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莫非王土
江南大营主事的称呼,让站在旁边的李素,不自觉的右肩一颤。 想起自己之前,仍是用“三下”这样的称呼,来跟翎钧说话,本能的,便汗流浃背了起来。 如果没有主事的“多事”,自己的称呼,当毫无指摘。 可…… 要知道,从大明朝立国至今,朱姓皇族,可从没出过一个不睚眦必报之人! 他好不容易,才给翎钧留下颇好印象,这眼见着,就能关系更进一步,竟就要这么,被他给搅黄了! 这主事,着实该死! 李素脸上不动声色,在心里,却已是把主事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并暗自打算,待眼前之事过去,就修书德平伯府,添油加醋的,告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一状,让他尽早滚蛋,或者,干脆就一了百了。 纵观如今的江南大营,地位在他之上的,一共有十一个。 而这十一个,现在,都齐刷刷的,跪在翎钧面前请罪。 若他能与翎钧交好,趁机撺掇翎钧,把这些人都定个治下不严的罪过,他,自然就会成为,江南大营最门的主事候选。 介时,再着德平伯府于朝中使力,他的升迁之路,必毫无阻力,一片光明! 如果能在江南大营立足,他还才不打算,回东北大营去! 从帅至将,东北大营里,随便挑出一个人物来,哪个不比他出好,不比他在德平伯府有地位? 去跟他们争抢前程? 开什么玩笑! 只有在江南大营混不下去了,东北大营,才是他的退路,但凡还有希望往上爬,他才不愿意,回东北大营去混个虚职,浑浑噩噩终老! “皇家威仪,怎可轻慢!” “此事,关系下脸面,也关系我大明朝荣辱!” 狠狠的瞪了主事一眼,李素上前一步,顺着翎钧的话,将他推向了万劫不复。 “臣听闻,不远处的小镇上,有一处医坊,名唤良医坊,坊中,有一位医术了得的女大夫,善治各类疑难。” “臣的妻侄,与小镇的执掌,颇有几分交,若使执掌出面,定可劝说那位女大夫,设法为下解忧。” 李素来时,柳轻心已上了马车。 不过,即便他赶来时,柳轻心尚在车外,他也未必认得。 毕竟,闻名终究是闻名,怎也不及见面。 李素的讨好,惹翎钧莞尔一笑。 看来,这江南大营,的确消息闭塞,或者说,神机营,确实把保密事宜,做到了极致。 “不用。” “你说的那女大夫,我也认得。” 翎钧并不打算,平白送李素一个人。 他打算给李素错觉,让他觉得自己是对他有些好感的,但这种错觉,却不能太早给出。 在燕京,他煞星的名声,早已远播。 这么轻易的,就对人产生好感,未免太过虚假。 如能与他交好,这李素,是定然会修书燕京,跟德平伯李铭报喜的,介时,若让李铭那老狐狸觉得,自己的所为不合常理,现在的一切谋划,都将付诸流水。 “只是……这人,是你们江南大营里的人打的……” “你们这些将官也都承认,自己有治下不严的过失。” 说完这句,翎钧稍稍停顿了一下,眯起眼睛,看向了单膝跪在自己面前的江南大营主事。 “受痛遭罪,是她不听我劝告,自讨苦吃,旁人替她不得。” “可这治疗和调养……” “事由江南大营将官而起。” “王妃的一切治疗和调养费用,自然该由江南大营的账房,悉数负责开支!” 听翎钧提起费用,江南大营主将忙开口应承,生怕自己答应的慢了,让翎钧误会,自己是心有不甘。 今时不同往。 如今的翎钧,可是隆庆皇帝面前的红人,保不准,以后还会被立为储君,他一个没有背景的将官,阿谀奉承还来不及,哪里敢得罪? 德平伯虽然把一个女儿嫁给了他,但……德平伯府的做事风格,谁人不知? 