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杨柳箫歌

    碧柳庄。疾驰而来的两人在门前下马。壮汉看眼残破的庄园，问道：“六弟，是这里吗？”那六弟答道：“不错。我前几年随大哥来过两回。那时碧柳庄一片繁华，守卫森严。怎么也想不到会变成今日这般模样。”壮汉若有所思，在门口停了一会儿，才举步走向门内。

    “‘虎头’杨锡保、‘蛇头’叶公？”一个阴沉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倒把虎头、蛇头吓了一跳。壮汉虎头杨锡保转过身来，却是刚才在城门口的黑衣人：“是你？”

    “师兄快看，那人和你好像！”树上，柯天蓝指着那黑衣人对鬼面说道。鬼面在他头上拍了一下：“大惊小怪！”心里也有几分惊奇。

    “你是何人，怎会知道我们的身份？”叶公双枪在手，指向黑衣人。杨锡保虽未开口，右手却也按在了虎头金锏上。黑衣人道：“细柳屠龙十二头领，江湖上谁不知晓！虎头杨锡保金锏开山，飞枪万里取首，从不落空；蛇头叶公双枪无敌，金蛇弩下冤魂无数……”“阁下到底是什么人！”杨锡保也沉不住气了，沉声问道。屠龙十二头领虽然个个身手不凡，但都极少在江湖上露面，寻常江湖人都把他们当做二流角色。但眼前之人竟对自己的底细如此清楚。叶公小声道：“莫非是同门？”杨锡保微微摇头，此次师门只派了自己和六弟来，而且寻常弟子也不可能对屠龙如此了解。难道是……他突然开口，声音有些迟疑：“你是老五？”“五哥？他不是已经死了吗？”叶公十分惊讶，“还是三哥你……”他突然停住。当年追杀老五“龙头”佟哭龙的只有杨锡保一人，虽然他说龙头已死，但其实这么多年来，大家不都没信过么！

    “难得三哥、六弟还记着我这个死人！”佟哭龙摘下面具，露出张瘦削的脸来。他的语气随时调侃，却透出些不屑与痛苦。杨锡保“唰”地一声将金锏擎在手中，直指佟哭龙：“老五，忘了我说的话了吗！”“我没忘，”佟哭龙道，“你说‘我会告诉掌门已亲手将你格杀，但你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否则我必将做完今天该做的事！’”“你记得就好！”杨锡保怒道，“佟哭龙！是你违背诺言，休要怪我心狠！”佟哭龙默然，将腰间长刀解下，扔在地上：“三哥，我这条命你若要，尽管拿去！我只问你一句：你们来赤雪城，是为了什么！”杨锡保愣了愣，执锏的右手缓缓垂下：“老五，你已不是细柳营的人。这件事，恕难奉告。”

    “哈哈哈哈——”佟哭龙蓦地仰天狂笑，“三哥，都这时候了，你还要瞒我么？别说你不知道洛虎丘在这赤雪城里！”“你说什么？！”杨锡保惊道，“‘铜墙铁壁’洛虎丘？这么说，铁镜先生、‘龙虎双锋’洛虎婷也在这里了？难怪，难怪。我说为了一个碧柳庄，怎么把我和老六都派过来。”忽然又想起什么，问佟哭龙道：“刚才在城门外的那个女子就是洛虎婷？”“啊——是了！”佟哭龙还没开口，叶公已大声嚷起来，“就是洛虎婷！我说怎么这么眼熟！”杨锡保狠狠瞪了他一眼，心里明白：老六肯定早就认出洛虎婷了。当年叶公未入屠龙之时，与洛虎丘兄妹交情最好。后来追杀洛虎丘之事，也是老六一手负责。看来老六与自己一样，偷偷地放水了。想到这儿，他忽然觉得好像抓住了一些东西，却又不知道是什么，竟然走神了。

    “哈哈，不错！他们都在这里！能不能找到他们，就看三哥的本事了！”就在他一愣神间，佟哭龙已经飞快地抓起地上的长刀，风一般地向远方逸去，眨眼便不见了踪影。杨锡保望着他远去的身影，无奈一笑。将金锏挂回腰间，正要继续朝庄里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个身着白裘，背背双剑的女子，正带着些微喘息，站在大门外。“洛虎婷？！”杨锡保目泛奇光，盯着她道。远处树上，正要离去的鬼面三人也忍不住停下来。一会不出声的毕失旌突然开口：“真有意思！”

