迷离,却在眼中化为一片荒芜的寂色。乌鸦在半空中哑鸣,声音凄离,心底空了好久的洞终于被补满,只填满了痛。 那一夜是她,碧心厅间他要了的人,是她啊。 他怎能如此糊涂,将转日眠在自己身侧的白氏认作了那夜的人。 这六世放不下的心结,原是这般。 她成了魅惑上主的贱婢,只那夜便是被母妃驱逐出园。 而白氏…自能光明正大眠在他的身侧,要他允她负一世之责。 可恨他是惶然不知这其中的门道。甚以为是她弃他在先,却未想过,世俗陈规怎任由她一个魅上诱主的小女子安然存活。不管怎样,她是有了他的孩子啊,那个叫君柔的女孩,自出生之时便被君家恶毒歹人施以蛊毒不视不听不能言。他从不知,他和她竟是这般苦。 “师傅说,那女子从没有过机会为她自己选择过。她这一生皆是被命运摆布,无从选择……” 他顿了脚步,浑浑噩噩听着这声音层层卷入,倒是这言声散不去,抑或是满心呜咽断不开。 无从选择,三年前,亦是同样难以抉择吗?他怎么能怀疑她与自己相守的决心,然什么又是无从选择,足以阻隔三年的思念。是天数,还是人命,他是该与她一并承担。 满堂木樨开了,他又糊涂了,不是命人撤了去吗?是谁,又在这风中植满了木樨,四季常青,香飘九里。 木樨园中又显现了她的身影,如那年的春日,她持壶立在香摄满坛的木樨间,身轻如燕,飘然若飞。他犹记得那一日她袭着冷青色云绣长衫,那上面的刺绣水纹甚是精妙,扬手余风,袖摆残香。 他微笑了起来,眸中蕴着闪亮的晶莹,一手扶廊,耳边竟也浮起她言过的话。 “做你想做的,达成你的雄心壮志,这一条甚是艰难漫长,只谁也挡不了你” 那一夜,她细细摩挲着自己的额眉,笑意浅浅,言声极淡。 …… 蔷薇冷寒,夜似更深了。宫人悄步迎上,挑亮多盏宫灯。 案前,司徒远批完最后一份折印,以手撑台轻揉双目,看得久了,难免疲怠,时而一抬眼,人影都恍惚了。 “皇上,彦大司马前来回旨。”杨归由殿外浅步而出,低声禀报。这些年,他身上的寒戾之气竟也重了,再不复从前儿女情长的热血才俊,如今满眼尽是铁血争锋,再无其他。 “传。”司徒远微抬了手,由椅中而起,踱着步子出了垂帘。外殿间正有堂风穿过,霎是清爽,闷了几个时辰由这冷风吹醒了神志,目光掠向自浓夜中步上的人影。三年前,那一事后,他再未允他上朝议事,虽未贬他官级,却实将他打入“冷宫”,西地征捷后更是收压兵权不放,纵连京畿校首之职也给他架空了。三年不见,他似乎并没有改变多少。那银甲盔衣下依是一身愚忠傲骨。 隔着华扇玉屏隐现的影影绰绰,彦慕跪身行以大礼:“臣,叩见吾皇圣安。” 司徒远微回了神,步子绕了屏风而出,立在屏侧静静看着他,凝声道:“起吧。” 他不动,坚持跪着,身子转向他站立的方向再躬下:“皇上…可是有要事要臣奏请?!” “你先起着说话。”他这般生疏倒让自己有些不悦,司徒远大步迎向殿首坐落,待宫人摆好茶盏,方才掠了僵身而起的彦慕道,“吏审三簿的事,朕想问问你的意思。”自司徒远回京后,碍着颜面并未下旨命彦慕复朝议,只也明白朝事离不开他这彦姓铁木头。 “皇上,臣久未涉及朝政,已是昏聩之见,不得询听。”彦慕怔了许久,方才应道,险些将自己的慎见诉之。 司徒远知他是闲官做惯了,一时不敢出言,便缓了声色:“但说无妨,朕不怪你。” 双拳于袖笼中攥紧,方紧了声言禀:“循吏之条教,断之以邪正,要之以治忽。依臣之见——” 正以此时,殿外呼拉一群人手忙脚乱地奔上来,压低了声音哀求:“哎哟喂,小祖宗,您别乱跑。那是皇上主子的殿所。”只见那为首奔来的虎头童子笑得满面生花,咯咯直乐地闯入后殿。见自己父亲挺身跪在殿上,忙张牙舞爪地扑了过去。 彦慕本是言及政见,听身后那股子动静,心中暗叫“不好”,身子一回,即是张开双臂接上那白胖小子的猛扑。跟上来的宫人奴才见惊扰了圣颜,忙跪了一地,“咚咚”磕头:“奴才们大意了,这小子实是太皮了,奴才们看不住。” 彦慕知这事挂不住,垂头紧张道:“罪在微臣,不该携子入宫,只这孩子缠得微臣半刻也脱不开。”言着忙拉上身侧的小人一并跪下。这锦衣玉衫的白胖小子全无见过这仗势,这么多人跪着齐声求饶,还把额头磕得红肿滑稽,瞪着眼睛看过众人,自己忍不住笑咧了嘴,还拍着巴掌乐呵呵。 司徒远倒也被这一出闹得有些烦躁,只自己贵为天子总不能跟奶声奶气的孩子计较,便也压了不悦之色,淡淡擒了茶盏在手,眸子一飘上:“嗯,彦卿你歇朝三年,倒是没闲着。竟也不是从前那个铁木疙瘩了。”不过三年,生了儿子养得这般大,倒也让司徒远讶异,一时不知该说他什么好。看来这铁人倒也开明不少了,没锈去! 彦慕面上微讪,从脖子红到脸,嗓子痒痒的,话入了耳朵,浑身都不舒服。堂外冷风飘上,他清醒了几分,紧咬的下唇猛地松下,视线攥着司徒远,目色平静,压在孩子小脑袋上的手轻抬了起,淡道:“诺晞,不得无礼,还不速向皇上请安求罪!.” 玉盏及地,“咣”地一声,响彻大殿。宫人忙惊呼着跪至跟前,惶急端查天子龙安,那满满一盏热茶尽是洒在天子腕中膝上,烫出一片红灼。但也顾不上疼痛,司徒远愣愣地由宫人手中抽出自己腕子,目光逼人,死死压迫着稳跪殿下之人。 彦慕面上红晕早已褪去,早已换做一片煞白。再一叩首,并不抬头,声音微颤:“皇上,这孩子叫诺晞。”热泪倒流而出,渗进头皮,烫烫的。小楼,彦木头已是尽力了,带他看…你们的诺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