李妙儿,德平伯李铭嫡嫡亲的女儿,即将登上后位的存在,还不是…… 他不想死。 不想死,就得不惹麻烦,就得有用! 对主事的回答,翎钧显然并不满意。 他扬了扬眉,仿佛,是对主事的回答,颇感意外。 这被李素看在了眼里,也纡回在了心里。 很快,李素就想明白了,翎钧不满的因由。 “主事大人真是好算计!” 李素眉头紧拧,故作愤怒的瞪了主事一眼。 “主事大人莫不是忘了,江南大营,是大明朝的江南大营的,而非主事大人的江南大营!” 是时候,弃卒保车了。 李素这般想着,一脚将单膝跪地的主事踹倒在地,然后,冷哼一声,抬头,环视了一圈在场的诸多兵士。 “陛下拨军费下来,是用以维持江南大营的常开销,给弃家保国的将士们衣食银饷的,不是用来给你挥霍,给你中饱私囊的!” “你用陛下的银子,补偿你自己犯下的过错,是何居心?!” “你当在座的兄弟们都是傻子,当下是不分是非黑白的么!” 李素的骂,不可谓不狠毒。 原本,主事明面所犯的,仅是治下不严的小过错,挨一顿鞭子,罚年半载俸禄的事儿,可经由他这么一骂,罪过,可就严重了。 轻则,治个墨贪营私,贬为庶民,发配西北矿山。 重则,治个结党作乱,诛灭九族,于律法,也不会让人觉得过于刻薄。 在主事想来,李素,这德平伯府出的人,该跟他算是自己人,就算不刻意帮他,也断不该坑他毁他。 岂料,这“自己人”,远比旁人来的狠毒,蜻蜓点水的几句话,就已将他bī)上绝路! 索已是死局。 怒不可遏的主事,打算趁着自己还有命在,对李素破口大骂,将他也拖进这摊浑水。 却发现,无论自己怎么使力,喉咙里,都挤不出半个字儿的声响来。 主事的体,微微一僵。 是李素。 是李素这混蛋,看似无意的那一脚,借由荆条上的尖刺,封了自己的声音! 想到这里,主事疯了般的挣扎起来。 他可以死,但死前,一定要拖上李素,给他陪葬! 如果没有绳索和荆条,主事这般拼命,许是可以得逞的。 奈何他为了讨好翎钧,特意着自己的堂弟,把自己绑了个结实,此时,莫说是拖李素同死,便是重伤他,也断无可能。 “下当心!” 面对主事的挣扎,李素“急中生智”的挡在了翎钧的前,“结结实实”的挨了主事一记头槌。 “抓住他!” “快抓住这狼子野心的混蛋!” “他已恼羞成怒,想行刺下!” 要么忍气吞声,不要对人露出利齿。 一旦露出利齿,就一定要把那看到你利齿的人,咬断喉咙。 这话,是德平伯李铭,对他极少的几句教训之一,一直铭记于心,并屡次因此受益。 李素龇牙咧嘴的捂住小腹,像是在强忍剧痛。 但这“剧痛”,显然没影响他将主事“绳之以法”。 一直跟在李素边的两个兵士闻声而动。 箭步上前,三下五除二,就把主事脸朝下的按在了地上。 他们是李素的亲信,德平伯府的家生子,从小,便被派给李素边伺候,与他,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翎钧没有说话。 他只是安静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看着李素演戏。 隆庆皇帝,是个疑心颇重的人。 在旁人看来,他翎钧,是格与隆庆皇帝最相似的儿子。 演戏,谁不会呢? 他不仅会演,还会演的,让李铭那只老狐狸,都深信不疑。 将主事彻底制服之后,李素才“费力”的站直了子,转,看向了翎钧。 “这混蛋,没伤到您吧,下?” 言辞恳切,感人肺腑。 若换了寻常人在此,定会被李素的演技折服,对他百般感激。 “如此穷凶极恶之徒,竟能成一营主事,也不知,吏部那边是得了多大好处。” 翎钧依旧没接李素问候。 