    “什么有意思？”鬼面问道。毕失旌重新坐下，道：“我曾听师父说，细柳营是一个由军人、退伍老兵与江湖人士组成的门派，背后似乎有朝廷扶持。细柳营支系庞杂，其中以细柳本部、位于京城阳墟的将军府与太行三关锁钥的天机营最为有名。这屠龙一脉虽然在江湖上没什么名气，却是细柳营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传说开派鼻祖曾斩杀过恶龙。也有人说屠龙是细柳营与朝廷的约定：细柳营服从朝廷调令；可若皇帝无道，细柳营可以派遣屠龙的人‘奉旨杀君’！”“这么厉害！”鬼面咋舌道，“那皇帝老儿怎么会容忍有这么一支力量存在？”毕失旌道：“所以历代皇帝莫不已剪除屠龙为第一要务。但屠龙不仅组织严密，行事更是低调，甚至许多细柳营的弟子终其一生都见不到一个屠龙的人。更遑论在屠龙中安插耳目了。那些行动也大多不了了之。”柯天蓝道：“不过几年之前，细柳营曾出过乱子。兵法一脉的洛虎丘不知为何杀了门中长老，被细柳营下令追杀。但执行追杀的屠龙内部也出了乱子。老五龙头不知为何反对追杀，并在与其他头领大闹一场后不知所踪。据说是被老三虎头秘密·处决了。而具体负责追杀的老六蛇头也突然失去了洛虎丘说完行踪。最终追杀也不了了之。”

    “原来如此，”鬼面点头，“可这也没什么意思啊。而且大部分我都听说过。”毕失旌笑道：“有意思的事传说中已死的龙头不仅没死，还出现在了赤雪城；洛虎丘也一路逃到了赤雪；今天，当年负责对这双方进行追杀的虎头、蛇头也来到了赤雪城。这难道没意思吗？”柯天蓝接着道：“更有意思的是，咱们脚下的碧柳庄原本是细柳营在赤雪城的据点，实力不弱。却突然在一夕间遭人屠灭。我估摸着，怕是这碧柳庄查出了当年的事情，虎头、蛇头才会被派来。”“你是说，”鬼面猜测道，“细柳营这是要清洗掉他们？”柯天蓝点头道：“应该是了。可谁知碧柳庄突然毁灭，请君入瓮无法进行，就只能变成驱狼吞虎了。”鬼面疑惑道：“可若是驱狼吞虎，不应该告诉他们洛虎丘的消息吗？”毕失旌道：“不会。那样就是明摆着告诉他们：当年之事已经败露。他们会来才怪。而且，不管虎头他们能不能成功，回去的路上都会有无数人等着去他们性命！”鬼面道：“好个名门正派！”毕失旌冷笑道：“在那些大人物眼里，他们都是叛徒，都死了才最好！”柯天蓝道：“谁都不是傻子！虎头可能已经意识到什么了。不然怎么咱们说了这么久，也不见他动手？”

    果然。虽说鬼面他们说了好长时间，杨锡保的金锏也拿在了手中，却迟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洛虎婷愣了半天后，缓缓向后退去。杨锡保也不追，就这么看着她一步步后退，然后转身离开。见洛虎婷走远，杨锡保忽地吁了一口气，将金锏重新挂回腰间。叶公道：“三哥，怎么不动手？”动手？杨锡保嘿了一声，忽然道：“其实，对当年洛虎丘杀人背门之事，我一直是存有疑问的。”“真的吗三哥？其实我也和你一样。要不然当年也不会……”叶公说着说着，忽然闭上了嘴。因为杨锡保正盯着他。叶公低下了头，耳边听杨锡保轻声道：“老六，不要跟我说当年你做的事。就像我不会对你说当年我做的事一样！”叶公点点头。杨锡保道：“好了，进去吧！也许会有什么线索的。”

    “细柳的人进城了？”琥珀玲珑轩大堂还是那么简陋的陈设，水火席地而坐，开口道。国殇坐在她对面，道：“不错。来的是屠龙的虎头杨锡保、蛇头叶公，再加上早就在这里的龙头佟哭龙。屠龙十二头来了四分之一。”水火道：“你怀疑佟哭龙有问题？”国殇道：“事情没摆平前，谁都有问题！”顿了顿又道：“碧柳庄一事，你知道多少？”水火捧起茶杯，道：“据烈日查证，是东城的月铠不知从哪儿打听到碧柳庄在调查洛虎丘，怕连累他的小情人。散布了个谣言，引东门外独木寨之人与一些闲散杀手做的。事后除了独木寨的人，其他人全被月铠灭口。”国殇嘿道：“他倒有心！只可惜他的小情人的心似乎不在他身上。”说着喝了口茶，又道：“这件事，胜算几分？”水火道：“再加点儿火，就有十分了！”国殇道：“萧翼铎其心不小。想想看，赤雪城没了水火，雪舞、金甲和萧兰达连成一气，会是什么光景。”水火道：“那这赤雪城主就不是我赤烈雪，而是他莽原异仙萧翼铎了！”国殇笑道：“也有可能是江离！”赤烈雪看眼国殇：“他不是死了吗？”国殇拍拍头：“哈哈，我忘了！”

    赤烈雪笑了起来，唇角处无尽的魅惑。可惜国殇不为所动，低头看着茶杯，忽然道：“你打算什么时候放那丫头单独主事？毕竟你不可能一直呆在外面。而且，你们这样交替出现，那几个小家伙回精神分裂的！”赤烈雪道：“她已经出来了。只是她现在似乎只对一个东西感兴趣。”“哦？”国殇来了兴致，“什么东西？”赤烈雪苦笑道：“还不是那爱戴面具的鬼小子！”

    朦雨巷。佟哭龙的身影一闪而逝。鬼面伏在巷旁的屋脊上，一门心思地想会会这个神秘的家伙。全然不知自己已成为别人谈论的对象，更想不到水火已经变成了赤烈雪。毕失旌出现在远处的另一处屋顶，鬼面立刻向他靠拢过去。与此同时，一个蓝衣红裳的身影出现在他刚才的位置上。只见她容貌清丽，唇角微微上翘，仿佛一直都在笑着。与赤烈雪倒有九分相似，只是更为年轻罢了。

    巷子很长，歪歪扭扭的。佟哭龙左转右转，很快就失去了踪影。鬼面三人站在一处屋顶上，面面相觑。在他们的记忆中，跟丢目标，好像还是出师以来第一次。鬼面苦笑道：“一山还有一山高。我暗影一脉虽长于潜行追踪，却也不是天下第一。想来，若是当时折空有这位老兄的本事，也不会被我干掉了！二位以为呢？”说着猛然转过身来，数道寒芒已飞至面前！柯天蓝嘿嘿一笑，双手虚抓，已将那暗器抓在手中。毕失旌冷哼一声，瞬间挪移到偷袭之人近前。一击不中，折月、折雪已知不妙，双双从暗处跃出。一个扑向鬼面，一个扑向毕失旌，皆是一副不死不休的样子。

    “还给你！”柯天蓝将抓住的暗器还掷回去，同时向前三步，飞起一脚。扑来的折月夷然不惧，将暗器一一格飞。正要搏命一击，不料正落在柯天蓝飞起的那一脚上。柯天蓝出脚极狠，正中气海。折月哪经得起，跌落巷内，七窍流血，眼见是活不成了。另一半的毕失旌却是以命博命的凶悍模样。不管折雪取向自己要害的攻击，手中短剑直直刺向折雪胸前。折雪猛一咬牙，正要拼个同归于尽。不料毕失旌双脚一顿，猛地后退。脱手的短剑却如离弦之箭，眨眼间便已穿胸而过。鲜血飞溅中，折雪跌落下来，翻滚着落入巷子内。