他眉头微拧,向后退了半步,满脸嫌弃的,看了一眼,沾满了黄褐色尘土的衣摆,像是恨不能在下一刻,就将外脱下丢弃。 “千里之堤,常毁于蚁。” “父皇夜cāo)劳,为的,不过是社稷稳固,百姓乐业。” “乌鸦禽鸟,尚知反哺。” “雏羊嗜,尚知跪地。” “我等臣子,若不能为君分忧,岂不是连禽畜都不如?” 深深了吸了口气,翎钧像是下了极大决心般的,把目光落到了李素上。 “此人,暂交你看管。” “晚些时候,我会致信父皇,向他告知此处景。” “我想,以你之能,在父皇遣人来提审他之前,该是可以保证,他不会被同伙救走或灭口才是。” 翎钧故意把丑话说在了前面。 这样一来,纵是给李素一百个胆子,他也绝不敢随随便便的,把这主事灭口。 他要bī)李素,bī)他给德平伯李铭写信,要bī)李铭,蝮螫解腕,用一些人的命和前程,换跟他朱翎钧的交好。 铁杵磨针,总是需要磨杵人有足够耐心。 一圈圈打磨。 一层层剔除。 用力过猛,只会弄伤自己的手,于所求结果无益。 针,固然锋利。 但当真打起仗来,针,总也不及铁杵趁手。 “下放心,素定竭尽所能。” 被翎钧的话堵了退路,李素的心里,可谓七上八下。 他不能让这个主事说话,不然,他的手段定会败露。 而且,据他所知,这些年,这主事没少给德平伯府“上供”,若是…… “既然,夫人交待,让你们把草棚开过正月十五,就按她的意思办。” 回头,看了姜嫂一眼,翎钧的声音里,满是不悦。 “今,天色已晚,夫人又有伤在,你且着人,早早的收了摊子,回去听她吩咐。” “老将军那里,你自己想,怎么向他交待吧!” 翎钧故意提到姜老将军。 这话,自然是说给李素听的。 李素听到了,就意味着,德平伯李铭也会“听”到。 德平伯李铭“听”到,则意味着,他会在思考,如何善了今之事上,把参与过坑害姜老将军的人,悉数治罪或灭口。 这,可是条长线,抛出去,必然能钓到大鱼! “谨遵三爷吩咐。” 姜嫂知道,翎钧这话,不是说给她听的。 但想到不久之后,需要面对姜老将军和夫人的责备,她便忍不住塌下了唇角。 柳轻心挨打,她和立夏,责任各半。 翎钧不与她计较,是翎钧大度,可向来重恩的姜老将军和老夫人那边,她却没那么容易交待。 …… 色西沉,暮雾渐起。 翎钧纠结了半天,终决定,骑来时的马,回良医坊去。 顾落尘没大杀四方,也未催促立夏回返,说明柳轻心的伤,应无大碍。 如随他心意,他定什么都不顾的,钻进马车,查看她伤势 但现在,整个江南大营都知道,柳轻心是他未过门的正妃,为了她的名声,他这个未来夫君,是无论如何,都不该与她同车而行的。 忍住。 索不过一炷香的路程。 为了他们的未来,他便是心如蚁噬,也必须忍住。 翎钧这样告诫自己,可体,却不由他,拉扯缰绳的手,本能的便紧了起来。 知自家主子着急回返,立夏这有过之人,哪里敢惹他?忙轻抖缰绳,催促马匹,加快了速度。 “你们这些凡俗之人,真是矫!” 顾落尘并不喜欢翎钧。 虽然,之前时候,他做过翎钧的“生意”。 “你欠我黑色的饼。” “莫忘了。” 跟柳轻心又强调了一遍,顾落尘便掀开马车的窗帘,蓦地消失了踪影。 他法素来诡异,仿佛没有什么,能挡住他脚步。 他不喜走门,不喜与人亲近攀谈。 当然,柳轻心是个例外。 “明未时,自己来。” 柳轻心知道,顾落尘总能听到自己说话。 虽然,开始时,她会有种被人窥视的不自在,但时长了,知他没有坏心,便释然的由了他去。 “我使人给你做黑色的饼和松露糕。” “莫来晚了。” “来晚了,我可就吃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