    “好身手！”佟哭龙不知从哪里跳出，喝彩道。“佟哭龙？”鬼面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突然，“哧”“哧”两声，柯天蓝、毕失旌手中各自出现一枚书符。二人一见，苦笑道：“师兄，佟兄，师父叫我们回去呢！再会了！”说完跳进巷内，疾驰而去。佟哭龙道：“这两个小伙子身手不错。你就是杀了折空的鬼面？”鬼面道：“一个小小的折空而已，还不足以让老兄放在心上吧！”佟哭龙笑道：“折空虽不足虑，但好歹号称‘赤雪第一杀手’。今日相遇，说不得要称称老兄的斤两了。”说着长刀出鞘。鬼面笑道：“正合我意！”

    就在此时，远处隐隐传来脚步声。佟哭龙往那边瞟了一下，眼神一变，长刀随即归鞘，招呼都顾不得打，转身就走。鬼面急忙跟上。洛虎婷落在屋顶，看着远去的人，愤愤地跺了跺脚。忽然脸色一变，背后长剑瞬间滑入手中。她向前一步，猛地转身，长剑正横在身后之人颈上。“啊！”那人一声惊呼，似是想不到她反应如此迅速，忙高举双手，以示自己没有恶意。“水火？”洛虎婷看清身后之人相貌，收回剑来，有些惊奇。“你认识我？”水火眨眨眼。“我们不是在河谷见过吗？”洛虎婷怔了怔，道。

    河谷？水火恍然，她见到的是姑姑赤烈雪。她笑了笑，也不说破：“我说过，在那里我只是白雨。呵呵，扮得久了，有时连自己都分不清了。”洛虎婷却不觉得好笑，语气转冷：“你跟踪我？”“是跟踪。不过不是你，而是他们，”她指了指巷内还未死绝尚在挣命的折月、折雪，顺手两枚飞镖，送了他们一程，“我见他们一大早在我门前鬼鬼祟祟的，就跟出来看看。怎么，雪舞找你们麻烦了？”洛虎婷脸色好了些，道：“要说找麻烦，也是我们找她的麻烦！”“怎么说？”水火来了兴趣。洛虎婷道：“那天我们回城之时遭土炎双锋偷袭。要不是有人相救，我就没命了！”她嘴里与水火说着话，眼睛却看向另一边。水火见她这个样子，不由笑了：“现在追，还追得上。”“嗯？”洛虎婷愣了愣才回过神来，脸上红了一下，“那么，再会了！”说着疾驰而去。水火眯了眯眼，朝另一方向御风而去。

    秋水榭。佟哭龙跃上屋顶，坐在屋脊上，看着屋旁的溪流发呆。鬼面出现在旁边的一棵树上，道：“我说你这名字怎么这么熟悉。原来你就是传闻中洛虎婷的影子保镖痛苦龙！”痛苦龙苦涩一笑：“是啊！影子。见不得光的！”鬼面道：“有兴趣说说吗？”痛苦龙道：“有什么可说的！无非是一个男孩儿暗恋一个女孩儿，却不敢开口。后来女孩儿家里因为变故要远走他乡。男孩儿不敢跟她一起走，也不敢送她。后来男孩儿后悔了，与家里人闹翻，走遍天涯去寻找她。可当找到的时候却发现女孩儿已经开始了新生活，也有了追求者。于是男孩儿胆怯了，只敢跟在她身后。看她开心，自己也开心；看她难过，自己也难过。却从不敢在她面前出现，尽管女孩儿已经察觉了。男孩儿常常想：只要她能一辈子开心快乐，那就永远这么远远地看着她好了。”

    鬼面摘下面具，唏嘘道：“太悲惨了！还有更惨的么？再说一个。”痛苦龙刚刚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中，那种感觉让人沉迷。却突然听见这么一句，不由窒了一窒，打了鬼面一拳：“你小子！”鬼面笑道：“这就对了！沉迷于过去干什么。一切，都由他去吧！”痛苦龙一愣，随即摘下面具，哈哈笑道：“对！对！由他去吧！啊——”他说着放声大喊。鬼面也在一旁大呼小叫。

    远处，洛虎婷看着癫狂的两人，不由将脚步停在巷口。听着看着，忽然眼圈一红，却是无声地笑了起来……